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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光慈文集-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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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季侠,天气怪冷的,我想我们不如同去吃一点酒,吃了酒再说,好不好?”俞君向我说了之后,又转过脸知吟吟地向他的女友问道:“密斯黄!你赞成吗?”
  “赞成,”密斯黄带笑地点一点头。
  于是我们三人一同坐黄包车来到大世界隔壁的一家天津酒馆。这一家酒馆是我同俞君半年前时常照顾的,虽不大,然而却不烦杂,菜的味道也颇合口。矮而胖的老板见着我们老主顾到了,额外地献殷勤,也许是因为密斯黄的力量值得他这样的罢?
  我们随便点了几碗菜,就饮起酒来。肺痨症的俞君还是如从前一样地豪饮,srte然地毫不顾到自身的健康。丰腴华丽的密斯黄饮起酒来,倒令我吃惊,她居然能同我两个酒鬼比赛。她饮了几杯酒之后,她的两颊泛起桃色的红晕,更显得娇艳动人。我暗暗地为俞君高兴,“好了!好了!你现在居然得到这么样的一个美人幸福得很!”但我同时又替他担忧:“呵!你这个落拓的文人,你要小心些!你怎么能享受这么样的带有富贵性的女子呢?”
  但是当我一想到我的自身时,不禁深深地长叹了一口气:流浪的我到现在还没有遇到一个爱我的,如意的女子,说起来,真是令我好生惭愧!象俞君这样落拓的人,也居然得到了这么样的一个美人;而我唉!我连俞君都不如!如果淑君是一个美丽的女子,那我将多么荣幸呵!但是她,她引不起我的爱情来唉!让我孤独这一生罢!我越想越牢骚,我的脸上的血液不禁更为酒力激刺得发热,而剧烈地泛起红潮来了。
  在谈话中,我起初问起C地的情形,俞君表示深切的不满意,他说,什么革命不革命,间直是胡闹,革命这样革将下去,简直一千年也没有革好的希望!他说,什么左右派,统统都是投机,都是假的我听了俞君的这些话,一方面惊佩他的思想激烈,一方面又想象到那所谓革命的根据地之真实的情形。关于C地的情形,我是老早就知道的,今天听到这位无党派的俞君的话,我更加确信了。我对于革命是抱乐观的人,现在听了俞君的这种失意的,悲观的叙述,我也不禁与他同感了。
  我们谈到中国文坛的现状,又互相询问各人近来有没有什么创作。我们越饮兴致越浓,兴致越浓,越谈到许多杂乱无章的事情。我是正苦于过着枯寂生活的人,今天忽遇着这个好机会,不禁饮得忘形了。更加在座的密斯黄的秀色为助饮的好资料,令我暗暗地多饮了几杯,视酒如命的俞君,当然兴致更浓了。
  “今天可惜密斯郑不在座,”俞君忽然向密斯黄说道:“不然的话,我们今天倒更有趣些呢!”
  “君实,你说的哪一个密斯郑?”我插着问。
  “是密斯黄的好朋友,人是非常好的一个人。”俞君说到此地,又转过脸向着密斯黄说道:“密斯黄!我看密斯郑与陈先生很相配,我想把他们介绍做朋友,你看怎么样?我看的确很相配”
  “难道说陈先生还没有?”密斯黄用她的秀眼瞟一瞟我,带着笑向俞君这样很含蓄地说道:“若是陈先生愿意,这件事情我倒很愿意帮忙的。”
  我觉得我的面色更加红起来了。好凑趣的俞君,听了密斯黄的话,便高兴得鼓起掌来,连声说道:“好极了!好极了!”在这一种情景之下,我不知向他们说什么话是好。我有点难为情,只是红着脸微笑。但是我心里却暗暗地想道:“也许我这一次要遇着一个满意的女子了!也许我的幸运来了,照着他俩的语气,这位密斯郑大约是不错的。”我暗暗地为我自己欢喜,为我自己庆祝。在这时我不愿想起淑君来,但是不知为着什么,淑君的影子忽然闪到我的脑海里:她睁着两只大眼,放出闪灼的光,只向我发怒地望着,隐约地似乎在骂我:“你这蠢材!你这不分皂白,不知好歹的人,放着我这样纯洁地爱你的人不爱,而去乱爱别人,你真是在制造罪过呵!”我觉着我的精神上无形地受了一层严厉的处罚。
  “那吗,密斯黄!”俞君最后提议道:“我们明天晚上在东亚旅馆开一间房间,把密斯郑请到,好使陈先生先与她认识一下。”
  密斯黄点点头表示同意,我当然是不反抗的。到这时,我们大家都饮得差不多了,于是会了账,我们彼此就分手——俞君同他的女友去寻人,我还是孤独地一个人回到自己的屋里,静等着践明天晚上的约会。我进门的时候,已经是六点多钟了,淑君同她的家人正在吃晚饭呢。淑君见着我进门,便立起身来问我是否吃过饭,我含混地答应一句吃过了,但是不知怎的,这时我怕抬起头来看她。我的一颗心只是跳动,似乎做了一件很对不起她的事。
  “陈先生!你又吃酒了罢?”淑君很唐突地问我这一句。
  “没没有”
  我听了淑君的话,我的内心更加羞愧起来,即刻慌忙地跑上楼来了。平素我吃多了酒的时候,倒在床上即刻就会睡着的,但是今晚却两样了:我虽然觉得醉意甚深,周身疲倦得很,但总是辗转地睡不着。“密斯黄真是漂亮,然而带有富贵性,不是我这流浪人所能享受的。密斯郑不知到底怎样?也许是不错的罢?呵!反正明天晚上就可以会见她了。淑君?唉!可怜的淑君!”我总是这样地乱想着,一直到十二点多钟还没有合眼。寒冷的月光放射到我的枕边来,我紧裹着被盖,侧着头向月光凝视着。



  在上海,近来在旅馆内开房间的风气,算是很盛行的了。未到过上海的人们,总都以为旅馆是专为着招待旅客而设的,也只是旅客才进旅馆住宿。可是上海的旅馆,尤其是几个著名的西式旅馆,却不合乎这个原则了:它们近来大部分的营业是专靠本住在上海的人们的照顾。他们以旅馆为娱乐场,为交际所,为轧姘头的阳台因为这里有精致的钢丝床,有柔软的沙发,有漂亮的桌椅,有清洁的浴室,及招待周到的仆役。在一个中产家庭所不能设备的,在这里都应有尽有,可以说是无所不备,因之几个朋友开一间房间,而借以为谈心聚会的地方,这种事情是近来很普通的现象了。
  不过穷苦的我,却不能而且不愿意多进入这种场所。手中宽裕些而好挥霍的俞君,却时常干这种事情。他为着要介绍密斯郑同我认识,不惜在东亚旅馆开了一间价钱很贵的房间,这使我一方面很乐意,很感谢他的诚心,但我一方面又感觉着在这类奢华的环境中有点不舒服。这也许是因为我还是一个乡下人罢,我很奇怪,当我每进入到装璜精致,布置华丽的楼房里,我的脑子一定要想到黄包车夫所居住的不蔽风雨的草棚及污秽不堪的贫民窟来。在这时我不但不感觉到畅快,而且因之感觉到一种惩罚。我知道我的这种习惯是要被人讥笑的,但是我没有方法把它免除掉。
  我们的房间是开在三层楼上。当我走进房间时,俞君和两位女友——一个是密斯黄,其她一个是密斯郑无疑。已经先到了。他们正围着一张被白布铺着的圆桌子谈话,见我进来了,便都立起身来。俞君先说话,他责我来迟来,随后他便为我们彼此介绍了一下。介绍了之后,我们就了座,也就在我就座的当儿,我用力地向密斯郑源了一眼,不料我俩的目光恰相接触,不禁两下即刻低了头,觉着有点难为情起来。
  这是一个很朴素的二十左右的女子。她的服装——黑缎子的旗袍——没有密斯黄的那般鲜艳;她的头发蓬松着,不似密斯黄的那般光润;她的两眼放着很温静的光,不似密斯黄的那般清俐动人;她的面色是带有点微微的紫黑色的,若与密斯黄的那般白净而红润的比较起来,那简直不能引人注目了。她的鼻梁是高高的,嘴唇是厚的,牙齿是不洁白的,若与淑君的那副洁白而整饬的牙齿比较起来,那就要显得很不美丽了。总而言之:这是一个很朴素的女子,初见时,她显现不出她有什么动人的特色来。但是你越看她久时,你就慢慢地觉得她可爱了:她有一种自然的朴素的美;她的面部虽然分开来没有动人的处所,但是整个的却很端整,配置合宜;她的两颊是很丰满的,这表现她不是一个薄情相;她的态度是很自然而温厚的,没有浮躁的表现;她的微笑,以及她说话的神情,都能显露出她的天真的处女美来。
  在谈话中极力称誉我,有时我觉着他称誉太过度了,但是我感激他,因为他的称誉,我可以多博得密斯郑的同情。我觉着她不断地在瞟看我,我觉着她对我已经发动了爱的情苗了。这令我感觉得异常的愉快和幸福,因为我在继续的打量之中,已经决定她是一个很可爱的姑娘,并以为她对于我,比密斯黄还可爱些。在我的眼光中,密斯黄虽然是一个很美丽的女子,然太过于丰艳,带有富贵性,不如密斯郑的朴素的美之中,含有很深厚的平民的风味。所以我初见密斯黄的时候,我只惊异她的美丽,但不曾起爱的念头,但今日一见着密斯郑的时候,我即觉得她有一种吸引我的力量。我爱上她了!
  “密斯郑是很革命的,而陈先生又是一个革命的文学家,我想你们两个人一定是很可以做朋友的。”俞君说。
  “陈先生!玉弦很佩服你,你知道吗?我把你的作品介绍给她读了之后,她很赞叹你的志气大,有作为”密斯黄面对着我这样说,我听了她的话,心中想道:“原来她现在才知道我的”
  “我与玉弦是老同学,”密斯黄又继续说道:“多年的朋友,我知道她的为人非常好。我很希望你们两个人,陈先生,做一对很好的朋友,并且你可以指导她。”
  “呵呵,”我不好意思多说话。我想同密斯郑多谈一些话,可是她总是带笑地,或者也可以说是痴愚地缄默着,不十分多开口。我当然不好意思硬逼着同她多谈话,因为第一次见面,大家还是陌生,还是很隔膜的。我只觉得她偷眼瞟看我,而我呢,除开偷眼瞟看她而外,不能多有所亲近。在明亮的灯光底下,我可以说我把她细看得很清楚了。我越看她,越觉得她的朴素的美正合我的心意。我总以为外貌的神情是内蕴的表现,因之我就断定了密斯郑的外貌是如此,她的内心也应当如此。我不知不觉地把她理想化了,我以为她的确是一个值得为我所爱的姑娘,但是,我现在才知道:若仅以外貌判断人的内心,必有不可挽回的错误,尤其是对于女子我们轮流地洗了澡之后——俞君最喜欢在旅馆里洗澡,他常说几个朋友合起股来开一个房间洗澡,实比到浴室里方便得多。又是俞君提议叫茶房送几个菜来大家饮酒,我很高兴地附议,两位女友没有什么表示。我暗暗地想道,是的,今天正是我痛饮的时候,我此时痛饮一番,不表示表示我的愉快,还待何时呢?我想到此处,又不禁两只眼瞟看我的将来的爱人。
  密斯郑简直不能饮酒,这有点令我微微地扫兴,密斯黄的酒量是很大,一杯一杯地毫不相让。在饮酒的时候,我借着酒兴,乱谈到一些东西南北的问题,最后我故意提起文学家的命运来。我说,东西文学家,尤其是负有伟大的天才者,大半都是终身过着潦倒的生活,遭逢世俗的毁谤和嫉妒;我说,我们从事文学的,简直不能生做官发财的幻想,因为做官发财是要妨碍创作的,古人说“诗穷而后工”是一句至理名言;我说,伟大的文学家应具有伟大的反抗精神我所以要说起这些话的,是因为我要探听密斯郑的意见。但她虽然也表示静听我的话的样子,我却觉得她没曾有深切的注意。我每次笑吟吟地征询她的意见,但她总笑而不答,倒不如密斯黄还有点主张。这真有点令我失望,但我转而一想,也许因为她含羞带怯的缘故罢?初次见面,这是当然的事情。于是我原谅她,只怪自己对于她的希望太大了,终把我对于她的失望遮掩下去。
  等我们饮完酒的时候,已经是十一点多钟了。俞君留在旅馆住夜,他已是半醉了;我送两位女友回到S路女学——密斯郑是S路女学的教员,密斯黄暂住在她的寓所——之后,还是回到自己的家里来,这时夜已深了,马路上的寒风吹到脸上,就同被小刀刺着似的,令人耐受不得,幸而我刚饮过酒,酒的热力能鼓舞着我徒步回来。
  我的房东全家都已睡熟了。我用力地敲了几下门,才听得屋里面有一个人问道:“哪一个?”我答应道:‘是我。’”接着便听到客堂里有替塔替塔的脚步声。门缝里闪出电灯的光了。
  “是哪一个呀?”这是淑君的声音。
  “是我。”
  “是陈先生吗?”
  “是的,是的。真对不起得很”
  我未将话说完,门已经呀的一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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