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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急了,跺了一下脚,吞吐着说:“我们见过一次面的。”
他甚为疑惑地叫了一声,这样,“咦——”
夕比划着手解释着:“就几天前,在春坊街,在那个墙根底下……”
“别说了,别说了。我想起来了。”他忽然一挥手,大声嚷嚷起来,“你跑这里就是为了揭发我这个?多丢人啊。可别说了。”说着,他抹了一把脸。
夕觉得,他肯定是害羞了。
女伴问:“夕,你要揭发他什么?”
夕说:“没有啊。”
女伴说:“夕,你骗我。”
夕只好搔着头皮说:“他随地大小便。”
女伴当时捧着肚子笑起来。她说:“这也太离谱了。”
他哭丧着脸说夕:“你这个人,你这个人,怎么什么都说呢!”
夕也觉得自己的嘴巴欠抽,很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啊。”
他说:“对不起有什么用?一会儿全剧团的人都知道我的丑事了。”
夕说:“我请你吃顿饭吧。”
他想了想说:“吃饭也不能弥补我的心灵创伤,不过看在我们见过一次的面上,我就接受你的邀请。”
女伴说:“头次见到这么不要脸的人。”
第一部分纪实与虚构(2)
夕和他一起走在暖色的多灵大街上,太阳在笔直街道的一头垂直落下,灯光渐次地被点亮,夕觉得自己成了童话里的小公主,而身边的他就是英俊善良的小王子。
可是,又有一种陌生的疏离感夹在两人中间,夕觉得口干舌燥。千头万绪无从说起。显然,他是快活的,和一个陌生女子上街吃饭,他并不介意,甚至以此为荣。天光是黑的,一层一层地黑下去,黑到像墨汁一样,四周是灰蒙蒙的白,夕觉得这颜色好看极了。
一起吃饭的时候,夕鼓足了勇气问他:“你觉得好看吗?”
他说:“好看。”
夕笑着说:“你知道我问你什么好看啊?”
他说:“你啊,你好看啊。”
夕突然红了脸,他似乎并没有看见,埋下头继续吃饭,发出很大很大的响声。
夕说:“你什么时候走啊?”
他说:“我都一年没回家了。今年过年肯定是要回家的。”
“家里都有谁啊?”
他顿了一下,“我父母,还有我姐姐,她可能今年过年前后结婚,所以我要回家。”
“真希望你能在这里多住一些日子。”
他笑笑说:“我以后还会来的。”
冬天的褐海其实是很漂亮很漂亮的。尽管这里是一个边陲小镇,可是市中心的多灵大街上却一番车水马龙的景象,玻璃窗上凝了厚厚的一层冰凌花,夕用手指按在上面,凉意从指尖向周身蔓延,小冰粒一点一点融化,透过这一个小孔,可以看见多灵大街上的灯火辉煌。
吃完饭,光强送夕回家,一时间,两人都陷入了沉默,只有被他们踩在脚下的雪发出寂寞的脆响,夕不由自主地往他身边靠了靠,伸出手去寻找他,他顺势拉住夕的手,一种落定的感觉,暖暖的,满满的,充盈在她的内心。夕在他抓住自己的一瞬间,突然停下了脚步,转身凝视他的脸,忍不住捧住它,端详着这张脸,它是冷的,像落在皮肤上的雪花一样,有微微的凉意。他把嘴唇凑了过来——她呢喃着说,“我害怕。”他问:“你怕什么?”她摇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怕什么——他继续把嘴唇凑过来,一直到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
他们约好了第二天在市大剧院再次见面。夕因为回家太晚,怕挨父亲骂,打赤脚进的屋。她猫着腰,手上提着两只鞋子,在黑暗里穿过客厅,当她停在一面落地镜面前时,灯豁然亮了。她恍惚了一下,之后看到自己狼狈不堪的模样,做贼一样,嘴巴上的口红被光强咬得一片狼藉,她忍俊不禁,竟然笑出了声。父亲质问她干什么去了。她说单位演出结束开庆功宴来着,所以回来晚了。父亲又问楼下送她回家的那人是谁。她眨巴了几下眼睛说是张建国。父亲从客厅那一侧走过来,俯身对她说:“夕,说实话,你再这样疯下去非把你妈气死不可。”她不说话,垂着两只手,一副委屈的模样。父亲说:“你扯谎,张建国才从这里离开,他等你一个晚上了。”
——张建国是当时夕父亲的朋友给夕介绍的一个对象,张建国是一个平实守己的人,模样也是中规中矩,夕除了抱怨他的中庸之外,倒也挑不出其他毛病。为了避免家里人没完没了地唠叨,她索性同意确定两人之间的恋爱关系。夕心里想着,哼,谅张建国也不敢把自己怎么样!
夕望着愠怒的父亲,还想顶嘴,她说:“骗你干什么?骗你——”
父亲冲过来,迅速得让夕眼花缭乱,来不及避闪,抽了她两个耳光。她晕乎乎地泪眼婆娑地看着父亲,咬牙切齿地说:“你把我打死吧!打死我你们就舒坦了。”
瘫软的母亲卧在床上突然发出了悲怆的号啕,她诅天咒地,抱怨自己的疾患与女儿的忤逆。夕最讨厌母亲这样了,一副活不起的架势。
她铿锵有力地说:“烦死了!”
转身欲走,一只鞋子已经蹬在了脚上。
“你干什么?”父亲问。
“这个家是没法呆了。我再也不想回来了。”夕不服气地说。
里屋的母亲发了疯一样将床敲得砰砰乱响。她说:“不许她走!把她捆起来,她敢走出家门半步,就敲断她的腿!”
父亲脸色铁青,大手一挥,摇摇欲坠地说:“让她走!走了以后就再也别回来了!”
一只玻璃杯突然飞出来,砸在墙壁上,粉身碎骨。夕瞧都没瞧一眼,她厌恶死了父母的迂腐,义无反顾地冲了出去。
夕像疯子一样跑出来,风紧紧地吹着,窝在街口,声音含混,旋起地上的轻雪,在路灯下,像恍惚的蛾,夕深一脚浅一脚走过去,积雪淹没了鞋跟。整个褐海在这个有点绝望有点甜蜜有点不知所向的夜晚倾斜,似乎有一种坍塌的迹象。夕的脸迎着雪花,蛮横地往前走,她想遇见一个人,她想他没走远,肯定就在附近,或者才转到多灵大街上去。夕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偶尔的瞬间,脑袋里蹦出两个字,金光闪闪的,仿佛指路的灯——“私奔”。她的神经一下就绷紧,私奔私奔私奔,这两个字排列在一起,在眼前挥之不去地飘动,她身体里的血肯定是烧了起来,热火朝天,汗积聚在了额头。夕想到了私奔,就想到了那个人。“光强。”她不由得将他的名字念出了声。
通往多灵大街的巷口有一盏格外挺拔结实的路灯,灯光明亮,在黑夜里,像一盏小太阳。夕知道许多春坊街的女孩都是在那盏灯下和自己的心上人见面的。久而久之,那盏灯成了春坊街年轻人心里见证爱情的标志。它被赋予一个美丽的名字:照亮爱情的灯。以前夕听女伴说起的时候总是一脸的鄙夷,嘴里喊着,“切,快别跟我说这些了,麻死人。”现在夕的心一起一伏,只剩下一个信念了,她想不出用更好的词来形容这盏灯了,爱情之灯,她咬住嘴唇,连奔带跑地赶了过去。
——远远看去,路灯下站着一个人。灯光只给夕留下一个剪影,略显颓废地倚靠在墙上,整个身体有一种摇摇欲坠的美感。这个人肯定是光强!夕在心里这样认定。她想,就从今天晚上开始,和这个男人一起私奔算了。
第一部分纪实与虚构(3)
临近那人的时候,夕紧张地站住,听着自己狂乱的心跳,听见一路尾随而来的踩雪的脆响突然消失,她深呼吸,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姿势,声音大不大小地叫了一声,“光强——”然后,奋不顾身地扑了过去,就在她伸展出去的双手将要揽住宛若贴在墙上的男子的时候,夕站定了,勉强站定,身体摇摆得像一株风中稻草,她无比委屈地说,“怎么是你?”
张建国说:“那你以为是谁?”
恢复了如水的平静,夕的口气又倔强起来:“我管得着吗?”
“夕,你别这样子好不好?”
“不好!”
“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你不稀罕你直说!”
夕这才看见张建国额上的血,沿着腮流下来,有几滴砸向雪地,泅红一片。夕忙从口袋里扯出一张纸巾,凑过去给张建国揩干脸上的血迹,她边擦边说:“你这是怎么搞的?和谁动了刀子了?”
张建国一把推开夕,蛮横地说:“你别碰我!”
夕说:“你真是一根筋!”
张建国说:“他把我打成这样,你高兴了。”
夕说:“光强?”
张建国的身体突然沿着墙壁滑下来,他大约头一次听到打他的那个人的名字,牙齿咬得咯吱响,双手抱住受伤的头,蜷在那儿,乱七八糟,偶尔蠕动一下,像是一堆垃圾。
夕说:“你们怎么会打起来?”
张建国不说话,他头脑混乱,抱着头,纹丝不动。夕忍不住走过去,把手放在他蓬松的头顶,轻轻拍动:“他现在哪里去了?”
“他比我好,什么都比我好,你以后就去找他吧,别来找我了!”
夕脸色惨白,说不出话。事实也确实如此,她不知道怎么面对眼前的张建国。
张建国知道夕绝不肯成为一株葵花,像追逐太阳一样追逐自己,死心塌地,他现在内心朗然,这个女子她死也不会。
本来说好了这一天张建国去接夕回家,可当张建国骑着车到剧院的时候,看门人耸着肩膀用一种近乎嘲笑的口吻说:“早就散场了!”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来,在夕的家一直坐到将近晚上十点左右的光景,才起身告辞,这中间,夕的父亲一直坐在他对面抽烟,并不提及夕的事,他偶尔探手够过烟缸,将烟灰弹落其中,若有所思地看着窗外的城,并不叹气,近乎水一样平静地对他说:“建国,以后要待夕好。”
张建国也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恭敬地说:“时间不早了,伯父,要不——”
夕的父亲冲他挥挥手说:“你先回家吧。”
张建国犹豫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可终究没吐出一个字,站起身来抻平衣角,向夕的父亲告辞。在楼下开车锁那会儿,张建国看见了夕,她跟着一个陌生人走过来,听上去似乎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再近些的时候,声音忽地消失,湮没在暗无天日的大雪之中。几乎是不由自主地,张建国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沉了下去,将脸藏在密密麻麻的车辐条的后面,紧张地盯看着摇晃在眼前的四条腿,交叉站立在雪地上,夕红色的皮鞋宛如一团炭火陷落在这个雪夜。鞋跟已经完全为积雪所淹没,只有鞋帮还颤巍巍地呈现在地平线之上,张建国心惊肉跳地藏匿在暗影里,他看见那个陌生人终于把手搭过来,俯下脸来,吻住夕,绵延不绝地爱抚、亲吻。
张建国一动不动地藏在那儿,仿佛自己才是陌生人,正在偷窥一场放给别人看的电影。为此,他有点尴尬,有点激动。
我打断了童童的叙述。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显然,她还没有完全从叙述中抽身,眼神看上去有点游离,唇上凝结着一个僵硬苍老的微笑。我又点上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皱着眉问童童:“这故事你哪儿听来的?”
童童说:“不是听来的。”
我去抓她的手,她却仓皇般闪开,起身,走到窗前:春天,万物花开,春天的阳光总是格外透明、干净。幼儿园的孩子们都已经被教师带到教室里去了,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秋千在风中晃来晃去……
经历了一些事情,曲曲折折之后,我们的爱情似乎更加牢靠了,我站在童童的身后,抱定她,在她的耳边喃喃地说:“童童,以后不要再有跳楼那样的傻想法了。”
她的身体冰冷异常,抱在怀里,像抱住一块冰,而我的身体已经微热,甚至有了欲念,我总是不能明白,为何我的欲念总是如此这般来去匆匆。
“岛屿,你一直不会放弃我,对吗?”
我笃定地说:“对,我们一直都不放弃彼此。”
“无论发生什么事?”
那天,我带童童去了我和曼娜合租在火车站附近的大房子,有哥特式建筑尖尖的屋顶,从外面看上去特别漂亮。童童那天异常温柔、勇敢。眼神流转。有时候,我觉得她像一个叽叽嘎嘎没完没了的女中学生,可另外一些时候,她躺在那儿,沉静如水,优雅得不可一世,像个成熟的女人。
她把衬衣的纽扣解开了一粒,坚定地说:“岛屿,来吧。”
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童童,手中盛装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