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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街西施 作者:盛琼-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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裸裸下流无耻的感觉了。阿美的脸先是一阵红,再一阵白,身体像打疟疾那样激烈
地抖动着。她用颤抖的手指将自己的衣服整理好,然后指着赵书记的鼻子,有些哽
咽地骂道:“你,你这个臭流氓,你欺负人,你,你不得好死! ”她的嘴唇哆嗦着,
她还想骂,可是骂不出来了。她一转身,打开门,跑了出去。

                                   5

    一口气跑到路上,阿美缓过一口气来。那么痛,那么恨的感觉,好想拿刀子去
杀人,又好想一头在墙壁上撞死。她是生生地被人欺负了,欺负到这个程度了,可
是她能找谁呢? 去告他吗? 明明是她自己等着他,等了一下午,明明是她自己送上
门的啊。在他刚开始侵犯她的时候,她居然都没有怎么反抗,反而像是个同谋一样。
是的,她知道了,在那样的时候,因为怀着肚子里的那些小九九,实际上她是纵容
了他的。只是她料不到,他还有更赤裸裸的欲望。她把脸皮练得再厚,也只能给他
五十步,可他要的却是一百步。如果骂他那个一百步是无耻下流,那么她这个暧昧
不明的五十步就不是无耻下流了吗? 阿美这么一想,天旋地转,险些栽倒。老沈才
离开自己多久呀,自己居然就被别的男人摸了……好贱啊,好羞啊,阿美把自己恨
死了,恨得真想一头钻到地缝里去了。

    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黑暗中有一些匆匆而过的人群,匆匆而过的汽车。阿美
想,天黑得真好呀。黑得真及时呀。黑暗包裹着她。她的脸,她的身体都在黑暗里。
那黑暗是水一样的东西,让人感到安全了。可是她的心还是浮的,藏不到那黑暗的
水里。她的心一半是火一半是冰,一半抽着明亮的火苗,一半闪着冷酷的寒光,那
么刺眼的,触目的,惊心的。阿美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一步地拖着往家走。家,
远得像在天边。工作没有了。

    现在,她怎么还有脸再去找那个流氓呢? 那不真的等于送上门的贱货了吗? 狐
狸没打到,空惹一身臊啊。她真是吃了亏了,吃了大亏了,吃了一个哑巴亏了。离
开了丈夫,她真是无用啊,一点用都没有啊。在这个社会上,她这个无用的女人,
真的是一点事情都办不成的啊。

    她想到刚才那一幕,忍不住全身抽搐了一下。

    她知道,在这个小城里,看起来生活适宜、民情浓郁的小城里,人与人之间好
像都有着温情的瓜葛,你来我往的,互帮互助的,东家的藤连着西家的瓜,西家的
沟淌着东家的水,想起来总有那么点牵牵绊绊丝丝缕缕的联系。可是小城的人只在
一件事上是最严酷的,天罗地网,火眼金睛的,那就是对待男女作风的问题。在他
们看来,一个出了男女作风问题的人,就是世界上最没脸没皮的人,就是把祖宗八
代的脸都丢光的人,就是比杀人犯盗窃犯还要羞耻的人。他们投向这些狗男女的目
光,是匕首,是尖刀,他们恨不得把这些狗男女用唾沫活活淹死。

    不知为什么,阿美的眼前慢慢地浮现出前些年那些牛鬼蛇神被游街的情景。那
时,经常会看到一队人,戴着纸糊的高帽子,脖子上挂着木牌,被一些举着小旗子、
戴着红袖章的人压着游街。

    围观的人挤在马路旁指指点点地看热闹,有时也跟着喊几句标语口号,但这种
事情看多了,大家的样子也疲沓了,多少还带点耍把戏乱起哄的意思。

    对于那些地富反坏右,路人的恨是空洞的,虚无的,隔得很远似的,没有多少
实质的内容。但是,此时,如果有一个挂着破鞋的女人出现在那群地富反坏右当中,
那情况就会大大不同了。人们的情绪就会被调动起来,很多人就会群情激昂地冲她
吐口水,骂脏话,连不懂事的小孩子也会夹在人群中,冷不防地朝她扔一粒石子。
对于这个不认识的女人,大家的恨陡然间变得实在了,切齿了,入骨了,好像那个
“破鞋”女人偷的是他们自己家的儿子或丈夫。

    而那个被游街的女人呢,披头散发的,将脸遮去大半,头低到不能再低的程度,
完全像个疯婆子,她在那些唾沫和石子中木然地走着……

    那些天,阿美一边踩缝纫机,一边就在头脑里放野马。她想的都是些无着无落
的事情。她翻来覆去想得最多的竟是个死字。死,是什么? 死,就是把眼睛一闭,
两腿一伸,一了百了,是不是? 死,就是像自己的丈夫一样,变成一个冰冷的骨灰
盒,是不是? 有什么不好呢? 没有苦了,不受罪了,冻不着了,饿不了了,不操心
了,不烦恼了,想一想,真是一个大解脱,大自在。可是,为什么人家都怕死呢? 
活着,有什么可留恋的呢? 可是,为什么人家都千方百计地活着? 是不知道怎么个
死法吗? 其实,活,有千般难,死,还不是最简单? 不怕痛的,可以拿刀一横,拿
剪子一划,可以从几层楼的楼上往下跳;怕痛的,可以投江,大江又没有上盖子;
可以吞药,安眠药到处都能买得到;可以挂个脖子,找根结实的绳子就行了。这些
都是容易的事情,就是苦,就是痛,也都是一会儿就能过去的事情,比活着受罪要
少得多,轻得多,可是,为什么人家都愿意死皮赖脸地活着? 是放不下什么东西吗
?那到底放不下什么呢?想到这里,阿美的泪就扑簌簌地往下落。再也想不下去了。
心里是痛得喘不过气来的感觉,又酸,酸得牙齿都在嘴里沤烂了。她知道,想归想,
她是不能死的。她还有大英小英这两个孩子呀。她还要撑着一个家呀。正因为她明
明白白地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那死,就格外地吸引她了,就格外值得翻来覆去地
琢磨了。人到了这光景,就自怨自艾了,也自卑自怜了。阿美眼睛里都是一层灰。
再俗再艳的布料到她的眼里都是蒙上了一层灰了。

    过了一些日子,孙志强来家了,来帮她充气。

    阿美就怕他来,怕他问工作的事情。可孙志强一点也不知道底细,一见她,就
说:“嫂子,你找赵书记谈了吧,谈得怎样? ”

    阿美虽然在心里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可是一听这话,还是闹了个关公脸。
她低着头,吞吞吐吐地说:“谈是谈了,可是——不行。”

    孙志强手上套着一对沾满汽油的白纱手套,他拽下来,用力地在手上甩着,脸
上是一副出乎意料的神情:“怎么不行呢? 我师傅为单位卖了那么多年的命,照顾
一下他的家属,有什么不行呢? 赵书记平时倒是个爽快人,这次是怎么啦? 嫂子,
你别着急,我帮你再去打听打听。”

    阿美连忙打断他:“小孙啊,你的心意我领了。

    但我不会开车,又没有多少文化,还是个女的,到你们运输公司能做什么呢? 
打打杂,扫扫地,这些事情我还不愿意做呢。真的,再等一等,你也帮我打听着还
有没有其他的工作,好不好? ”

    孙志强听阿美说出这样的话来,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把头一甩:“那行,嫂
子,你等着,有什么消息,我再告诉你。”他从厨房里提出一只空液化气罐,三步
两步就出了门。阿美看着他那高大健硕的背影,在门前一闪,就消失了,可是屋子
里还是留下了一股浓重的汽油味道,那是有点霸道的蛮横的味道,也是亲切的熟悉
的味道。阿美在那种味道里发了一会儿呆。

    孙志强前脚刚走,朱香兰后脚就到了。她一进屋,就神神秘秘地趴在阿美的肩
膀上,咬着她的耳朵说:“刚才那个小伙子是谁? 长得好帅呀,还帮你干活呢。”

    阿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别这么神神道道的,那是我丈夫的徒弟,运输公
司的小孙。”

    朱香兰笑着摇摇头:“好倒是好,可惜年龄太小了。”

    阿美打了她一下:“你瞎想什么呀。”说着,就取刚刚做好的新衣给朱香兰试
穿。

    朱香兰一看那衣服,又像被蛇咬了一样地大叫一声:“哇——这么漂亮啊! ”
她迫不及待地脱下自己穿的外套,激动地把那件新衣服穿好,嘴里嚷着:“镜子在
哪? 镜子在哪? ”

    阿美举着一面镜子给她照了。她在镜子前拉拉滚边,摸摸盘扣,扭扭腰,挺挺
胸,搔首弄姿地摆弄了一番,然后跷起一双兰花指,向阿美道了一个万福,来了一
句戏腔:“官人,小女子年方二八,正青春年华——”还没说完呢,就扑到阿美的
怀里,笑得直抖。阿美一手扶着她,一手举着镜子,既怕她跌倒了,又怕把镜子摔
碎了,想笑又不敢大笑,很是狼狈。

    朱香兰笑够了,直起腰,两只手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又叫:“完了,完了,
我这样笑一场,皱纹又要加深好几道了。”

    阿美看着这个既妩媚又开朗的女人,心里涌起了太多的羡慕。瞧,人家活得怎
么这么有劲道呢? 跟自己一比,完全是两个品种。天下掉下来这么个活宝似的姐姐,
和自己一见如故,真是叫人开心呀。阿美把镜子放好,搂着朱香兰的肩膀说:“香
兰姐,你一来,我的心情就好了,连这间小屋子都亮堂了,你今天有没有事? 没有
事情,就陪我多聊聊,中午就在我这儿吃顿饭,好不好? ”

    “陪你说说话,还行,饭,我就不吃了。”朱香兰边说边用手拨拉着挂在绳子
上那一串花花绿绿的新衣服,看看有没有新鲜的款式。

    阿美问:“剧团是不是很清闲呀? ”

    “是啊,现在爱看戏的人不多了,年轻人都喜欢听流行歌曲,什么李谷一,苏
小明,关牧村,郑绪岚,她们的歌就是好听嘛,我也喜欢听呢。剧团一会儿说要大
胆创新,上什么新编剧目,一会儿又说要保持传统特色,恢复老戏,反正不管怎么
弄,写戏的少了,看戏的也少了。我们剧团有些年轻人干脆改唱流行歌曲了。他们
到外地走穴,听说跑一场,就能赚个一两百呢,比我们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唉,反
正我年纪大了,没什么想法了,混口饭吃呗。”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呀? ”

    “他呀,本来也是我们剧团的,现在调到市文化局搞剧本创作去了。”

    “哟,你们两个是才子佳人嘛。”

    “他呀,才子谈不上,只不过会写点东西吧。——他这个人呀,很有意思的—
—”朱香兰说起丈夫,脸上立刻呈现出一种不合年龄的娇羞。

    她含笑地垂下眼皮,又猛然睁大眼睛,有些忍不住地说:“跟你说说也不妨—
—我丈夫呀,没什么大本事,就是会哄女人呢,要不,我怎么被他哄到手了? 他的
嘴巴像涂了蜜似的,而且,而且,他在床上,功夫也很棒呢——”

    她还没说完,阿美的手抖了一下,脸上陡然绽出桃花来。朱香兰沉浸在自己的
回想中,并没有注意到阿美的神情。她含羞地一把搂过阿美的脖子,把额头抵在她
的脸颊上,吃吃地笑,笑完了,莺声软语地说:“以前有好多人追我的,我都没答
应,说实话,现在还有一些人明里暗里地喜欢我呢,但我跟他们只是开开玩笑嘛,
不会动真格的。我丈夫有本事呀,人家以为他的本事是会舞点文,弄点墨,其实呀,
他的本事都集中在床上,他的坏也都在床上,嘿嘿,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
—说到这儿,她看了阿美一眼,突然,她意识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刷地冻住了。
她有些尴尬地说:“哎呀,不好意思,我早就听我姐姐说过的,你的丈夫——”

    阿美苦笑道:“没什么,没什么。”她脸上的表情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是卑怯
的,是羞赧的,可是,在心里,她知道,朱香兰这些闻所未闻的话,其实,她是爱
听的,想听的。是啊,朱香兰的丈夫究竟是怎样的“坏”,让朱香兰这么死心塌地
地喜欢他、爱他呢? 一个男人在床上的“坏”究竟是怎样的坏法呢? 朱香兰见阿美
不说话,以为她联想起自己的丈夫,伤心了。她有些内疚地宽慰她说:“阿美,事
情都过去这么久了,你也不要难过了,想开些,都是命嘛。我在舞台上唱了这么多
年的戏,我就知道,这个世界好玩着呢,就是一个大戏台呀,你扮演什么角色,你
的性格怎样,命运如何,那不都是被剧本规定好了的吗? 那个编剧的人就是老天爷
啊。他要我们演什么角色,我们不就得按他写的剧本老老实实地演吗? 唉,怎么着,
不就是一出戏吗? 演哪种角色不都是演吗? 管他呢,只要演得过瘾就行了。嘿嘿,
你长得这么漂亮,老天爷不会轻易放过你的,你的戏份还多着呢,你看吧,将来还
有大把好日子等着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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