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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呼吸吐纳,四周围的温度也慢慢升高了起来,毕竟还是夜深,正是迫人渴睡的辰光,方才大笑大闹了一阵耗尽了体力,我此时也渐渐觉着疲乏了上来,不由轻轻挪了挪身子,极自然的,又极小心的,将头轻轻靠向在他的肩头,感觉他身子一颤,仿佛吃了一惊,俄而便又放松了下来,也将身子微微向我这里挪了一挪,似无意,又似是专为迁就着我,毫不起意,却又略带紧张的,就这么轻轻依偎在了一处。
见他这样,我心里一时又羞又喜,脸上却强忍着克制情绪,只顾微侧着身子,一手搭在膝头,一手习惯的握住了手腕上的那串珊瑚手珠,摸着黑,一粒一粒的,默默在心里数出了声。
沉默了片晌儿,困头渐渐泛了上来,意识也微微恍惚了起来,他仿佛也觉察到了这点,于是轻轻动了动肩头,一手揽过我,一手扶着我的腰,轻轻将我按回了床铺上头,自己却不急着离开,依旧和我共盖着同一床被褥,独倚在床边借手肘撑起身子,一手轻轻握住了我腕儿上的手珠,轻声说道:“芳儿还带着这串手珠呢……”
我靠在软枕上,随意微合着眼,只任由他握着腕子,开言轻声答道:“自打病了这一场,夜里就常常辗转难眠,试了好些法子全不见效,唯有摸着这串珠子,一粒一粒在心里默默的数着,人方能慢慢放松了下来,也就慢慢能睡着觉了。这要说起来,若没有广海兄当日相赠,今日芳儿怕是连个囫囵觉也不可求,正是该好好谢谢广海兄呢……”
听我这话,龙广海又是呵呵笑了一声,声音不大,却有说不尽的欢喜,握着我的手也越发火烫,连带着呼吸也有些急促了起来,我不由张开了眼,扭头朝他看去,却听他凑在耳边轻声说道:“照此说来,芳儿便是欠了我一个偌大人情,即如此,那么明日的贺礼,看来就此可以免去了吧……”
贺礼?心里微微泛起了迷惑,什么贺礼,这不年不节的,好端端为甚说起这个来了?
见我发呆,他笑的更起劲了:“人都说芳儿冰雪聪明,怎么等事儿摊在自个儿头上,就好不央儿的犯起糊涂了呢?明儿是什么日子,芳儿不会当真忘记了吧……”
见他笑得发贼,我越发迷糊起来,明儿十月二十二,往年这个时候,我都在干些什么呢?
头脑困乏的不能想事儿,舌尖却抢先微微念起了些鲜美的味道,仿佛是炖了三五个时辰的浓香的老鸡汤的滋味,含在嘴里,还裹着一口菠菜面条儿的爽滑,“突溜”一声,粘着满口肉汁的粘稠,一口咽下肚了去,顿时勾起满口回味的满足。
随着这口满足的香甜,一肚子的馋虫登时便被勾了起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念起了面条儿的美味!是额娘亲手为我擀的菠菜寿面,湛青碧绿,一根儿是一根儿整整齐齐粗细均匀的,下在老鸡高汤里头,配上虾子和香菇,加一点点调味儿的红汤,吃起来又爽又滑,那滋味啊,现在凭空想来也引得我食指大动,止不住的涎水连连。
十月二十二吃寿面,可不是嘛,明儿就是我的生日了!
往常的生日都是家里过的,早晨一起来,织瑞就会带着满屋大小的丫头齐来跪拜给我贺寿,待梳洗罢了,便要往老太太房里问安谢恩,吃老太太赏赐的一套席面,二婶儿打发人往白云观及家庙里给我添香寄符,几位侧福晋会备下些“吉祥如意”、“多福多寿”的金银小锞子或绸缎绢帛之类的礼品给我添寿,众人围坐说笑会子也就散了,待从老太太这边回来,借机绕道穷庐向伍先生告假一天后,淳儿必会登门贺寿,姐妹之间不讲虚礼,总拿些亲手制的荷包、扇坠儿、手巾之类的体己玩意儿相赠,求个心意即可。待吃过早饭说笑片刻,才等得正戏上场,我会拉上淳儿一道儿去往额娘那里,请额娘南向安坐,由我跪地叩谢阿玛额娘养育之恩,叫起之后,额娘会亲手给我的鬓边插上朵金叶子的小红花,算是给寿星添喜,更有从头到脚赏赐下一套新衣裳穿戴起来,由五娘引着来在前厅,那里必是早备下了一桌精致的宴席,由我坐首位,额娘和淳儿陪坐,五娘带着六娘织瑞几个侍立陪话凑趣儿。额娘早在好几日前便要择选出许多新鲜肥厚的菠菜,当天一早起来清洗干净,切碎之后垫着衬布细细拧出约那么一海碗的菠菜汁,和上精白面粉,亲手擀出一箅子清香四溢的菠菜面条儿来,一满碗下好盛出来,我和淳儿皆是爱的不行,争先恐后的吃个两三大碗都还不够,那份贪吃相儿,总能惹得额娘抚胸笑得不停,众人看的个个欢喜,一时间杯来盏去,满堂尽是融融的喜气。
只是今年,一人独守在这避暑山庄,见不得额娘的面容,尝不到她老人家亲手擀制的菠菜面条儿,这生日,过与不过又有什么区别呢……
想到这里,心不觉黯然下来,许是掩饰的不好,一旁边给他瞧了出来,却也不说什么,只是依旧紧紧攥着我的手腕,待了片刻,似是从胸襟夹袋儿里掏出来件东西,扬了扬手,笑着轻声说道:“芳儿你瞧,这是什么?”
听他这话,我微微起了诧异,揭开被子扭头朝他看去,只见他手里攥着一方素白色薄薄的什物儿,显见是一封信笺。
心头一颤,赶忙朝他看去,只见他满脸是欣欣喜气,隐约还有些得意之色,冲着我,重重点了点头。
一股勃勃欢喜一霎那填满心头,嘴边忍不住“呀”出了声,飞扑近前将信拿在手里,凑在光下一看,鼻头一酸,泪水登时淌了下来。
三个月了吧,三个月了,自打住进这避暑山庄以来,前后只收到过两封信,一封是玛法写的,要我在热河安心将养,家中一切安好,诸事不必操心。另一封是淳儿写的,满纸都是转述老太太要我好生养病的安慰话语,捎带提了一句二婶的问候,通篇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奏对格式,全看不出零星半点的人烟气儿,若放在以往,我只会接信谢恩,看过之后小心收藏,从此不放在心上,可这三个月,我每每取出信来,却是越读越伤心,越读越心寒,常常孤身坐在灯前,任凭泪珠空挂腮间,自己也仿佛随着一个个铁画银钩的字迹,渐渐石化去了一般。
而此时,手中攥着的这一封信笺,轻飘飘的素汪汪的,静静躺在我的手心里,不用展开,就已经凭空搅起了我用力压抑下的情绪,如一缕旭暖阳光,穿过层层密布的阴云,霎时间便照亮了我一颗孤寒寂寥的心。
额娘,芳儿不孝,不但不能承欢膝前替您分忧,还要连累您老人家为芳儿日夜担忧,此时见您这一份家书,对芳儿来说,便是有了支撑下去的活气儿,便是有了遮风挡雨的依靠,便是有了泪里和血的勇气,额娘,芳儿无能,此刻只能凭南面向,以首碰地,再再拜谢您的恩情……
泪珠不成串儿的滚落下来,却还要欢喜的笑出了声,一抬头朝龙广海望去,只见他一脸怜惜的望着我,四目相撞,心中涌起一阵激动,不由一把投在他的怀里,双手扶着他的肩头,大声说道:“芳儿虚长这许多年,唯独今年广海兄的贺礼,乃是是芳儿平生以来收到过的,最好最美的一份儿,芳儿恐此生无以为报,但请恩公在上,受芳儿真心一拜!”
芳芳10
说话间就要俯身下拜,却被龙广海拉着臂膀一把揽住,感觉他一个发力,身子不稳,便直直跌入进他的怀里,拦腰一合,正被他堪堪抱了个满怀。
两人的脸庞碰在一处,满脸的泪珠一股脑全淌在了他的脸上,感觉他略嫌粗糙的面颊微微生着些胡茬儿,刚蹭上我满脸的痘痂,就觉着隐隐的有些疼痛,却是一个收力不住,脚下踩着地毯站立不稳,面上贴的越发紧凑,蹭得越发用起力来,心中发急,却感觉面颊上绷紧着的痘痂儿骤然一松,待好容易扶着墙壁站稳了身子,只听见他急声说道:“芳儿莫动,你面上的痂儿,要褪了!”
心头陡然一沉,手脚也吓得微微瘫软,下意识伸手就要往面颊上探去,却被他一把拉住了手臂,低声说道:“莫急,待我去叫嬷嬷来看……”
心头确实慌张,却也掺和着一股子按捺不住的激动,见他转身要走,遂小跑几步跟随上去,嘴里急声说道:“怎敢劳动广海兄大驾,还是芳儿自行前往的好……”
一面说着话,一面又担心他当真不去了,抬头拿眼朝他看去,只见他只顾朝前迈不前行,仿佛并未听见我的话,一伸手上前拉开轩窗,飞身一步登上窗台,猫着腰,一扭头回身看着我,迎着满天银白如水的月光,任夜风吹动背后长生结的穗缨,朝着我,微微露齿一笑,伸手向我朗声说道:“今夜好月,有登徒子破窗出入,为求邀佳人月下漫步,却不知姑娘意下如何?”
后来才明白,那一刻,我的魂魄,被他这璀璨的一笑,生生夺去了一脉……
于是也不再犹豫,将手放进他的掌中,攀着妆台发力一蹬,便同他双双跳上了窗台,再一躬身,一并轻轻跃下,落在园中泥地之上。
此时园中灯火全无,全凭天上一轮银月指路,相视一笑之后,我们两人便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朝着嬷嬷起居的后进院儿快步寻了过去。
所谓后进院子,其实就是这园中的东厢房,和我居住的屋子隔着半个园子夹向而对。按说照我的意思,百十来步远的山下的东院更为宽敞,正好给嬷嬷居住,然而嬷嬷她生性好静,又经年侍礼佛前,嫌山下院子人来人往未免吵闹,且不方便看护着我,所以执意不肯搬到山下,就留在这东厢房居住,平日和我相邻而居,五更天起,子时方歇,从汤水药浴到饭食茶点,无不一一照顾的精细非常。
此时月已偏西,约是二更天的辰光了,我和龙广海沿着菊圃中卵石铺就的弯弯小道,一路来在东厢房前。想到自己马上就能褪去疤痕,我心中不由拱动着一股难以遏止的激动,一路上碎步连连迈的飞快,好容易来到这里,抬手上前就要唤门,却听见一旁龙广海突然“咦”了一声,一步上前飞身将我拦住,两人还没来得及闪过身去,就听见门里“咣当”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翻倒在地的动静。
“别是嬷嬷不小心碰翻了家什儿了吧……”心中一时泛起迷糊,赶忙暗自摇摇头,待自稳了稳情绪后,只觉眼前一道杀气劈闪,心口登时吓得一缩,霎那间便惊醒过来,不由通身一颤,赶紧抬眼朝龙广海看去,只见他铁青了脸色,牙关咬得紧紧的,一样朝我看来,四目相对,登时便明白过来,必是出事了!
此时的热河,正是杀机四伏刀光剑影的端口,我这三个月养病养病,满心情伤情浓,差一点儿沉迷于安逸而忘了事态严重,当真以为龙广海便是龙广海,芳儿便是芳儿了,几不曾连一点儿应有的警惕也全抛在脑后,置身险境而不自知,真真是痴迷到家了!
一面在心里狠狠地后悔,一面狠狠地提起一口胆气,在心里飞快地合计着,此时我们处于劣势,这院子里究竟来了几个刺客,分布在那些地方一无所知,若此时贸然闯入房中,不但有可能连累嬷嬷坏了性命,更会干系到他的安危,若按兵不动,还能见机行事扭转局面,可既然是派出了刺客,那么必是早有周密部署,现在我和他身在明处,刺客藏在暗处,莫说是一群,便是一两个,我们也绝计难保性命!
霎那间危机逼在眼前,该怎么办,是进,是退,是守?
脊梁骨往上升起一串儿刺骨的凉气,全身颤抖的上下牙微微击打,一扭头看着龙广海,只见他双目炯炯的瞧着我,轻轻摇了摇头,伸手指了指东厢,摆了个噤声的手势,继而一把攥住我冰冷的手,闪身溜进昏暗的墙角里。
见他并不着急应对,我一时反倒愣住了,只见他嘴唇紧抿成一条线,锁紧眉头,拉过我的手掌,在掌心中以指代笔,飞快地写着:“莫担心,小魏子带人就在庄子里,一切都在控制中。”见我会意点头,他又接着写道:“里头的不是刺客,是冲着嬷嬷来的。”
冲着嬷嬷,不错,今夜这一遭确实有些蹊跷,按说来的若是刺客,为何放着我的厅房不走,偏要绕远来到嬷嬷的厢房,若不是刺客,为何深夜不请擅入,难不成是另有所图?
只听厢房里头又安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似是嬷嬷轻移脚步,伸手将什么东西扶了起来,还轻声拍了拍手里的灰,似乎一点儿也没把眼前的危险不放在心上,反而很是镇定模样,幽幽开口说道:“老身活到这把年纪,生死早已看的淡,大人明知从老奴口中问不出什么,又何必这般执意相逼呢……”
隔了片刻,屋子里传来一阵低沉的说话声音,隔着门户,一时听得不甚清楚,然而还是听得出此时说话的,乃是一个成年男子,从发声的位置揣测,他背对门户,身高约有七尺开外,此时面向嬷嬷站立,显然是在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