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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一些的时候,他爬上楼顶,拉开裤子的拉链,对着楼底下撒一泡尿,风巨大,冬天里会感到刺骨的冷。
最初所有未建成的楼都是钢筋水泥地暴露在黄昏里,西边的太阳从没有安装玻璃的窗户洞里照进来,一片暖洋洋,似乎每爬上一层都可以看得见新的光影变化,直冲楼顶,美不胜收。小五渐渐地长大后,搬进了一座曾经被自己爬过的楼里面,住在了第九层,楼里已经安装了很老式的电梯,上上下下都很缓慢,总是听得见锁链机械运转的巨大声响,他觉得很好奇,他从未想过有一天以这样的一种方式在自己爬过的楼道里面再次行进着,并且这种行进在之后还要持续多年,于是他曾经好奇地盘桓在楼梯口,不停地按着上下键,电梯在他面前停下来,迟疑地打开沉重的门,里面总是空无一人,泛着绿油油的光。小五记得当这幢楼并未建成的时候,这里是一个巨大的直通通的大窟窿,望进去,风盘旋上升,黑得充满了神秘感,叫人心生畏惧。
后来所有的楼房都建成,再后来就是持续不断地衰老。直到所有的小树苗都长出可以在风里面摇来摆去的大树冠来。米白色的簇新墙面布满黄褐色的水渍,而电梯的门每每开启都会发出沉重的嘎吱声来,关闭时则是哐当一记。
小五突然之间都长到了二十七岁,在认识菲菲之前他从未感到青春流逝。
此刻菲菲从宜家订购的红色大沙发被送来了,她一个人把硕大的沙发在窄小的房间里面拖来拖去,试图寻找到一个舒服的位置,怀里面还抱着一只黄颜色的小狮子,这只小狮子跟随了她八年了,软绵绵地散发着菲菲身上的味道。她就抱着小狮子在沙发上面变换着姿势,一个细胳膊的小女人在硕大的沙发里面好像随时就会遁形,此番情景完全可以拍成一组电影镜头,一个青春期将过的小姑娘,在沙发里面奋力地抓狂地寻找着自己的姿势。菲菲说:“你看这样好不好?”大沙发被她搬到房间的中间,宛若一只抛了锚的大船。
菲菲是没有秘密的,她曾经反复地跟小五说起过她的黄金年代,在这样的黄金年代里面她并没有生活在城市里面,而是生活在父母插队落户的城镇里面,那里有巨大的黑色的鸟在头顶低低掠过,冬天的时候家门口的整条河道都已经结了冰,她是班里面唯一一个在冬天还敢穿着风凉皮鞋的女生,而且在河道上面奔跑两个小时也不会觉得冷。她跟小五说起这些的时候,总是喋喋不休,整个人陷入了莫名其妙却光芒四射的催眠状态,一旦她发现其实小五并没有在听,或者他没有丝毫的共鸣,就会勃然大怒,继而重新跌入无止境的沉默中去。
似乎如今把他们俩扭在一起的,就是共同和自己的青春记忆所做的对抗。
小五在一九九三年之后缓慢的青春岁月中再没看到过那个最初的傍晚所呈现出来的情景。他乐此不疲地爬上一幢又一幢的楼房。最先吸引他的是沉默的楼道,总是散发着一股这个城市特有的潮湿气味,昏黄的墙壁,和有时候黄昏里传进楼道里面的炖鸡汤或者是煎带鱼的香气,那些声控的灯总是时明时灭,而从天窗里照进来的光线被集中成一束束的,这里常常是安静的,他的喘息声狠狠地撞到狭窄的墙壁上面,然后反弹回来,脚步声如此单调,而全部的向往就在于走到楼道的尽头,打开那扇沉重的通往天台的铁门的一刹那。有时候天空晴朗,大片的云在碧蓝的空气中飞速行走,有时候下雨,从楼顶望下去,整个城市都萧萧然绿油油;有时候是冬天,凛冽的风猛然扑过来,整块透明的灰色天空底下,小五变成无数渺小的小人儿中的一个,最美丽的情景莫过于红色的霞光,所有的声音都会消失不见,车辆,行人,飞速行驶的轨道车厢都沉寂下来,整个城市都在这样的瞬间变得安静。而小五就这样站立在空荡荡的楼顶,双手下垂。
但是小五始终没能看到一九九三年黄昏的情景。
虽然说当时他以为自己这种不可压抑的癖好是一种荷尔蒙分泌过多的表现,可是如今回头想来,他或许是想再次回到那个妙不可言的黄昏去,他试图在无数个黄昏里重新见到那个唯一的日子所见到的情景。
菲菲不知道他们如今朝夕相处的这幢二十一层高的楼小五曾经爬过,也不知道她过去在咨询公司上班时的那幢暖气管道里生长着老鼠的高楼小五也已经爬过,他甚至在最高层的男厕所里面小便,小便池的边上就是一个落地窗,当夜色终于降临的时候可以望得见整个城市都被笼罩在一种几近透明的灯火之中,叫人产生想要纵身的无限欲望。菲菲是沉溺于这个城市的,她过去总觉得自己是个将要溺毙于这个城市里面的人,当她从父母插队落户的小城镇回到这里的时候,黑色的大鸟和滴水的墙壁都已经成为了记忆中的片段,那时她穿着米老鼠头像的套头衫,紧身牛仔裤,涂黑颜色的指甲油,大白天在学校里面,躲在小花园的芭蕉树后面跟小姐妹们分喝一整瓶的伏特加,不加冰块也不兑果汁,微微地醉在中午直射的太阳底下,她曾经在无数个黄昏里穿着薄薄的红纱裙,套着牛仔外套,拎着一个无比重的书包,骑破车飞驰在充斥着灰尘的马路上面,华灯初放,夜色微凉,如今想来,这一切真是光华大道,而菲菲似乎只从这段日子里走出来一天而已。现在她要去的地方是法国,她之所以要去法国是因为第二个恋人,这点她从未跟小五说起过,她不可能对小五说:“嘿,我要离开这里,离开你,是因为我的第二个过去式恋人。”
有的时候一个人或者一段时光已经影响了自己,自己却并不知道,或许到死去的那天才会突然想起。若干年后菲菲一定会想起来,她的青春期早在第二个恋人时代就已经消亡了,十九岁,只是当时已惘然。
那年她把一头拖到屁股的浓密长发彻底剪掉,剪成难看的男人头,架着大大的眼镜跟第二个恋人谈恋爱,听那个男人说要去法国,菲菲当时并不知晓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家,后来她一心以为那是《天使爱美丽》里面的诡异精灵,还听那男人说他对那个背叛他的女友的无限迷恋,直到最后他重新和那个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后来菲菲的头发长长了,染成橘红色,一直戴隐形眼镜,也谈了数次恋爱,有过若干次的一夜情,只是她从此就决定自己要去的地方是法国,如此根深蒂固,再不改变。
而今若是小五跟她说,他要爬遍这个城市里面所有的楼,只是为了寻找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傍晚,菲菲也会觉得这只是荒谬的梦境,如同十九岁那年,拉着第二个恋人的手缓慢地走过昏黄潮湿的地下通道,有拉二胡的人蜷缩在角落里面睡觉,当他们走过他时,身后突然响起尖厉的断弦声,菲菲扭过身时,那人却依然是蜷缩着的一块石头,只有青春期时发生的事情是真实存在记忆中的,之后就全都是荒谬的梦境。
《杜撰记》 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一九九三年的火烧云(3)
晚上,小五和菲菲在巨大的穿衣镜前移动着自己的身体,他们把衣橱里面的衣服一件件地铺开来,然后往身上套,菲菲甚至翻出还未曾发育时常穿的一件灯笼袖的橘红色衬衫,她惊讶地发现这件衣服还是可以穿上身,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瘦得好像一个十三岁的小姑娘。他们在镜子前面折腾,摆各种姿势,互相推搡着要站在镜子的正中央,一会儿用围巾包住头发,一会儿在牛仔裤外套很多条裙子,个个一言不发。最后小五赤裸着上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绒线衫,坐在地板上面望着镜子里面的自己开始抽烟,菲菲疲倦地趴在一大堆旧衣服上面,身上披着一件旧得发霉的皮夹克。
她望着小五瘦削到要皱起来的身体,说:“你看起来就是个少年啊。”
这一刻小五最大的秘密几乎就要脱口而出,他几乎要说:“我们一起去爬楼吧,我带着你去爬那座一到晚上就撒着巧克力屑的高楼,爬到最最顶上,一起坐在巨大的霓虹灯牌子底下。”但是最后他还是把这些话连同烟雾一起吞下了肚子,这些东西是不得分享的,阴凉的楼道,变幻的光影,空旷的天台上面无边无际的雨,或许他会跟她说,但是得等他找到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傍晚才可以。
只是之后,每每小五打电话给菲菲总是称呼她为小姑娘,他说:“小姑娘,你还没有吃过饭吧,我们去吃火锅吧。”
那日的不速之客是小五过去的朋友,他们是在马路上遇见的,他在背后大声叫着小五小时候的绰号,声音温和亲切,却叫小五拉着菲菲的手紧了一紧。那是个面容肥厚、留着半长头发的男人,穿着不太干净的衬衫,手里面还拎着公文包。他简直是扑过来拍着小五的肩膀说:“嗯,一点都没有变,一点都没有变。”他接着又指着小五对菲菲说:“他小时候可是我们的超级巨星啊,那时候他在我的眉弓上面敲了一砖头,搞得满城风雨,看看,我这里缝了八针,怎么也长不出眉毛来了。”于是菲菲看到这个头发微秃的年轻男人确实只有半条眉毛。而小五恍然大悟于为什么刚才手不自觉地紧了一紧,那些久远的在建筑工地里骑着翠绿色跑车的岁月扑面而来,那时他总是在等待着背后突然有人呼喊这个名字,这个名字已经属于摸不着的岁月了,那些裸露在钢筋水泥里面的记忆,那时,小五听到别人喊他这个绰号,就会拼命地向前加速,左手把住车把,右手神经质般地往后斜插进书包里面,握住那把铁扳手才回过头来看是谁在喊他。有的时候他回过头来时,已经把那个喊他的人甩开了好远,背后只有空荡荡的大马路,无边无际的脚手架,和大朵大朵与他一样飞奔着的云朵。
而空荡荡才是真正地叫人心悸,就好像当他神经质般地松开菲菲的手,向身后摸去的时候,背后是空荡荡的,没有破烂的牛仔背包,没有铁扳手。当铁扳手从被磨破的包里脱落时,小五或许正飞驰在某两栋大楼之间,或许鼻子里面正充斥着建筑工地的尘土气息,太阳西斜,激动人心。
在这样不可思议的速度下不可能意识到一把铁扳手的遗失。
面前的这个男人,他正唾沫横飞地与菲菲说着关于过去的种种,他如何被小五砸伤了眉弓,缝了八针以后觉得缠着纱布的样子滑稽得好像小丑一样,就死活缠着爸妈给他转了学,宁可每天换两辆公交车去另一个区的中学里面念书。他的口气里充满了骄傲,他的眉弓在经过了折腾人的青春期后终于变成一种莫名其妙的骄傲。然后他飞奔着挤进人群里面,追赶一辆同样是稍纵即逝的公交车去了。于是小五站在上街沿,菲菲站在下街沿,公交车从菲菲的身后不断地晃着彩色的身体缓慢地开过去。小五说:“我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我是不是应该重新去找个结实的书包,在书包里面重新塞一把铁扳手,可是我的那把铁扳手已经没有了,那么或者是铁的榔头也可以。”菲菲怔怔地望着他,头发几乎是块颜色褪尽的抹布,她狠狠说:“你找不着就是找不着。”
这时小五想起来他最后见到那个男人时的情景,在过去他对菲菲反复的描述中,一直是一个瘦到发灰的男人,露出垂死的相貌,眉弓上的伤口始终没有愈合过。而此时他真正地想起来了,那些描述只在语言中是固定的,而在他脑海中每次这个瘦到发灰、眉弓流血的男人出现都有不同的背景,有时候他是在一个岗亭的边上抽烟,有时候他坐在过去中学操场的煤渣跑道上,有时候他甚至蜷缩在小五的床边望着他。于是小五知道,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他说他现在在那里的牙防所里面做事情。”菲菲用手指指小五身后的一幢深色楼房。
“那里?”小五想起刚刚开始长智齿的时候,有一颗顽固的牙齿怎么也顶不出牙肉,于是就去那个牙防所里面拔,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没有用麻药,但是疼痛的感觉已经被全然忘记了,只记得走廊里面的乙醚气味,还有就是他独自一个人站在走廊的天窗边上,被拔掉牙齿的牙肉上覆盖着一大块棉花,很快就被血浸透了,他把棉花取出来,血依然在嘴巴里面咕噜咕噜地冒着。
自此小五再也没有提起过他所有黄金时代所发生的事情,他对任何人都不曾提及过。睡觉前菲菲总是抱着自己的小枕头把头发窝在小五的胳肢窝里面,喃喃地描述着那些在黄昏里面撑着翅膀低空擦过的黑色大鸟,它们羽毛的温度,它们的脚爪有时候甚至触碰到头发,然后菲菲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