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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他下来,文勍侧然倏然一笑,「怎么,担心我逃跑吗?」
封天魈皱了皱眉,没有作声地在他身边坐下。
沉默良久,「你的眼睛,怎么回事?」
「没什么。」文勍笑了一下,接过文悠然递到手中的调羹和显然被细心温过的清粥低头吃了起来。
封天魈心中突然一阵不舒服,换作平时的文勍,一定淊淊不绝地说个不停。但是从昨日起,文勍就没有再说什么,即便自己在他房间坐了许久,他也似没有察觉般靠在窗边饮酒。
他不是嗜酒之人,饮酒与他来说,是件颇为雅致的事情。但自从到了肃州,他时时自勘自酌,饮得酩酊大醉。
封天魈不是不懂他的心意,却不知该在责任与他之间如何权衡,原本一个荒唐的游戏,走到后来却完全脱离了该有的法则,所以,每个人都必须要有付出代价的勇气。
用完早膳,三人牵了马朝肃州外行去,唯一与过去不同的是,文勍不再赖在封天魈旁边,而是非常识趣的与文悠然共乘一骑。一路上依旧很开朗,丝毫看不出是个眼不能视物的人。
连日狂作的北风,将天空吹得透彻清朗如洗,即便是看不见了,也能感受到那一片深不见底的湛蓝,悠悠,远远。
文勍笑着问天空是不是很漂亮?文悠然说是,他便笑笑说可惜见不到,浪费了那漫天的碧蓝。声音里平平静静,如果不是真知道他中了毒,没有人会相信这是一个刚刚失去光明的人说的话。
封天魈一直沉默的跟在身后,阴沈的眸子冷冷的盯着文悠然怀中的文勍,心中五味掺杂。他是没有想到会见到这样的文勍,没有刁钻任性的脾性,失去古灵精怪的笑容,反而如同淡看世俗的隐者般,恬淡澈达。
无可否认的,心脏的某个部分很疼。疼得他恨不得马上将他从文悠然身边抢过来放在自己怀里,关到谁也不知道的地方去。不让人看,不让人触摸。
但是,他不能。
在责任与爱情对垒的时候,他首先要面对的责任,是六扇门几百名弟子及其亲属的性命!六扇门的一切仅系在自己一念之间。从两年前被师傅强迫当上门主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失去了未来整十年的自由。
「封天魈?」文勍似乎感觉到什么,微微侧头唤了一声。
「唔。」
听见他的响应,文勍眨了眨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昨天追方斌的时候遇见一个人,胡人妆扮,棕色的头发,灰眼睛,一脸大胡子。方斌似乎很怕他。那人力气很大,而且身边还有一个会用毒的苗疆人,你小心些。」
褐发虬须,摩梭罗?!
他果然在这附近!
数月前,摩梭罗,方斌与一个神秘的苗疆人不知用何等手法混入宫中,盗走了传国玉玺,多方通缉下,避无可避的三人于三月前逃出大漠,至此迹全无……
据探子报,玉玺落入摩梭罗手中而开箱金钥匙掌握在方斌手中,由于摩梭罗与方斌分赃不均,两人一拍两散,谁也没得到好处。所以要找回玉玺,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方斌。
摩梭罗,六扇门密宗中第四七号,盗贼,阴险狡诈并且手段异常残忍,如若不是他犯案屡次不破,也用不着自己堂堂六扇门门主亲自出门。
方斌,无任何纪录。骊千人,原药材店伙计。
而文勍──忘忧,六扇门密宗第七号,杀手,隶属当朝最为头痛的组织逍遥楼,行莫测,接下任务从未有失手的先例,建元七年腊月,杀海河帮帮主不慎被人扯下面具,至此才被人知道了真正相貌……
封天魈微微抬了头,看着前方随风飞舞的红袍,心中说不出来的窒闷。自他穿上红衣的那一刻起,文勍就不再是小白,而是逍遥楼的杀手「忘忧」。这样的他,却为了与自己的承诺,背弃组织保护标的,以至于被人陷害,双目失明……
下毒动手的,是方斌?摩梭罗?还是那位苗疆的年轻人?!
慑血,少有几人知道的毒药,此毒无色无味无形,接触皮肤即融入血脉。中毒的三个时辰之内功力尽失,毒药散去后双目渐渐不能视物直至完全失明。
「悠然哥,前方可是月牙泉么?」文勍清朗的声音响起,封天魈一楞,怎么是在月牙泉?
前些日子的痴狂犹历历在目,但一切却已经地覆天翻了。
「是,你怎么知道?」文悠然有些奇怪。
「这个。」文勍笑着松开手,掌心中芦花被卷来的风扬入空中,「它方才落在我脸上了。」
「冷不冷?」文悠然将他身上的毯子卷得紧了些,低低开口。不知道怎么回事,文勍从半夜时分就有些发热,身体似乎也弱了些。刚出门就说冷,从集市上买了驼毛毯子将他整个卷住,才能止住他有些颤抖的单薄身体。
「还好。」文勍笑着转过头,似是对封天魈说话,「如果是月牙泉,那我们就到了。」
丢开毯子纵身跳下马,原本很平的沙地,不知怎的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摔倒,被封天魈手疾眼快地捞了起来。
「唔,谢了。」道了谢,不着痕迹的拖开封天魈握住的手,仰脸一笑,「他们估计也快来了。」
果然不到半个时辰,不远的沙包上出现三个人影。
摩梭罗和方斌似乎受人所制,行走的姿势甚为怪异。那一头白发白衣的青年男子走在二人身后,银质的金属面具遮挡了大半个脸,以至于看不见他的表情。
封天魈眯了眼睛,站直身体将文勍掩在身后。那白衣青年嘲讽的挑唇笑了笑,扬了扬手中包袱冷冷开口,「你来得倒准时。」
文勍侧头听着声音传来的方向一笑,「东西和人都带了吗?」
白衣男人一把把方斌和手中包袱丢在封天魈面前,「全部在这里了。」
封天魈瞥了白衣人一眼,弯腰拾起明黄布包,打开一看,果然是玉玺!不仅心下一阵奇怪,这人与摩梭罗、方斌是何关系?与文勍又是何关系?为什么可以如此轻易的得到玉玺且丝毫不屑的弃之地下?
方斌见到文勍就突地瞪大了眼睛,粗犷的脸上被死亡的恐惧扭得近乎畸形,拼命张大口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倒是摩梭罗硬气很多,哈哈大笑对着白衣人唾骂出声,满口秽言,「操!花想容你这个贱人!不要以为你抓了老子送给这个小子,你的男人就会见你!你的淫荡全苗疆谁不知道,还真当自己是个货色!」
白衣男子,也就是花想容只是冷冷的一笑,优雅的笑容挂在唇角却让人觉得不寒而栗。
「他是谁?」封天魈冷冷开口。
「嗯?」文勍淡淡回头,明知看不见什么却还是微微眨了眨眼睛,「花想容就是花想容。」
「你和他什么关系?」
「认识的人。」
听出了他的冷漠,封天魈突然一股怒火涌上心头,狠狠地瞪着面前依旧一脸平淡的少年,半天才冷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
文勍知道他又动怒了,只好笑笑,「他不是坏人,真的……」伸手刚抓住封天魈的衣服,却被他一把甩开,啪的一声倒在地上。
不巧正好摔在摩梭罗身边。那摩梭罗本就知道自己时日不多,见到文勍摔倒在身旁自然痛恨异常。众人还来不及伸手去扶,就见他挪动身体扑到文勍身旁,对着纤细的颈项一口咬了下去。
「小……」文悠然惊惶失措,却语音未落,摩梭罗后脑上多了一把柳叶飞刀,抖了两下咽了气,动手的正是一边静静观望的花想容。
文勍推开趴在自己身上的摩梭罗,抬手擦了擦颈项上不停涌出的血,笑着摇头,「居然咬人,枉费我还觉得他还算个英雄。封天魈?扶我起来好不好?」
见身边没有动静,文勍又唤了一声,半天笑着堪堪收回手,却被文悠然一把握着,拥入怀中。
封天魈的冷漠与掌心中传递的温暖让文勍不知怎的突然想笑,不是笑别人,而是自己。真实与虚幻已模糊得分辨不清,许多情景明明从未经历过,也永难实现,却又不可名状地熟悉与惊悸。
原来伤痛也可以如此真实,也可以如此荒唐。
花想容看着眼前一幕,转头冷冷地对文勍说了声走,便朝走来时路行去。
文勍楞了一下,侧头似乎在静静的听着什么,倏然一笑。回身紧紧抱了抱护着自己的文悠然,「悠然哥,如果能从头来过,你会不会再如同过去放我离开。」
文悠然楞了一下,眼中一片惶然紧紧攥住他有些冰冷的手,「不会。」
「嗯。」文勍浅浅一笑,「我要随他去见一个人,如果将来有缘再见吧。」
经过方斌身边时,文勍的脚步顿了一下,皱了皱眉似乎在想些什么,却把方斌吓得抖了一下。
文悠然眼睁睁看他脱了自己的手,转身朝花想容的方向走去。曾经明亮的眼,蒙上淡淡的一层薄雾,悠悠远远的。高挽的发髻有些松了,缕缕发丝随着风飘散在额角,猩红的衣袂飞舞在寒风里,不知怎的多了几分决绝凄凉的味道。
文悠然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正楞神间,突然见一直沈默的封天魈倏然转身抽出腰间配剑,朝文勍方向掠去。
「什么意思?」
文勍皱了皱眉,剑锋的凉气好似落入衣襟的雪片,冰冷得让人心寒。
封天魈看着他沉静依旧的脸,没有直接回答问题,反而侧头朝沙包后喝了一声,「你可以出来了。」
话音刚落,从沙包后缓缓走出一个面戴黑色纱帽一身劲装的男子,「四七号摩挲罗销案,辛苦了。」
「多加一个。」封天魈的声音在耳边缓缓响起,文勍几乎觉得自己在幻听,努力睁大了眼睛却徒劳无功的什么也看不清。
「谁?」
「六号逍遥楼──忘忧。」
「确定?」
「……」
「好。」
「六号逍遥楼忘忧销案。」黑衣男子提笔朝手中书册记下,稍后抬头看着封天魈良久,「封门主,你果真如咱们陛下说的那般,冷血无情。」
「过奖。」
「你果然早知道我的身份。」静静听他们对话的文勍唇角挑出一抹苦笑,「你果真只是准备亲手将我送入官门。」原来,这就是他真正接近我,要他随他来大漠的原因……
「……」
文勍听他不语,不管剑锋依然在颈侧,就这么堪堪迈出了脚步,只眨眼间修长的颈项上已经多了一抹红痕……
「这个,给你。」扯下头顶的黑玉簪交到花想容面前,送去逍遥楼,他便会来见你了。」
花想容愣了一下,「你呢?」
文勍没有回答,只是再次平静开口,「早和你说过你若恨苍,也随你。要恨就彻底些,拖泥带水这么些年,旁观的我们都很累。」
花想容接过簪子哈哈大笑几声飞身离去,冷漠的声音中带着不屑的嘲笑,「天下像你们这般的人,倒还真不少。」
文勍听他声音远去,定定站在原处许久,才抬手摸了摸颈项上的血痕,洒脱一笑,「封天魈,你既然知道我是逍遥楼的忘忧,想必也知道我是断然不会束手就擒,出招吧。」
「小勍!」
文悠然上前几步挡在文勍面前,抽出腰间长剑,「封天魈,你莫要太绝!」
「滚!」封天魈提剑缓缓走上,目光却是瞬也不瞬的盯着文勍恬然淡定的苍白容颜。
「你当真要杀他?!」
「滚!」
「悠然哥。」文勍突然开口,寻着风中淡淡的香味握上文悠然的手,「我今天断是离不开大漠了,不过也好,这十八个年头好似经历了八十年的风雨,很累了。」
「不可能!」文悠然话音未落,就被文勍迅速封了穴道,呆立一边。
文悠然眼看着文勍缓缓的退出自己怀里,没由得一阵心悸,「小勍?!」
见文勍一直隐忍的漂亮面孔上终是挂了哀戚,笑着对自己摇了头,心中又是一阵惶然,「小勍……我会保护你,你不要胡来!」
「悠然哥,我真的不怪你。四年来真苦了你。以后,为自己生活吧。」
「小勍!」文悠然惨白了脸色看着文勍缓缓地转过头,忍了许久的泪终是落下眼眶。梅树下那个瘦削的身躯,羞怯坚定的话语,萦绕在耳畔脑海整整四年,好不容易等到他回来,却要成为永别吗?
文勍静静站着,因为听不到任何声音所以无法辨别封天魈的方向。脸上的泪已经被风吹了去,微微仰头,好清新的空气,想必今日又是一个艳阳天。
轻轻开口似是自言自语又似说给封天魈听,「我真以为自己只会喜欢悠然哥一个人的,毕竟曾经喜欢得那么深,那么深。你为什么会出现?因为我是忘忧吗?」
如果不是,当初为何三番两次地相救?
封天魈站在不远处,静静的凝望着那张坚强中透着绝望的脸,一身漂亮的红衣将他原本就苍白如雪的面容映衬得更是凄艳非凡,被风卷上天际的黑发扬扬洒洒,带着淡淡的馨香。握剑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却终是再次提起剑来。
「我一直在等一个人,等一个让我倾心爱慕的人。我要的不多,贩夫走卒也好,强盗贼寇也好,只要他一心一意只需要我,我就很满足。我很羡慕他们。羡慕令狐鞍有那个一个爱他的寒,羡慕花想容有个深情不悔的苍。我也恨他们,恨他们那么不知足不珍惜,若是我断断不会伤害这样爱着自己的人。」
再次感到有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