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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看着她们嘻嘻哈哈地出了门,阿美才火烧火燎地再回过头来补裤子。等她终
于绞完最后一针,拿剪子将线头逐一剪断,又拿熨斗小心地熨了几下,再将裤子举
起来,迎着光线看了又看——真的像是给裤子施了一次漂亮的手术,不仔细看,不
大看得出来。阿美满意地舒口气,拿起裤子推门进了里屋。
就在这时,她突然屏住了呼吸。
孙志强在她的床头上靠着,竟然睡着了。他的上衣没有脱,下身盖着半条被子,
腿顺着床沿垂下来,鞋还穿在脚上。那条红色的球裤,锁着裤脚,鲜艳夺目的,带
着一种私密的暧昧的气息。这张床,除了老沈,还没有其他的男人睡过呢,可是现
在,这个叫孙志强的大小伙子就睡在上面,他睡得那么沉,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
阿美看着他那微红的脸色,那占去了半张床的高大的身躯,那一起一伏的厚实的胸
膛,突然觉得他离自己是那么近,那么近,近得只要她伸出手去,就能一下子把他
搂到怀里。她闻到了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青春勃发的气息,陌生而好闻的气息。那
气息就像海潮一样地席卷着她,包容着她。不知为什么,她的是夹杂着屈辱的仇恨。
可是,刚才他出现在她面前的时候,她的恨为什么就变得暖昧了,复杂了,似乎渗
进了一点别的什么呢? 阿美搞不懂自己。
当那个身披军大衣的男人出现在眼前时,她的心为什么要激烈地跳起来呢? 她
怎么觉得那个男人并不是自己想象当中的那么令人厌恶呢? 她怎么从他的神情中分
明感到了他对自己的喜欢、关切和一种实实在在的歉意呢? 他不是一个乘人之危的
流氓吗? 他不是一个曾经对她图谋不轨过的恶棍吗? 可是,为什么,他看起来又不
像一个流氓和恶棍了呢? 她是应该恨他的,可是这恨怎么突然变得软了,弱了,甚
至成了一种——想念了呢? 天哪?!你疯了! 想念? 你怎么能想念一个欺负过你的男
人?!阿美觉得自己的脑子像爬进了一条蛇那样,充满了不可预料的恐惧。她命令自
己不能再纠缠下去了。她起身将那两袋沉重的东西,一瘸一拐地提到厨房里,又把
那个红包放在柜子里锁起来,然后她在水池里用冰冷的自来水洗了手,洗了脸,重
新坐到缝纫机旁。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还在那里摇荡着,像水波一样地荡着,像
飞絮那样地飘着。她放不下它,只能暂时不理睬它。
阿美哗哗地踩着缝纫机的踏板,可是踩着,踩着,她就觉得自己的前胸在慢慢
地发热。那里有不断鼓胀的感觉,一起一伏的,像越涌越高的潮汐……最后,一个
男人的面貌终于无可匹敌地升上来了,占据了她的脑海。阿美的呼吸紧迫起来。
她扔下了手中正在做的衣裳,忍不住再次打开了柜子,将红包里的钱取出来,
一张一张地又看了一遍,还放在鼻子下闻了闻,崭新的钱,崭新的气味啊。她把钱
小心地锁好,又跑到厨房里,打开了墙角边的蛇皮袋,把刚才放进去的那些年货又
一一查看了一遍。这些东西奇怪了,好像不是一般的东西了,好像抹上了一层蜡制
的光芒了,它们有了一点特别的含义了。这些东西代表着什么呢? 是他的道歉吗?
是他的愧疚吗? 是他的问候吗? 是他的关心吗? 是他的思念吗? ——总之,应该是
代表着一些好意的,诚意的。阿美忍不住用手将它们又挨个地摸了一遍。实实在在
的东西,实实在在的补偿。呼——一口积攒多时的郁气从心里吐了出来,她觉得自
己的心情明亮了好多。再想恨,那恨已经成一块糖稀了,遇到热气,软了,化了,
黏糊糊的,弄不清爽了。
她摸到了那半只新鲜的猪腿。漂亮的猪腿。
瘦多,肥少,皮薄,月琴一样似乎能弹奏起来的猪腿。
正是她需要的。对,她现在就把它腌起来。她要把它制成美味的腊肉。想到这,
她的嘴巴里似乎已经尝到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味道了。是的,这个家虽然失去了男人,
但日子还得过的,好好地过的。
阿美说干就干。她系上一条围裙,戴上两只套袖,将放在灶台下的一只腌菜缸
拖出来,洗干净,又拖到大门口晾晒着。对面的苏大姐家前面有一方凹进去的大院
子,院子里有一棵高大的梧桐,这会儿叶子早落光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2
苏大姐正坐在树下,穿一双黑色的高筒胶靴,系一条黑色的橡胶围裙,挽着两
只袖子,露出冻得通红的双手,正在一只大大的木盆里,洗着堆成了小山包似的大
白菜。
“阿美,你又熬夜了吧? 我看你这些天没养好。
做裁缝太辛苦了,不如干脆卖衣服算了。我有个侄子,前一阵就开了一家服装
店,人家不做衣服,都是从广州、武汉直接进的成衣,听说卖得很好的。”苏大姐
的大嗓门隔一条小街听起来还是那么响亮。
“我也这么想过的,可是,我没——”阿美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到一声喊:
“阿美,我的衣服做好了吧? 我等着要穿呢。”阿美看到粮店的朱阿姨带着两个邻
居过来取衣了,她连忙冲苏大姐打了声招呼,就急急地进了里屋。
朱阿姨一边试衣,一边乜斜着阿美:“阿美,你的桃花运不赖嘛,听我妹妹说,
她要给你介绍一个好男人呢。”
阿美平时就觉得朱阿姨的一张嘴像刺猬的毛一样,四处张着,见谁都要刺一下,
挺讨嫌的,偏偏她这人爱管闲事,爱凑热闹,什么事情她都喜欢插一杠子,你想躲
还躲不了。见她当着别人的面说出这样的话来,阿美心里有气,还不好顶真发火,
只得有些难堪地说:“那都是说着玩的话,你还当真呀? ”
“什么说着玩的? 我妹妹可是把你的事情都放在心上,听说她已经帮你物色到
了呢。”
那两个邻居立刻接口道:“阿美,你还对我们隐瞒什么呀? 这找对象又不是丢
人的事,再说,到时候你还不是要请我们大家吃喜糖的。”
听了这越说越离谱的话,阿美急了,她分辩道:“瞧你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这是哪有的事呀? 纯粹是一句玩笑嘛。朱阿姨的一张嘴你们还不知道啊? ”
“耶,我的嘴怎么啦? 我说的哪一句不是实话? 再说,这正大光明地介绍对象
有什么难为情的? 这又不是什么偷鸡摸狗地乱搞! ”朱阿姨把眉毛挑起来地大声说。
那两个邻居连忙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再说,阿美就更不好意思了,我
们不说了,不说了。”
瞧着她们那暧昧的笑容,阿美气得真想跟她们翻脸。不过,这些人既是她的邻
居,又是她的顾客,她能说什么? 只有忍着呗。
试好衣服,付了手工费后,她们就勾肩搭背地,嬉笑着出了阿美的家。她们走
出几步,阿美就听到“阿美……”“是不是真的呀? ”零零碎碎的议论,窃笑。阿
美的心里像飞进了几只苍蝇一样,她恨不得拿缝衣针把这些女人的碎嘴给缝上。再
一想,又灰心了。唉,随它去吧,人生在世,哪有不在背后被人说的人? 又哪有不
在背后说人的人? 何况自己还是个寡妇,闭着眼睛塞着耳朵都能想象得出来那些嚼
蛆一样的议论。反正身正不怕影子歪,她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那天夜里,刮着呼啸的北风,好像要把房顶上的瓦都揭去一样。阿美叫两个女
儿一人灌一只热水袋,早早地上床睡觉了。她自己呢,依然坐在灯下车衣裳。脚上
虽套了双老棉鞋,但还是冻得铁硬的,手也僵硬得伸不直。她不时要跺跺脚,哈哈
气。
只有风声像哨子那样地呼叫着,传到耳朵里。
鬼哭狼嚎一样,感觉自己的家像是荒郊野岭上的一只小棚子,孤独的,摇晃的。
这样的天气,恐怕连流浪的狗和猫都蜷缩到什么避风的角落里了。
一街的人,恐怕也都盖着厚厚的棉被进入梦乡了。
阿美头上的灯,发着单薄的光,黄晕晕昏沉沉的,在这样的冬夜里,好似一片
叶子孤单地漂浮在无边的大片水上。
就在这时,她听到房门外传来细细碎碎的叩门声。起先没在意,仔细听听,那
叩门声时断时续的,不像是风声。她骇得差点从凳子上跳起来。
这样的深夜会有谁来敲她的房门呢? 她接着自己的胸口,侧耳听着。是的,是
的,是一下一下敲击的声音。她觉得自己的喉头像被什么人一下子封住了似的,喘
不过气来。
过了一会儿,再侧耳听听,好像又没有什么声音了。阿美想,这么大的风声,
一定是我听错了吧? 她再一次竖起耳朵认真听了听,好在接下来果真没有听到什么
异样的声音了。阿美揉揉发涩的眼睛,在灯下继续苦熬着。心也就慢慢定了下来。
熬到眼皮打架的时候,她才打着哈欠,泡泡脚,上床睡觉去了。
第二天一早,阿美已经忘了昨夜的事情,她照常在天还没有亮的时候就硬撑着
起了床。天,依然是清冷清冷的,手脚冻得都有些不听使唤了。
忙活了一阵后,她打开大门,惊讶地发现,在朦胧的微光中,一筐木炭赫然停
靠在自己的家门口! 阿美一下子想起了昨夜的敲门声。那么,昨夜,是真的有人来
过了? 会是谁呢? 又是谁会这样偷偷摸摸地给她送来一筐木炭呢? 他有什么企图?
还是有什么顾虑呢? 平静地过了两天,没再发生什么事情了,一切都照旧。阿美看
着这仿佛是从天而降的一筐木炭,虽有点纳闷,但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到了晚上,
她从床底下拖出一只用了多年的旧火盆,收拾干净后,生了一盆旺旺的炭火。家里
一下子变得像襁褓一样,暖暖的,温馨的。两个孩子问起来,阿美就遮遮掩掩地说,
是别人送的。小英自作聪明地接口道,爸爸的单位真不错啊,发什么东西都还记着
我们。阿美听了,支吾着没有答话。等大英小英晚上做作业的时候,阿美就把火盆
移到她们的脚下。两人兴奋得很,吵着将山芋放在炭火里埋了,等不及山芋完全烤
熟,就撕着热气腾腾的烘山芋吃。那呼呼的热气熏到她们的脸上,熏得她们幸福得
像两只可爱的大熊猫似的。阿美看着这两个没有爸爸的孩子,心里充满了说不出来
的爱怜。等姐妹俩睡觉以后,火盆里只剩下几星微弱的红光了,阿美用炭灰将火星
小心地埋好,又把两个女儿的棉鞋靠在火盆旁,就着那么点剩余的热气烘烤着。因
为一盆炭火,冬夜似乎一下子贴近了好多,温暖了好多。
过了几天,那轻轻的敲门声又骤然在深夜响起来。还是那么迟疑的小心的声音,
一下一下地。
阿美的心一下子揪紧了。一定还是那个送木炭的人! 这次他不知又要搞什么名
堂? 她迅速地让自己镇定下来,是的,既然是人,不是鬼,而且还是个送东西给她
的人,那就没什么可怕的了。就算他对她有什么不良的企图,那也没什么好怕的。
这一条街的房子都是连成一片的,万一有什么事情喊一嗓子的话,这人就算有飞檐
走壁的本领,那也是插翅难逃的。这么一想,阿美猛地拉开了房门。
外面的寒气呼的一声就把她从头到脚包围了起来。
清冷的寒夜里,一个穿着军大衣、戴着有护耳的棉帽的男人正愣愣地看着她。
他的手还来不及放下来,脸上是一副没有准备的吃惊的表情。他恐怕没有想到,阿
美会连问都不问,就一下子把房门打开来。
房间的灯光飘过来,飘到他的脸上。是赵书记! 其实阿美在打开门见到那个男
人的一瞬间,就已明白,那人是赵书记了。她根本不用看他的脸。她之所以呆呆地
站在那里,只是在心里盘算着该不该放他进来。
男人不说话,只是拿一种复杂的眼神凝视着她。外面的北风冰寒刺骨。阿美终
于转过身去,进了房间,她没有关门,门依然在她的身后洞开着。得到这样的默许,
男人也就跟了进来,他反身把门插好。阿美看着,也没说话。她径直走到里屋,把
里面的房门给带上了。她家除了这间改作缝纫店的堂屋外,还有两间用木板隔开的
卧室,她和丈夫睡在外面大一点的房间,大英小英睡在里面的小屋,紧挨着厨房。
这会儿,两个女儿都已睡得死沉,阿美和赵书记就坐在堂屋里,一个被门隔起来的
封闭的安静的空间。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气氛,但那紧张到底还是像烟雾一样,在慢慢地消散
开来。两人对坐着。赵书记一反平日的爽快、利落,显得非常地拘谨,神情中还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