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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阿美暗暗松了口气。冬夜的寒气像鞭子一样抽得人一哆嗦。林雪原要摘下自己
的围巾给阿美围上,但阿美坚持说自己不冷。林雪原要送阿美回家,阿美又坚持说,
自己的家离这儿不远,又是大路,挺安全的。
但林雪原执意要送。阿美只好让他跟着自己一起走了。
两人并排走,中间隔着一尺左右的距离。夜,真是死冷死冷的,冷得人心脏都
抽紧了。路上没有多少行人,偶尔走过两三个行人,都是低着头匆匆而过。阿美觉
得自己在这样的夜里和一个不熟悉的男人走在一起,真是有点不可思议的。应该说
些话才显得随意点。阿美一直对他的经历满怀着好奇,忍了这么久,这时就问了出
来。然而林雪原最不愿意回忆的就是那一段往事了,一想,就有被人强灌了一瓢粪
水那样又屈辱又恶心的感觉,于是他皱着眉淡淡地告诉阿美,自己只是那个时代的
一个牺牲品而已,在监狱里度过了一生最宝贵的年华,可谓大难不死了,想想,就
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不过,比起很多人来,已经算幸运了,总算活着嘛,总算摘掉
了帽子嘛,唉,过去了就过去了,不去想它了。阿美还想问什么,又觉得问得太细
就不像是同情而是猎奇了,再看林雪原的样子,也是不愿意多谈的,就到底打住了
没问。
阿美一边快步地走着一边想,这林雪原是一个不让人讨厌的男人,他斯文,寡
言,老成,知识分子的样子,不算随和,但也并不怪僻,好像也不是什么不近人情
的“林呆子”。不过,这样的男人似乎不属于她那个生活圈子的。在他的面前,她
觉得自己说话办事都有点拿捏的感觉,演戏的感觉,不是紧张,而是不惯。——真
的,一点儿都不习惯的。这不惯不知是因为林雪原跟自己的陌生,还是因为她自己
在心理上还没有做好接受其他男人的准备。她不断地问着自己:你真的能接受除老
沈之外的其他男人吗? 你真的愿意跟别的男人过下半辈子吗? 你真的愿意给孩子们
找一个后爸吗? 这么一想,见面之前的那一点新鲜、好奇和向往就渐渐地冷了,人
就犹豫起来,还有点莫名的烦躁了,说不出来的闷闷的烦心的感觉。然而林雪原这
边却像意外收获似的,春潮暗涌着。他在想如何与阿美敲定进一步的关系,但他也
是害羞的,矜持的,许多话说不出口,于是也只得沉默着。两人就这样各怀着心事,
一路默默地走到了工农街。
一盏暗淡的路灯,在路口发着枯黄、寂寞的冷光。
林雪原知道再不好跟着阿美走了。他看着路灯下阿美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了长长
的倒影,使她的脸显得越发白净、动人,他有些不舍地问:“那——我们什么时候
再见面? ”
阿美想了想说:“我们再约吧。”
林雪原伸出手来:“好,那么,我们就在这里道别吧。”他握住阿美的手,才
发现她的手冻得像冰块一样。他连忙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冷? 你要多穿一点衣服
啊。” ’阿美不好意思地笑笑,从他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说了声再见,转身
走了。
林雪原一直站在路边,目送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完全消失在他的视线里,他还
站在原地。然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支烟来,点燃了,深深地吸了一口,仰起脖子,
朝着清冷的天空,吐出了一口白雾。
为了这个刚见一面的女人,他已经忍了一个晚上没有抽烟了。
林雪原就住在文化局的大院里。文化局的干部本来就不多,住集体宿舍的就更
少,单位没必要专门找房子,就把顶层的几间办公室改造、分割了一下,算是集体
宿舍。林雪原就占了其中的一间。
那天晚上,和阿美道别后,林雪原的头脑里就像噬噬地点着了一盏雪亮的汽灯。
人是兴奋得有些失常的。他回到自己的宿舍后,看看表,已经快十二点钟了,可是
脑子却清醒得很,没有一点睡意。房间冷,脚冻得像铁疙瘩似的。林雪原用电炉烧
了一壶开水,用热水泡了脚,灌了一只热水袋,盖上棉被,披件大衣,靠在床头上,
一边抽烟一边想他的心事。床上一年四季都挂着一顶已经发黄的蚊帐,凌乱而潦草
的。房子是老房子了,一面墙还塌落了不少的石灰粉,他就拿几张报纸给潦草地糊
上了。房里的几件家具都是公家配的,全是办公式样的,侧面还留着白漆写的阿拉
伯数字的编号。老式的三角木架上放着白色的洗脸盆,上面的横档儿上搭着两条陈
旧的毛巾。一只电炉搁在地上,旁边放着两只铁皮暖水瓶。长桌靠墙放着,上面堆
满了书籍和杂志。两只简易的木头书架也是塞得严严密密的,地上还堆着一摞报纸
和几只装书的纸盒。一只双门的衣橱上油漆已经斑驳了,柜门也是合不严的,拿一
小片硬纸板给顶在门框上。房间里没有一点住家的气息,就像一间战备期间临时启
用的简易的指挥部,可是林雪原觉得这样的环境挺适合自己的心境的。干脆,简陋,
清洁,没有一点拖泥带水、风花雪月的东西。
散发着一袭清教徒般的高贵和清爽,让人觉得生活并不都是像一团泥、一卷麻
的,有些人的生活就可以升在半空中,有那么些卓尔不群,又有那么些孤独和寒意。
林雪原掐灭了一个烟头,又点上一支烟。他早已过了不惑之年。岁月的涌动的
潮汐已经退下,礁石一般粗粝的真相在他的生命里凸显出来。
年轻时的抱负和激情就像沙滩上的城堡一样,曾经是那么的巍峨,辉煌,精致,
可现在都不知被海浪卷到了哪里。生命平白地如展开的纸,已没有多少秘密可言。
唉,唯一可安慰的,就是还活着吧,总算活着吧,活着就好。他觉得自己的翅膀是
完全被折断了,再也飞不动了,可是腿却是比以前粗壮了好多,有力了好多的。他
不再飞了,他要走,老老实实地走,跟着大家一起走,走一步还要看一步。这就是
生活。这就是日子。生活里、日子里的马克思主义比书本上、理论上的要深刻得多,
也鲜活得多。如果说,这么多年的监狱生活,让他获得了什么收益的话,那就是,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理论,什么是现实,什么是真正的马克思主义。他透彻地懂
得了,奠基着马克思主义这个辉煌大厦的基石的,原来就是物质! 它是最彻底的唯
物主义! 物质决定意识,现实决定理想,生活决定观念,一切都必须从实际出发,
从物质出发,从现实出发。到了这种时候,林雪原对马克思主义的认识才算有了一
点真正的领悟了。经历了牢房的生死磨难,经历了家庭的破碎离散,心都打上了厚
厚的老茧,理想主义的虚幻烟花,留下了一地拾掇不起的红色纸屑,看上去是那么
的凄艳和破败。年少时的抱负,想起来就像是自己和自己开的一场荒唐的玩笑了。
林雪原失去了翅膀,却豁然发现了大地的坚实。
就这样,林雪原从那个美丽温婉的女人阿美身上想到了自己的往昔,又从自己
的往昔回到了阿美身上。这个女人来得正是时候啊。自己正想重新开始生活的时候,
正想融进这熙熙攘攘的日子中的时候,她来了,带着这么一股浓郁的温暖的美好的
气息来了。是的,他需要她,需要这样一个女人把他带进踏踏实实的生活中来。从
此以后,他不仅要好好地照顾自己的灵魂,他也要细细地关照自己的身体。他要过
一种与从前大大不同的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女人是麻烦,可是这麻烦又
是多么甜蜜的,可人的,柔软的,亲近的麻烦啊。这麻烦是可以把人融化、令人沉
醉的麻烦啊。这麻烦是让人脚踏实地、心存美好的麻烦啊。想到阿美那种恬美安静
又不失淳朴本分的样子,林雪原突然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着一种明显的变化。
一个男人的变化。
真是久违了。
这次约会之后,阿美的一颗心定下来不少,反而不怎么考虑自己和林雪原的事
了。也不是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只是觉得现在就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交往下去,多少
还有点突兀,心理上不那么容易接受的。但她也知道,林雪原的条件不错,对自己
似乎还挺满意的,她也不想一口把人家回绝了,对这件事,她想来个“缓兵之计”,
拖一拖,反正她不主动,如果人家林雪原主动了,那她再顺其自然地让事态慢慢地
发展下去。这么一想,心里就豁然了。
可是这淡季一直淡下去,把阿美急得要火烧眉毛了。赵书记年前送来的那笔补
助也花去了不少,可是这饭还要继续吃,日子还要继续过,钱还要继续花吧? 再去
找他吗? 就算他能再给自己批一点补助,可是这并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啊! 再说,他
们之间有了那么点微妙的东西了,如果她真的去求他,是不是就有点拿自己的身体
当诱饵,自轻自贱的意思呢? 这些天,赵书记都没有上自己家来了,恐怕他这一向
也挺忙的,总之,不到万不得已,她是不能主动找上门去的。这是个关系到脸面的
事情。至少,她现在还没到那一步。
阿美去街上转了转。她看到街上又多了几家新近开张的个体服装店,都是不大
的门脸,不过里面挂的衣服却是国营商场没有的时髦货。绣着花的羊毛衫,装饰着
铜扣的弹力紧身裤,在这些个体小店里都能买到,价格也公道。阿美留心着这些信
息,偷偷地计算着,对比着。她注意到街上很多时髦的小青年都爱在那几家小店里
转来转去,讨价还价的。如果,如果自己也开一家这样的服装店,怎么样? 门面可
以就用自家的那间缝纫店,不过需要重新装修一下,进货还要一笔投入,到哪里进
货也是个问题,工商、税务的手续又该怎么办? 最怕的还是,如果破釜沉舟地开了
张,来买的顾客并不多,入不敷出,钱都白白掉进了水里,这样的冒险该如何收场
?但如果不开店,继续车她的衣服,一台缝纫机能养活一家人吗?阿美筹划来筹划去,
心里像有无数的小虫在痒痒地爬,但刚一露头,又胆怯地缩了回去。
恰巧孙志强又来帮她灌液化气了。她没什么事,就给他泡了一杯茶,端上一盘
葵花子,留他坐下来嗑嗑瓜子聊聊天。自从孙志强在她的床上小睡了那么一次后,
说不清楚为什么,两人在感情上就熟络多了,亲近多了,相互看着的眼神和举止神
态都随意不少,真有点亲姐弟的感觉了。阿美说起想开服装店的事,请孙志强给她
参谋参谋。不曾想,阿美一说,孙志强比她还起劲,他兴奋地鼓动着,说她早就应
该开服装店了,好好干它个几年,也弄个“万元户”来当当。
“哎呀,我哪里能当‘万元户’呀? 我只想能养活这一家三口就行了。”阿美
嘴上这么说,心里倒被孙志强掀起了波浪来。
孙志强还是那么兴冲冲的劲头:“没事,没事,我先帮你探探门路。只要你下
定决心开店,我们大家找找人,托托关系,这些事情保证都能解决的。我保证你能
把这个店热热闹闹地开起张来的。”
“是吗? 有这么容易吗? ”阿美还在迟疑。
“你以为有多难啊? 这世界上的事情都是这样的,你光想,就难,只要你愿意
做,就没有什么难的,再说,还有我们这些朋友呢,你怕什么? ”孙志强说这话时,
带着一种绿林好汉般的爽快和豪情。
阿美看着他那英气勃发的脸,看着他眼睛里流露出的那种不加掩饰的热情,心
里翻滚着难以言表的感动。这男人就是跟女人不一样啊,不管碰到什么事情,都能
这么痛痛快快地拿个主张出来啊。她带着欣赏的目光瞄了他几眼。见孙志强要走,
她硬是拽着他的衣袖,把那盘还没吃完的瓜子都倒在他的口袋里,让他没事的时候
嗑着玩儿,那神态就像一个溺爱的母亲送自己的儿子去上幼儿园似的。孙志强拉扯
不过她,只好笑着摇头。
等大英小英放学回家后,她却不想把这事说出来和她们商量。这两个孩子,早
就捣鼓着让母亲开家服装店了。在她们看来,只要是新鲜变化的事情就是好,只要
是赶潮流的事情就想跟,哪里还有什么风险承担和亏本倒闭的概念? 阿美知道,她
们的意见全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煽动之说,不能听的。
吃过晚饭,阿美就来到对面的苏大姐家。她想听听苏大姐和武厂长的意见。苏
大姐热心,武厂长见的世面广,让他们给出出主意一定不会错的。一进他们家,就
见客厅里正坐着两个客人,迎面的方桌上放着两只捆好的大包裹,捆得严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