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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赶忙半蹲下腰替我擦眼泪,偏偏还是那块粘了鼻涕的,擦得我横一道竖一道的鼻涕,先生看我气得都忘了再哭,抚掌笑着:“芳儿这下可真有了雷公样儿了。”
坠儿闻声早打进洗脸水来,双手捧着跪下举高脸盆,我摘去手钏耳环汲水清洗,先生取出块未拆封的香胰子给我使用,我接在手里,洗着洗着觉得气味儿熟悉,竟像是那人用惯了的薄荷味道,心下一动,忙埋头只做无知觉状,仔仔细细把胭脂残粉洗个干净。
先生里屋有面圆铜镜,坠儿取来放在桌上,又从随身的小包里拿出润肤的香乳给我抹匀,先生站在一旁看着,迈步走到书橱前,从下手处的抽屉里取出一只小包,笑吟吟的放在我面前,txtsk边解开边说:“这是早先闲暇时候自制的七白粉和桃花乌鸡膏,比芳儿现在用的法兰西粉也不差什么,只用着更干净匀称些。还有这管描眉的黛笔,还是上次和二爷赌酒赢回来的,颜色自是极好的,比纯绛色的眉笔更提精神。”
我依言用了,果然粉色透亮,胭脂浓淡适中,镜中看着人气色一新。再用那黛笔,轻轻描一描眉梢已显远山姿态,不是常见的纯黑,乃是淡淡的灰黑色,夹带着亮粉一般闪闪如星。坠儿一边看着叫好,说姑娘这一捣持,一下子从花木兰变成了病西施了。我轻啐开她,起身给先生看,先生也说是好,又用黛笔给我眉心中描了一绺颦纹,笑说:“这下真真是个捧心西子了。”我微臊了,扭开头去瞧镜中人,只见人影绰约间粉面含羞眉梢有情,目光清亮如朗月,点点樱桃口含笑,竟一扫先前的勃勃英气,多了些汉家柔媚女儿姿态。
我看得满意,转脸朝着先生笑道:“先生真真完人,小女儿家的脂粉经先生手造出来,也如此不同凡响。”先生笑说:“本来这些就是游戏用,芳儿若喜欢,以后经常做些给你妆容可好?”我还没及拜谢,一边坠儿早插烛也似的拜下去,口称道:“那请先生也教坠儿做些,以后好伺候我们姑娘用。”我笑骂:“你这小蹄子,明明是自己想要,偏把我推在前面作幌子。”先生不以为然,只说:“女子爱美本是天性,这脸面上的功夫可不比其他,天姿国色也是非好脂粉不足以烘托的。”一时应允,坠儿欢喜不已,又见先生皂白袖口点点着污,忙殷勤着去寻了件干净衣裳,伺候先生着换下长袍。
待重新坐下来,一转眼看见书桌上还摆着那只白瓷酒壶,见我瞪视,先生自失的一笑,起身折了一枝腊梅插在壶里,随手放在中堂条案上,只做花瓶供奉。我这才罢休,暗自坏笑着拿起书本,嘴里说道:“赶明儿去白云观参拜,芳儿也去寻个牛鼻子道人问问,听闻道家不忌荤酒,只不知是否也像我们先生这样,不用净瓶插杨柳,反取腊梅供酒香呢?”
先生笑笑,手按书本,也不翻开,只一边微微摸索着封皮锐角,一边笑着说:“释教禁欲,忌荤腥不论酒肉,是连韭菜香芹葱姜蒜一概列为五荤的。日常饮食更是连酱料油盐也不能多用,一味要求自身定力克制欲念困顿,以追求心灵的顿悟或渐悟。相比之下,道家则讲究本源自然,追求的与世无争旁观事局,修炼中以身体为丹鼎汤镬,借助天地万物之灵气仙丹妙药之效力层层升华,不持执念不忌荤酒,游历也可隐居也可,反倒散脱了许多。”说着话转头微笑的望着我,“赶明儿芳儿也替我向牛鼻子老道问问,若伍某他日有缘遁入空门,能不能也学做个道人,无酒肉也可,无肉鱼也可。千万别拜了西山那些老和尚为师,拉着伍某每日去吃些个青菜豆腐,岂非生不如死啊!”说着话还摇头扮蹙眉状。
我知道先生是想哄我开心,用力忍住笑意还扮赌气样儿。先生也不理会,接着还说:“想当年那鲁达做了和尚,每日肚子里只能装着青菜豆腐,寒冬腊月敲鱼念经枯坐蒲团之时,大殿上嗖嗖的穿堂风刮过,冷得他想竖一竖汗毛,低头一瞧,这才发现,原来汗毛也早被剃得一干二净了,哪里还有的一星半点反应。一时后悔起来用手去挠头皮,只可怜头顶又没有半根头发御寒,只摸得着几点香疤而已。恨起来一捋下巴,这才想到胡子早就剃的剩不下半点,胡茬也不许留下。正郁闷间,正巧听见台上主持讲解佛经,说出家人应四大皆空,无目无口无嗅无闻无听。鲁达听着一下子就站起身来,冲着台上老方丈嚷道:“好歹还给留下两条眉毛挡挡灰尘,不然洒家这脑袋岂不成了个蛋吗!”
我到底撑不住,乐的前仰后合,拿拳头连连捶打桌面,震得茶盅也微微颤动。坠儿靠在墙角的脚凳上也笑的拿衣服掩着脸,外堂正收拾家什的两个小厮也跟着傻笑,先生也手点着桌面发笑,一时穷庐内笑声此起彼伏,其乐融融。我是越想着越可乐,见先生难得这么好的兴致,索性也不读书了,站起身来拉先生的衣角,说道:“芳儿斗胆,求先生再讲个笑话。”
先生笑着刚要发话,忽听得院门外有人高声笑语:“今日穷庐好热闹啊,看来老夫这次可算来对了时辰啊。”
玛法
先生闻言一惊,须臾间又恢复如常,赶忙起身往门外走去,口中高声说道:“东翁今日好兴致,次友迎接迟了,恕罪恕罪。”我也连忙跟在先生身后走出屋门,还没来得及步下台阶,只见院门早已自外推开,有高昂笑语声道:“年节事多,今天才得空过来瞧瞧,二爷一向身体可好?”
我抬眼看去,只见玛法正站在门前台阶上,穿一身半新家常貂毛大袄,腰间随意束了条和田玉带,一头花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显是刚下了朝,脚上还穿着官靴。此时负手站在台阶之上,虽眉目间神情散淡眼角微微含笑,只举手投足间那威严气度不隐反盛,叫人看了不禁心生敬畏,略对视眼便低头诺诺不敢多言。
先生似无知觉,仍笑吟吟迎出门外,站在玛法身前微微躬身拱手称道:“次友见过东翁,蒙东翁惦记,次友的病已经大好了。”玛法笑着点点头,说道:“看二爷面色尚好,好象也比先前胖了些,这就好这就好啊。”说着与先生一同摆手迈进院中来,我忙上前几步福身下拜,称道:“芳儿见过玛法,玛法吉祥。”二人在我面前站定,玛法抬手叫起,道:“还没到院门就听见我芳儿的笑声,是什么事儿这么好笑,说来叫老夫也乐乐。”我抬头看着玛法,笑说道:“刚才先生说要剃光了头做和尚去,又怕没的酒肉解馋,没头发保暖,每天只有青菜豆腐,正说着没有酱肘子好吃了,可巧玛法就听着了。”玛法听了也笑,说道:“酒少喝些也好,要是害的二爷吃不上酱肘子烧羊腿了,岂不是枉在人世儿走一遭吗!”
说笑间进得里间屋来,在竹榻上分尊卑坐下,坠儿和两个小厮早擦干净了茶几奉上热茶来。我知道玛法刚下朝必定腰腿酸痛,于是特地寻出年前订制的蟠桃献瑞大软靠垫,请两人歪着,又搬出高脚凳给垫在脚下,吩咐坠儿快往小厨房准备茶点端上。七手八脚忙活一通后看着算是安排妥当了,刚想请安告退,玛法端着茶盅笑说道:“芳儿先别走,就留在这里,咱爷们几个也好说说话。”
我连忙称是,端过绣墩插签坐下,听先生说道:“正好我这里有些茶叶一直没舍得开封,今日次友就借花献佛,请东翁品品这茶味道如何。” 玛法微笑点头,说道:“二爷的茶叶必是好的,难得茶艺更是出色,今日老朽是有口福了。”我循声好奇的望去,见先生弯腰取出块银碳,放入小火炉里引火点燃,将常用的紫砂小壶在火上慢慢烤热,待温度适中,捻起一把茶叶放入壶中,须臾间满室茶香扑面,与以往闻惯了的清香气质大有不同。这般制茶方法我也是第一次见,先生也不多言,只取块麻布垫手,提下小壶,用茶勺舀一勺吊子上煮沸的水,打开壶盖浇下去,只听茶水相遇灼灼作响,随即觉有一阵异香散开,顷刻间盖过了满室的火炭气,也不是茶香也不是水香,闻的久了竟微微起了醉意。
先生取薄胎小杯倒出茶来,先捧一杯给玛法,又取一杯递给我,我称罪欠身接在手中,凑近更觉香气与众不同,抬眼见先生也自倒一杯喝着,遂捧杯在唇边略抿了抿,平时喝惯了龙井铁观音等清淡茶味,初尝此味并不觉着特别,只觉唇齿间有股苦香萦绕,盘旋不定,待继续品下去,只觉这茶水越发苦涩,仿佛凝在舌间嵌在喉头,嘴里干苦的难受,匆忙将茶水吞咽尽,这苦涩竟又须臾间转为甘甜,一扫涩口之感,口中有似杏仁的焦香气息留存,腹中竟觉着饥饿了。
我看着小壶只惊奇不已,先时初见先生煮水泡茶,听水声观水色讲究蟹眼龙眼闻一品二的茶道已大为惊异,今日又见这般不同以往,更觉新奇有趣,偷眼瞧先生,先生闭目品茶不语,于是自取壶来又斟满一杯,端在手中细细打量起杯底茶叶,这茶叶若说是“叶”,倒不如说是“沫”,显呈彤色,漂浮杯中零零星星不成形状,其中不夹花瓣,想来不是花茶,也不会是讲究连蒂整叶雨前毛峰冻顶之类,难道是祁门红,要不就是药茶,为何气息间又闻不着药气。我心下暗忖,思来想去也琢磨不出道理,慢慢放下手中茶杯,自收敛妆容挺直腰杆欺身掐坐在地下,垂目观鼻鼻观心,沉默聆语。
稍时,听竹榻轻响,闻得玛法声音在头顶方处不急不缓曰:“芳儿可知方才品的是什么茶吗?”我抬头笑答道:“芳儿孤陋寡闻,这些稀罕什物自是分辨不清,请玛法指点一二。”
玛法笑道:“也不怨你不知,就算是你二叔也未必认得清楚。这茶名为普洱,乃是发酵而成,是黔贵一带的边民将土产茶叶经蒸压藏等工序积年制成,再用秘法制成百斤茶砖,交骆队沿商道运往大小金川,为的是和藏民交换马匹之用。那大小金川瘴疫贫瘠之地难见五谷,人只吃肉食宜生病患,藏苗民家家就以这茶砖为菜食佐饭,又或像刚才那般烤制泡水饮用,治疗鸡视夜盲,有时也治高热昏迷,实乃是当地百姓安身立命的物事儿啊。”说完,微微摇头轻叹,转头对先生说:“老夫还是十几年前在云南打万历的时候尝过,如今也算稀罕物了,不知二爷从何处寻得这些茶叶?”
先生边续茶边说道:“这茶叶在内地人眼中本不值什么,只是这些年云南来的东西越发的艰难的,连这不入大雅之堂的东西也金贵起来。我这些茶叶,还是范小管事儿的从济世大人家的门子手上得来的,年节里送来给我看,我就想着要和东翁一起品尝,今日算是得偿所望了。”
先生说着话面不改色,我在一旁听的手心冒汗。这济世乃是当今天子授业之师,和鳌相府一向走动的勤快,这济世府上的门子都能得着的普洱茶,必和鳌府脱不了干系。我曾听额娘说起,当今天子的茶库里也缺这云南的普洱茶。那么这鳌府的茶叶,莫非是从云南得来的,这云南的吴三桂又是什么正经货色,这老贼若是真和鳌拜勾结,那当今天下不就又是一场风雨飘摇了吗……
我越想越远,竟定住了神儿,玛法在上首问我的话竟没有听见。一旁坠儿没法子,在身后悄悄扯了扯我的衣角,又扯了下我的辫梢,我这才如梦初醒,耳边听得玛法声音道:“芳儿想的什么这样入神?”
我急忙站起身来称罪道:“芳儿失态了。只因刚刚喝着这茶水着实新鲜,越喝越觉着饥饿,正琢磨个缘由呢,可左思右想也不得道理,这才走了神儿,请玛法、先生恕罪。”
玛法在榻上呵呵发笑,指着我对先生说:“二爷你看,我这芳丫头明明满肚子的心事儿,可就是个缺了嘴儿的茶壶不肯张口,每次问起来总是拿些闲话推搪,有不明白的还真被她这么个小人儿给糊弄了去。”说着话把脸转向我,“这里只有我们祖孙几个,你家先生更不是外人,芳儿心里有什么话,也别藏着掖着的了,趁今儿高兴尽管说出来吧。”
我站在地下垂头思量,心知玛法看我如看碗中之水,一眼见底儿。既如此我也索性把心一横,挺直腰杆抬头,眼睛盯视着玛法说道:“芳儿刚刚听先生说,如今普洱茶难得,只因这几年来南边与北方交通不畅,阻截贸易囤积自重所至。南边藩地存有异心不足为奇,怕就怕朝内也有此等利欲熏心之辈,怀揣不利于孺子之心,与南边狼子野心不谋而合,暗地里相互勾连,欲将我朝堂自内部击破。若不趁早将这窝硕鼠连根铲除,天下苍生只怕又难逃一场浩劫了。”
玛法倒像是不在意,见我一口气说完,继续发问道:“那芳儿认为何为硕鼠?”
我想一想,接言道:“芳儿浅薄,私下度之这硕鼠专指掠夺之辈,之所以为人不齿,因其不事生产,专觊觎着他人的财物粮食时刻妄图据为所有。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