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震动了一下。船搁浅了,他们一个个攀着悬崖,脱光衣服,跳到寒冷的水中,背靠着背用脚将船蹬到深水中。实际上,这是经常出现的情况,几乎算不上是什么意外。当他们从水里出来,走在冰面上,冬天的风刮过来,就像飞来古代密集的暗器,尖利的刺,携带着让人剧痛的毒剂。
他们继续行进了几里路后,天渐渐地暗了下来,预计的路程还没有走完,道路已经变得难以辨认。他们到附近的野地里找了一些柴火,点起了篝火,准备在距离最近的一’个石洞里过夜。这时,火光照亮了不远处的一个具有某种几何形状的物体,他们走过去,发现是他们在半路上遇到的那具棺木。抬棺木的人们哪儿去了?过度的疲惫已经让他们不想猜测任何事情,船工们感到身体发热之后,开始寻找夜宿地。一个让人惊愕的谜底在天亮之后揭开:抬棺木的两个人摔下了悬崖,棺木留在了道路上。
第四幕
他 老人和我走出窑洞,刺眼的阳光使我们的瞳孔无法适应,我们眯着眼,仿佛面对漫天风沙。老人花白的头发上跳动着电焊弧火似的银光,和河面上溅起的浪花彼此呼应。走出街门,就看到了昼夜不息的、一直在吼叫着的河。这里的窑洞都是临河而建,一出门就可以看到自己停泊于岸边的船。大河涨潮的时候,居住的窑洞经常被淹没,他们就搬迁到高一点的地方,等到退潮之后,他们再搬回淤满泥沙的旧居。这样动荡不安的不断搬迁,就是为了与自己的船保持最短的距离,对于船工来说,船与自己的生命等价。
他已深知河的无情以及与生俱来的巨大特权,它可以给予,也可以让你在转眼间失去一切。在河边的一孔孔废弃的窑洞就是见证,那些灯火通明的夜晚已经成为一片片黑,就像被铅笔涂去了什么,就像瞎子的眼窝一样深陷于一张充满褶皱的脸,多少事情消失于其间,被时间割断了我们的视线。他还记得,四十年代的一支军队从绥远一代撤退,巨大的木船从黄河上游漂流下来,上面载着一辆辆军车和军官们的家眷,但是,黄河还是以它的大浪将这些船只掀到了岩石上,结果是,这些骄横的军队一筹莫展,几辆汽车翻到了水底,太太小姐们的珠宝和白银沉入了波澜。
实际上,更多的悲剧发生于看不见的地方,这里的人们只能间接地感到一条河在做些什么。一场洪水从上游而来,他们经常能够看到波浪上飘浮的东西:家具、门窗、木头、西瓜和南瓜、牲畜和人的死尸……从这里可以看到生活的毁灭、梦想的破碎,也可以看到时光的空幻、万物的虚无。村里一些人忙着打捞灾难的遗产,一次,一个人捞到了一个钱匣,又一次,人们从洪水退去的河底挖出了几万斤煤炭,还有一次,他们捞到了一只大船,几个人一直在水中游了几里路,才将这条大船顺着水势推到崖边。
这条河里,一些生活被吞灭了,一些生活被重新点亮。没有公平、没有正义也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只有发生的一切陪伴我们,并成为我们生活的重要部分,也许,这就是生活能够一直进行下去的唯一理由?也许毁灭和新生原是为了保持某种意义上的对称、均衡?一些人的生活难道必须有另一些人的生活作为反衬?这是不是意味着每一个人都不是无辜的,都要失去心安理得的生活理由,因为你的一切,皆由别人支付。世界并不总是以总和的、整体的方式存在,或者说,总和、整体不过是一个视野里偶然捕获的幻象,一切痛苦或欢乐、阳光和阴影仍然要被粗暴地分配、摊派到个体。一条河流只发出自己的声音,他的语言复杂、语义简明,讲述故事的方式借助于本来就有的故事方式,它只通过具体的人间不幸实例,对世界无情的必然性作出简要的说明。
一个悲剧的由来就有了一个可靠的背景,有了天道的支撑。这里的人们似乎知道这一点,似乎深通天意,因而他们谈论起自己的船工生涯,没有一丝悔恨、一丝抱怨。一个船工在船上遇到了洪水暴发,他眼看着一面高高的水的墙壁由远及近,他被这一幕场景惊呆了,一切都来不及躲藏,裹着泥沙的巨浪从头顶盖了下来,他紧紧地抱着一匹布,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只听轰的一声,自己已经被水浪的重力压倒了。一会儿,他感到了来自天庭的光亮,自己已经漂浮到水面。船已经被巨浪打烂,一些船板仍然恍惚地飘动在自己的身边。一切都完了,自己除了抱紧这匹棉布,其他的事情什么都不可能做了,身体也好像属于别人,只能由河流来摆布。
夜晚来临,河水的咆哮盖过了大自然的一切声息,两旁的悬崖峭壁好像不断向河流中央挤压,好像每时每刻都可能倒塌,他渐渐地从朦胧的状态清醒过来,不知道自己被一个个大浪推到了哪里。自己怀抱里的棉布已经吸饱了水分,似乎开始下沉,他只有依赖黄河的泥沙和流速减缓下沉的速度,因为自己已经没有丝毫挣扎的力气,只好将命运完全交托给命运本身,仿佛这是一种意志的归还。他就像被投到茫茫大海中的漂流瓶,他要向谁报信?又要告诉别人什么?一切悬念,包括生与死的悬念都被搁置,只剩下漂流、漂流……
天穹拱顶的星辰渐渐黯淡了,复杂的让人难以理解的图案开始化简,夜晚就要结束。这时他好像被什么东西挂住了,河流的冲击力开始减弱……天亮后,他知道自己被一个倒下的树挽住,怀中被撕开的棉布缠绕到树枝上,他得救了。后来他才知道,自己被洪水推了一天一夜,在波浪之间漂浮了四百多里的路程。在他的村里,人们已经认为他死了,许多天过去了,还不见他回来,继续等待已经失去意义,在黄河里,船工的死亡已经是常见的事情。人们已经为他操办了丧事,写着他的名字的牌位和一个象征着他的身体的草人一起放入棺材哩,在乡村艺人们吹奏的熟悉乐调中埋到了墓地。
他的牌位是他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通行证,他的名字已经用研磨了无数次的墨写在了上面,人们精心捆扎的草人只有他的外形,没有他的确切的面孔,这可能是一条最宽敞的死亡之路暂时拒绝他通行的原因。然而厚厚的黄土已经盖住了他,该做的已经做了。事实上,这时,他正在归途上,沿着这条变化无常的河流找寻食物充饥,并不断地拣拾柴火取暖,拖着疲倦的身体走走停停——在自己一直居住的村庄里的人们看来,路上的人并不是真实的,他仅仅是一个影子,自己的影子,一个失去肉体包裹的、在河边漫游的孤独幽灵,他所走的路乃是别人的路,只有那条河以及那些散落于波浪中的船板、布匹、石头,仍然属于自己,因为这一切都与自己的命运相连,他交出去的已经没有权利收回。
第五幕
他们
农历二月初,大河开始消融,雪片仍然在寒风中飞扬,以最小的声音落入急流。满载着煤炭的船被一个个浪头推动,艄公的舵顺着波浪的纹络,拨动、调整着木船的路径,一双锐利的眼透过水流的表层,盯紧河底的每一块石头,一直沿着深水之路顺流而下。水上的道路和陆地上的道路是不同的,地上的路,我们可以用自己的双脚感知,可以用自己的双眼直接看到,即使在灰暗的月光下,在无人的旷野上,我们也可以凭借自己的视力,判断出道路的走向,道路总是以它发白的、微小的反光说出它存在的位置、方向,它的神秘、它的深奥只是深藏于人的脚步与之接触的地方,在那里,你不断地犹豫、不断地选择,仍然不知道它通向何方。然而,一条河流上的道路更为隐晦,它将自己的一切都藏匿起来,仿佛其终极目的就是为了躲避人的寻找。一个艄公必须有穿透波澜的视力,他的目光必须抵达河流的底部,看清其中的每一块石头、每一个狭窄缝隙。
而且,水中的道路从不是固定不变的,上次行路中遇到的石头,下一次可能不知去向,上次通畅的道路,另一次看到的却可能是暗礁丛生、险象重重,在这里,每一次行走的路都在另一个地方。它使人的记忆失效,使船工的判断失去依据。它更需要一个船工对道路的深奥理解,天赋、直觉、经验、知识、意志、思想和力量……一个人的全部投放到其中,仍然不能完全填平水路中的坎坷。在某种意义上说,这是真正的道路,更像神秘莫测的暗夜里的影子,更像一只蝙蝠偶然飞过时突然改变方向的折线,蜻蜓的透明翅翼的高速振动和它在空中停留之后的一个俯冲,几片飘动的白云在天顶的重合、分离和莫名其妙的飞散,其波动不安、变化无常的性质更接近于人的命运。
一条船就在这样的水路中划开波澜,装载着三万多斤货物,十几丈甚至二十多丈的纤绳从河的中央、翘起的船头,一直延伸到岸边小路上汗水浸透的船工们的肩头。笨重的木舵像一条僵硬的尾翼从船尾伸向激流,艄公的双眼紧张地注视着水面上出现的每一个疑点,一个漩涡,一条波浪与波浪之间的曲线,一片看起来相对平静的水面反光……雪花不停地飘落到每一个人的身上,船上覆盖货物的帆布上已经积了厚厚’的一层白雪,就像河流边沿冰层的脱落部分,一块巨大浮冰。船工们已经走了几天了,每天都要走三十多里路。天空在大雪中渐渐灰暗,前面的路布满石头,他们准备靠岸歇息。结果,船开始漏水了。
六个人开始轮流用脸盆和铁锅往外排水,他们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的手停下来,船就会沉到河底。这是生与死的斗争。汗水湿透了的衣服在大雪中很快结冰、变得坚硬,浑身就像穿着铁制的铠甲。黑暗中,一个人说,我实在没有力气了。另一个人说,没有力气就得死在这里。语言是简洁的,没有任何多余的成分,其沉闷的低音里含有一条河流赋予人的全部冷峻、不可选择的严肃性。后来一个人在船上垒起了炭火,暗夜里的人们才获得一些温暖。他们打着哆嗦,不断地调整着身体的方向,让最冷的部分对准炭火一面。就这样,一个漆黑的夜晚,一堆暗红的炭火,铁锅和脸盆不断盛满水又倾倒一空,一个个耗尽力气的船工一起一落的姿势,被火焰照彻的发白的面孔,大片的雪花从高处降临,在炭火的四周很快归于寂灭,好像火焰本身废弃的灰斑,抛撒到看不见的地方,除此之外,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一点光芒。
第二天早晨,他们才发现木船漏水的原因来自一个小小的差错,不知哪个人的一个无意动作,抽掉了船板之间的一根防渗麻绳。人们的一个疏忽就会遭到致命的严惩。这使他们整整一个夜晚不得安宁,最后,船工们使用最小的力气就将一节麻绳嵌入到船板的缝隙里,事件在几分钟内就走向结局,可这已是在他们力量耗竭之后,才得到一点微不足道的补偿,实际上,这不过是让原本就有的复归原样,大自然一切杰作的原料均采自人间的遭遇,它将人放置于紧张的剧情中,最后才取出预先编制的目录表和简短的说明,它让你表演,又在简洁明快的尾声里让你发现过程的虚幻。
第六幕
它
几个老人在村前的黄河岸边坐着,他们的目光呆呆地看着河上盘旋的水鸟和不断变化的波浪的闪光,在他们眼中,这一切多少年来从未改变。他们在年轻的时候都是船工,曾经每天都生活于这条河流上,几乎熟悉其中的每一块石头和每一个浪花,以及它的岸边生长的每一棵树和每一棵草,尽管它们在每一个季节都有自己的变化,但这变化仍然不能够使他们迷惑。他们几乎是沉默的,嘴边挂着的烟雾可能是最好的语言,他们不停地舶烟,有时会出现几声剧烈的咳嗽。在这些最缺乏物质性的语词中,实际上已经被安放了最丰富的物质形象,这是一种彩虹一样的、只有被精神领悟的存在,一条船,一段往事,一个事件的片段,一个细节,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姿势、眼神,都作为生活的特征被涵盖其中。一个老人抽着一种劣质水烟,手中拿着一根粗粗的香火,烟袋是由一根长长的兽骨制成,一个铜烟嘴和一个小小的烟锅,它需要不断装上烟丝并不断点燃,老人每吸一两口就将铜烟锅里的余烬吹掉。他反复做着这样的动作,凝视着自己吐出的每一丝烟雾,一切都被烟雾缠绕起来。
也许,他们更多地是在回忆已经消失了的生活。一条河流带走了太多的东西,生命里最美好的部分被闪烁不定的波光掳掠到另一个时空,剩下了闪烁不定的波光本身。只有眼前的波光是永恒的,它在夜晚潜行,在白昼浮现,与浩浩荡荡的低沉的声音相匹配,里面含有更大的我们所不能领略的次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