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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梦的衣裳-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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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凭吊桑桑,她的出现破坏了一切,破坏了他的悼念,他的思想,他的回忆,他的演奏……和他的情感。她呆站着,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对不起,”她喃喃的开了口。“我并不想打扰你,我……我听到吉他的声音,我……我不由自主的跑了出来……我……我……”他仍然阴沉的盯着她,她说不下去了。在他那毫无表情的眼光下,她受了伤,她感到屈辱,感到卑微,感到自己的鲁莽和微不足道。她垂下了眼光,看到他那两只结实的大手,稳定的抱着吉他。真没想到那么细微的声音,是出自这样粗糙的双手。她转过了身子,不想继续留在这儿被人轻视,惹人恼怒。“再见!”她说,飞快的想跑。 
  他一伸手,握住了她袍子的下摆,她被硬生生的拉住了。 
  “你的鞋子湿了,”他安安静静的说:“以后,如果要在这种时间出来,记住草地是湿的,露水沾在所有的叶子上,你会受凉。”她站在那儿,被催眠了。慢慢的,她回过头来,觉得自己眼里有着不争气的泪雾。 
  “我没有打扰你吗?”她低声的问。 
  “你打扰了!”他清楚的回答。移开了一下身子,于是,她发现他不知从什么地方弄来了一大段合抱的圆木,他正坐在那截横卧在地下的树木上。他拍了拍身边空下的位置,简单的说:“坐下吧!”她乖乖的坐了下去。“脱掉你的鞋子!”他说。 
  “什么?”“脱掉鞋子,凉气会从脚底往上窜。” 
  她脱掉了鞋子,坐高了一点儿,她把双脚放在圆木上,弓着膝,她让长袍垂在脚背上,而用双手抱住了膝。她侧头看他,他那轮廓深刻的侧影是凹凸分明的,他的嘴唇薄而坚定。 
  “会弹吉他吗?”他冷冷的问。 
  “不。不会。”她很快的说,热切的加了一句:“可是我很喜欢,你——愿意教我吗?” 
  他似乎挨了一棍,他的背脊挺直,脸色阴沉,他不看她,他的眼睛瞪着湖水。“我不愿意。”他的声音像冰。不,冰还太脆弱,像铁,像块又厚又硬又冷的铁。“我生平只教过一个女孩子弹琴……” 
  “桑桑!”她迅速的接口,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反应如此敏捷,为什么这样管制不了自己的嘴和舌头。“桑桑死了,你的心也跟着死了。你不愿再教任何人弹琴,你却愿意坐在这儿弹给她的鬼魂听。”他迅速的回过头来,紧盯着她。她以为她冒犯他了,她以为他会大光其火。她以为她会挨顿臭骂……她还记得第一次见他时,被他怒吼“滚开”时的样子。可是,她想错了,他的眼神出乎意料之外的平静。他既没发火,也没生气,却镇定的问了句:“你对于我和桑桑的故事,到底了解多少?” 
  她轻颦着眉,有些迷糊。 
  “我想,我‘知道’得很多,‘了解’得很少。” 
  “哦?”他询问的。“他们说——”她润了润嘴唇,紧盯着他。心里有个模糊的观念,如果桑尔旋对她说过谎,她和尔旋之间就完了。“桑家原来也有意把桑桑嫁给你,但是,当桑家兄弟来找你的时候,却发现你和另一个女孩躺在床上?” 
  “嗯。”他哼了一声。“真的吗?”她热切的问。希望他说是假的。 
  “真的。”他毫无表情的说。 
  “为什么?”她困惑着。“你不爱桑桑吗?” 
  他深深的看她。“这之间有关系吗?”他反问。 
  她觉得脸红了,她从没有和人讨论过“性”问题。她发现,他是把“性”和“情”分开来谈论的,可能男人都是这样的。她想,假若每个男人都为“爱”而“性”,那么,“妓院”可以不存在了。想到这儿,她的脸更热了。 
  “你脸红了。”他直率的说:“显然,这个题目使你很窘。人类的教育受得越多,知识越深,就把许多本能都丑化了。你和桑家兄弟的感觉一样,觉得我欺骗了桑桑,是不是?” 
  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她很困惑,她答不出来。 
  “我早就料到了。”他低哼着。“我早就料到他们会有的反应……”他语气模糊:“上流社会,知识份子,他们受不了背叛和不忠实!”她忽然抬起头来,眼睛闪亮了。 
  “为什么?”她热烈的问,情不自主的抓住了他的手腕,她一直看到他眼睛深处去。“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他不解的,浓眉紧锁。 
  “为什么要演那场戏?”她急促的问:“你早就料到了!你早就料到他们的反应!你知道他们晚上要来看你,桑桑一定设法通知了你,于是你弄来那个女孩子,于是你演了那场戏!你并没有必要连房门都不扣好,你也没必要找那女孩……或者,在和桑桑恋爱之前,你和无数女孩睡过觉!我不管!但是,桑桑改变了你,她使你拴住了,使你无法对她不忠实……当你在嘲弄桑家兄弟的时候,你也在嘲弄你自己……” 
  他眼里的狞恶回来了。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咆哮着。 
  “我说得又清楚又明白。”她稳定的说:“我只是弄不懂……”她转动眼珠,思索着,然后她抬头定定的看着他,低语着:“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就变得又苍白又惊惧,迅速的,他伸出手去,一把蒙住了她的嘴,他哑声的、沙哑的、痛楚而混乱的说:“如果你真的明白了,不要说出来!什么都别说!” 
  她的眼珠深深的转动着,带着深切的了解,带着深切的同情,带着深切的感动和激情,她凝视着面前这张脸,脑子里,似乎又回响起他说过的话: 
  “是我杀了她!我不该让她爱上我,我不该让她陷得那么深,我不该任凭这段感情发展下去……” 
  这就是那个谜底了。一个由自卑和高傲混合起来的流浪汉,爱上了个纯洁如水的小公主。当他自惭形秽而又爱之深切时,惟一能做的事是什么呢?他不要娶桑桑!他从没想过娶桑桑,因为他自知不配!因为那女孩是朵温室里的小花,他却是匹满身伤痕的野马!于是他对那两兄弟演了一场戏,他气走了他们,因为他不要那朵小花为他而凋零,但是,却仍然害得那朵小花为他而凋零了。 
  她没说话,她确实没说话,可是,泪水静悄悄的涌出了眼眶,静悄悄的沿着面颊滚落了……泪水滑过面颊,流在他那盖在她嘴上的大手上。她听到“嗡”的一声轻响,吉他落到地下去了,他用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用大拇指拭去她面颊上的泪痕。太阳出来了,一线金色的阳光闪耀了她的眼睛她觉得看不清楚对方了。然后,她感到他的嘴唇轻轻的落在她的眼睛上了,那么轻柔,那么细腻,一点也不像上次的粗暴炙热。他温柔的,做梦似的吮去了她的泪痕。她身不由主的贴近了他,贴近了他,紧紧的钻进他怀中,她的手臂环绕过来,抱住了他的腰。 
  他忽然推开她,受惊似的抬起头来,粗暴的、生气的说: 
  “快走!”她睁眼看着他,眼前是一片模糊,脑子里是一片混乱,树梢中闪着无数阳光的光点,刺痛了她的神经,同时,她心中闪过一个名字:桑尔旋!这名字也刺痛了她的心脏,使她浑身掠过一阵震颤。她分不清自己的感情,也不太明白自己在做什么,只觉得面前这男人有股强大的魔力,使她无法去分析自己。“不。”她轻声的说。“我不希望历史重演!”他的呼吸重浊,声音激烈。“你走,回到桑家去!快走。”“不。”她再说。“我为什么要回到桑家去?我又不是桑桑。” 
  他正色看她,神情古怪。 
  “你从什么鬼地方来的?”他问。 
  “是……”她咽了一口口水,艰涩而困难的说:“你一定要问吗?桑家兄弟发现了我,他们给我很高的待遇,雇我来扮演桑桑。我需要这笔钱和那些好华贵的衣服鞋子………我来了。是……从一个‘鬼地方’来的!” 
  他用手捏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脸转向阳光。她感到阳光直射在她的眼睛里、面颊上、头发上和嘴唇上。她喉咙中又开始发干发涩,她知道他在研究自己。而且,她知道他是又聪明又敏锐的。“我值得你为我撒谎吗?”他的声音响了,他把她的脸转了回来,死盯着她的眼睛他那阴鸷的眸子里闪耀着火焰。“我不知道你从什么地方来的,但是,你有一对纯洁而明澈的眼睛有光滑细嫩的皮肤,有灵巧细密的思想,和最最天真与热情的个性………不,雅晴,一个具有这么多优点的女孩,不会来自一个‘鬼地方’。”“你可能对了。”她点点头。“思想”又开始活动了,她又能分析又能组织了。“那要看我们对‘鬼地方’三个字所下的定义。是不是?你认识过自己吗?万皓然?你知道你并不漂亮吗?只是见鬼的吸引人而已!你知道你的眼神很凌厉很凶恶吗?因为你要借助这眼神来掩饰住你的善良和脆弱?你知道你很凶很霸道很冷酷很阴沉吗?因为你必须借助这些来掩饰你的热情?你知道你很虚伪吗?因为你不敢面对真正的自己?你知道你有多么空虚寂寞吗?因为……” 
  “住口!”他怒叫着:“不要再说了!” 
  “啧啧,”她摇头,低语了一句:“我真不知道像你这样一个充满‘缺点’的男孩,是来自什么鬼地方?” 
  他又咬牙了。太阳升了起来,晒热了她的头发,晒干了草地上的露珠。他仍然盯着她,浑然忘我的盯着她,不敢相信的盯着她。她悄悄的站起身来,拾起地上的拖鞋。 
  “我必须走了。”她说:“我要在奶奶起床前赶回去,我不想弄砸我演的角色。”他不语,仍然盯着她。 
  她拿着拖鞋,赤着脚,往小径上跑去,跑了几步,她又折回来了,喘吁吁的停在他面前: 
  “告诉我!”她急促的说:“我在什么鬼地方,什么鬼时间,才能再见到你?”他深思的凝视她,似乎,被“催眠”的变成他了,他竟无法拒绝回答她。“我这个月,每晚九点到十二点,在‘寒星’咖啡厅里弹吉他。”“寒星在什么鬼地方?” 
  “翻电话号码簿!”“好!”她应着,轻快的跑上了小径,轻快的用赤脚踩着那半干的落叶,往“桑园”奔去。 
  于是,当晚,她就到了“寒星”。 
  这儿绝不是一家第一流的咖啡厅,甚至于不属于第二流第三流,它该是不入流的。但是,它非常可爱。它坐落在和平东路,是一间木板小屋,搭在一个十二层楼的屋顶上。来喝咖啡的没有一个是衣冠楚楚的绅士,他们全是些年轻的学生,都只有十八九岁到二十五岁之间,他们除了喝咖啡以外,他们又唱又闹又笑又尖叫,和那个坐在他们之间的“吉他手”完全打成了一片。雅晴坐在一个角落里。她无法形容自己的心情,她听着万皓然弹吉他,听着他唱歌。她从不知道一支吉他和一副歌喉可以造成的奇迹!他坐在那儿,有一组圆形的聚光灯把他整个圈在光圈里。他扣弦而歌,唱着一支节拍很快,却十分十分有味道的歌: 
   
  “小雨一直一直一直的飘下, 
  风儿一直一直一直的吹打, 
  椰子树一直一直一直的晃动, 
  凤凰木一直一直一直那么潇洒, 
  我心里一直一直一直想着她! 
  我托小雨告诉她,我托风儿告诉她,我托椰子树啊,还有那凤凰木, 
  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 
  我并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没有她呵,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虚话!” 
   
  怎样的歌啊!雅晴失笑的把头埋在臂弯里,忍不住的笑。周围的人又吼又叫又鼓掌,有人跟着唱了起来,更多人跟着唱了起来。雅晴笑着抬起头,立即接触到万皓然的眼光,那样热烈的眼光,那样动人的眼光,那样燃烧着火焰的眼光。歌声、吉他、掌声、人潮把万皓然烘托成了一颗闪亮的星星。他站起来了,背着吉他,一面弹,一面唱,他走向她。然后,他停在她的面前,继续弹着吉他,他继续唱着: 
   
  “……告诉她,告诉她,告诉她! 
  我并不在乎她,我真的不在乎她, 
  只是没有她呵,我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成虚话!” 
   
  大家尖叫着,疯狂的笑着。雅晴也笑,她跟着大家笑,又跟着大家唱了。第一次,她知道自己原来也能唱歌的。这支曲子被重复了好多好多次。然后,调子一变,吉他的弦音变成了一连串流水般的琮琮,像珍珠在彼此撞击,撞击出许许多清脆的音浪,他的歌变了,但是,他的眼睛仍然盯着她: 
   
  “他们说世界上没有神话, 
  他们说感情都是虚假, 
  他们说不要做梦,不要写诗, 
  他们说我们已经长大, 
  谁听说成人的世界里还有童话! 
  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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