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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突然希望自己像高年级的女生一样,有卷起来的刘海儿和发梢。小绿很少照镜子,女人每个星期天下午都对着镜子卷自己的刘海儿,用卷发棒卷起来,再喷上硬邦邦的发胶,而小绿最不愿意的事情就是照镜子。在她的印象中,自己是个面色蜡黄、扎两个小辫子的丫头,橡皮筋很紧,几乎要把头皮都扯下来。她最担心的事情就是站到讲台上面去,这样所有的人都望着她,这种时刻,这个世界的恐怖达到了顶峰,她只有把面孔藏到衣服领子里面去,她几乎可以听到底下的人在窃窃私语:“瞧那个尿裤子的人。”
而有一天,弱智男孩突然对她说:“你的面孔真光滑,你是用什么面霜抹脸的?”那是在数学课的测验上面,接着弱智男孩把图画课的铅画纸都撕成了一小片一小片,每张小纸片上面都画了一朵花,他把一堆纸片都摆在了小绿的面前,叫小绿在上面写上“我爱你”,她不敢不写,虽然说卷子上最后的三大道题目都还没有做出来,但她还是担心着在那些小纸片上摸索着写起来。她很怕弱智男孩,他很凶,他会一把扯住她一边的辫子狠狠地往边上拽又若无其事地放开,而且他长得高大,坐在椅子里要把腿都蜷起来。老师却是庇护他的,老师说:“他是一个弱智嘛,也很作孽的。”然后就恶狠狠地瞪小绿一眼。于是小绿只有把测验卷子摆在一边,小心翼翼地在小纸片上写字,等到写完的时候,下课的铃也打了,卷子被收了上去,底下是大片的空白。弱智男孩把所有的小纸片都强行塞进小绿的书包里面,而小绿只是非常害怕地感到这是一种对香港电视连续剧的拙劣模仿,她担心地想着数学测验卷后面的大片空白,摸着满书包的小纸片,和被铅笔搞得黑黑的指头,几乎就要哭出来了。
《杜撰记》 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小绿之死(3)
果然这又是被留校的一天,老师把她一个人按在办公室里,完成卷子上空白的部分和附带着的另外两份卷子作为惩罚。她觉得小绿是故意的,她对女人说:“这个女小人是个危险分子。”
最后结束时外面又是华灯初上的光华大道,她一个人走在不亮灯的走廊里面。突然弱智男孩从厕所里面闪出来,对小绿说:“你做我的女朋友好吗?”小绿说:“不。”他又说:“那么你亲我一下,亲我一下脸就好了。”他弯下身体把巨大的面孔凑过来,小绿吓得几乎要夺路逃去,腿却动弹不得,她蜡黄着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开始发抖,她已经望见女人就在校门外了,却叫不出来。终于弱智男孩觉得这的确是一个索然无味的小姑娘,他再次狠狠地拉住她的辫子,然后又把她向前推去,这一次是在楼梯边上,于是小绿顺势沿着楼梯滚了下去,下巴重重敲在冰凉的地板上面,整个人趴在教学楼门厅的地上。
弱智男孩逃走了,整幢教学楼是暗的,身体底下是冰凉的地砖,小绿哭了一小下,爬起来擦擦眼泪,走向铁门外正翘首以待的女人。
小绿觉得学校是不可以去的了,她尝试着用一把小铅笔刀划自己的手腕,她先在手指上面试了一下,没有想到只是很轻的一下,手指就破了,先是一颗小血珠,后来又是紧跟着一颗,很快就感到痛了。她不敢惊扰女人,一个人怀着巨大的恐惧穿越漆黑的走廊,来到厨房的水斗边,用龙头冲洗小伤口,有黑色的影子从头顶掠过,她浑身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肮脏的水斗里面爬着一些鼻涕虫,她逃回房间里去,钻进被子,捂住小伤口,一会儿血就不流了。
小绿装肚子疼,她把早晨喝进去的牛奶全都吐出来,可是没有人能够帮助她不去学校。她在清晨的上学路上又看见一只隔了夜的死老鼠,被车子轧过,肚肠外流,牙齿果真长出了下嘴唇。她哇的一声吐出来,在马路边上惊天动地地干呕着,早晨的葱油烙饼再次全部吐出来。女人依然不动声色,昂首挺胸地把她拎到学校门口,塞进去。
红衣男人消失了几天,在小绿觉得最后的指望都没有的时候他又出现了。小绿握着一个萝卜丝饼走在放学路上的时候,红衣男人向她迎面走来,小绿低着头故意装着不看他的样子,却看得到他的鞋子,甚至闻得着他身上的味道。突然小绿垂在裤兜边上的左手被一只粗糙的大手狠狠地捏了一记,她慌张地神经质地把手缩回来,不敢回头看去,但是她知道刚刚红衣男人正跟她擦身而过,他狠狠地捏了一把她的手,那张手很大、干燥,甚至带着下流的意味。小绿为这种下流的意味而莫名地感动了一下,这种感动叫她突然鼓起很大的勇气,用脖子里面那串大钥匙打开了门,一个人怀着一颗喜悦而又惊魂未定的心穿过可怕的厨房和黑暗的走道,迅速地打开房门又啪的一声反关上,自己站在一块模糊扭曲的穿衣镜前面端详起来。她熟练地从女人内衣抽屉的底下翻出一盒已经放了好多年、几乎过了期的化妆盒来,煞有介事地用里面残余的一点点唇膏拿小刷子刷在嘴唇上,瞬间整个苍白的小脸上就只剩下一只血血红的嘴唇。小绿想,自己长大了,一定长得跟女人一模一样。
晚上小绿梦见自己亲了女人的嘴,女人穿一件发黄的婚纱,宛若墙壁上手持百合花,略施粉黛,拖地长裙摆的端庄模样,而小绿就梦见自己亲了她的嘴巴,凉凉软软的,一下子惊醒过来。她想,这一定是因为白天在镜子前面逗留了太长的时间。又扭了个身惊魂未定地睡过去,这次是爷爷,小绿躺在爷爷小亭子间的床上,那张他死去的床上,床单上是牡丹花的图案,爷爷坐在边上的躺椅上剥着一棵人参,小绿再次猛然醒过来,不再那么害怕,只是睁着眼睛,仔细地辨别着黑暗中细小的声音,女人从嘎吱作响的大床上爬下来,轻轻叹息着坐在墙角的痰盂上面小便,发出响亮的水声。小绿在沙发上又翻了几个身,她试图迅速地回到梦里去,那里很安全,也经历很多事情,各种不同的人,却可以随心所欲地转频道,于是小绿把双手重重地压在胸口,因为女人对她说过,睡觉的时候不要在胸口压重物,否则会做噩梦的。这却成了她进入梦境的秘诀,她此时双手交叉着暗暗用力压在心脏上,又将被子盖住自己的嘴巴鼻子,她在几乎透不了气的时候默默念着:红衣男人红衣男人红衣男人红衣男人。
然后,就又是绝望可怕的清晨了。
弱智同桌由于小绿拒绝做他的女朋友,迅速地由爱转恨,他恶狠狠而又怪腔怪调地在最后一排大声说着“尿裤子,难为情”之类的话。小绿很怕他,她不得不舍弃自己的作业本而帮他做作业,她模仿弱智的笔迹在本子上面涂抹着,膝盖上从楼梯摔下来时留下的一大片乌青已经转成淡红色,心里充满了巨大的仇恨。放学后她又被留校,在办公室里面面对着老师翻开的两本作业本,一本是弱智的,上面涂满了粗铅笔字和大红叉,一本是她自己的,全部是空白,老师说:“这些字是你涂上去的吧。”小绿紧闭着嘴巴不说话,她在心里面暗暗地盘算着如果她可以杀掉一个人的话,她要把弱智男孩杀掉,像香港警匪片里面的女警察一样握把枪把弱智男孩杀掉。老师说:“要不要去派出所查笔迹,对面就是派出所了,要不要去查查?”小绿的脑袋嗡的一下子大了,老师拽着她的胳膊往门外拖,她顿时感到门外就是巨大的阴谋,于是她死拉着桌脚,赖在地面上,害怕地哭起来,但是她还是不敢说这作业是她替弱智男孩写的,因为她没有枪,在没有长成女人的日子里面,她得跟弱智男孩坐在一起,被他拉辫子,被他用大头针扎了还不敢吱声,她决定像个女战士一样忍受这一切了。
所幸在最最难熬的日子里面,一场全民的水痘运动拯救了小绿。学校里有一半的小孩发了水痘,小绿也在一天傍晚洗澡的时候高兴地在自己的肚子上面发现了那些透明的泡泡,她激动又骄傲地在女人面前撩起毛衣,然后理直气壮地说:“我该打针吃药和休息了。”她并不怕那些苦药水和冒着泡泡的针尖,她只想可以有女人陪着,窝在沙发里面,盖上被子好好地睡上一觉,或者看些无聊的小人书,吃冰凉的果冻。但是她想去跟红衣男人告别,红衣男人有一个星期看不到她的话,会不会也觉得非常寂寞呢?她确实感到,这一个星期红衣男人会寂寞死的。但这是爱情么,下流的,担心的,幸福的。小绿不顾女人的阻止挠着那些遍布全身的小泡泡,睡在沙发里看过期的小人书,喝紫色的药水,这种短暂的快乐和安心叫她乐不思蜀,下午学校的放学铃打响时她愉快地坐在窗户前面,望着院子里的龟背竹、蟹爪兰和打转的苍蝇,听外面一下子喧闹起来的人声,想,这就是不用留校的日子。
最后的两天,所有的小泡泡都已经在紫药水里面结了痂,女人关照她不要去抓,尤其是脸上的,否则会终生留下痕迹,但是小绿的手闲不下来,她觉得一种没有止境的微弱的痒,必须得用指甲去抓,去掐,去挠,用墙壁在后背上狠狠地蹭她的身体才能够安静片刻,但是很快就又会烧起来。她大量地喝水,焦躁地试图消灭身体里的那把火。
星期六的下午,女人在厨房里面蒸鸡蛋肉饼,小绿溜达到门口的马路边上自己玩跳房子游戏,用粉笔头画好格子,把脖子上的钥匙串解下来做石头,脸上还有紫药水,但是那些小痂已经开始脱落。麦芽糖摊的老头愉快地坐在剃头摊边,用一只脏脏的铜面盆洗头发。小绿的背带裙重新洗过了,她很干净,病也好了,自己玩着游戏。
《杜撰记》 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小绿之死(4)
她单脚跳,弯腰,敏捷地捡钥匙,然后从两只细麻花一样的腿之间望见正倚靠在家门口望着她笑的红衣男人,她望到的时候世界是颠倒的,红衣男人毫不费力地倒挂在那里,双手交叉着摆在胸口,用最最温柔最最下流的笑容望着小绿。小绿的面孔突然就红了,她弯着腰,摸着放在天堂那一格里面的钥匙串,感到脑充血。她开始更加欢乐地跳房子,就好像小时候跳舞比赛时,知道老师就在底下看着,于是竭尽全力地表现得夸张,夸张地丢钥匙,发出清脆的落地声,单脚跳的时候感到自己就是一只轻巧的麻雀,有时候还故意停下来擦擦汗,或者在踩出线的时候发出轻轻的惊呼声。小绿感到自己在那个时候是最最好的表演者,她假装东张西望的时候注意到自己的小模样几乎叫红衣男人的视线定格了,有一次她跑进屋子里去喝水解渴时,那红衣男人甚至用手鼓励般地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
但是时间飞逝,从厨房里已经传出黄酒和蒸蛋的香味,路灯就要亮起来了,小绿无奈地收拾起脏兮兮的钥匙串,重新挂到脖子上,往家门走去。这是最最紧张的时刻,她在心里默念着:“跟我说话跟我说话跟我说话。”但是红衣男人一直保持着一种柔和的沉默,他叉着手站着,似乎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这很神秘,叫小绿心旷神怡。
就在他们俩要擦身而过的时候,小绿感到自己的身体被一只手臂挡住了,那只手臂用最最深沉最最下流却最最温柔的声音说:“这是什么?”小绿那时彻底被这声音灌了迷魂汤药,她的喉咙似乎是发不出声音了,直到那只手臂又说:“你可以脱下来给我看看么?”小绿突然惊恐地发现那只手臂的末端正延伸到她的两腿之间,背带裙的底下!她本能地知道那里就是禁地。
小绿像只压足了的小弹簧般跳起来,重重甩开那只手臂向屋里冲去,女人正在厨房凝望着一锅突突作响的粥发呆,小绿穿过厨房,经过走道,拧开房门,然后迅速地把房门反转,砰的锁上。她背靠着房门,唯恐那扇门突然被打开,那只手臂继续说:“可以脱下来给我看看么?可以脱下来给我看看么?可以脱下来给我看看么?”那么现在呢,他是不是已经走了,还是跑进来正在跟女人说话,他会不会哄骗女人打开房门,想着,小绿又把门上的插销紧了紧,她在发抖,她知道这是非常非常坏的事情。这是她第一次遇见一个坏人,而他正在门外,或许就要进来,她这才感到从未有过的害怕,老鼠、阁楼、弱智男孩这些都暂时不算什么了。她紧张地用手去抓脸上的痂,破了一个又一个,有几个出血了,被女人看到又是要尖叫的,她决计再不要看到女人了。
背后响了敲门声,女人愤怒地敲着门,吼着:“你在里面干吗,快点开门。”小绿绝望地闻到蒸鸡蛋的香味,她试图从门缝里看外面到底是不是只有女人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