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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馆长,你怎么会这样想呢?你是经历过许多政治运动,受过许多考验的老同志了。你这样做是对党、对自己、对家庭不负责任!是想逃避,想求得个人解脱。人,都有个逆境或是不顺心的时候,如果一遇到不顺心就去死,那生命真是太无价值了。想过你死了以后家里的妻子儿女会多痛苦吗?他们今后的日子有多难吗?”周星记起史文豪走之前交待的一件重要事还没告诉葛涛,便继续说道:“葛馆长,你可以不顾一切,不顾家,只顾自己一时痛快,可家里的亲人没有忘记你,时刻都在关心你。再过两小时,你家里就有人来探望你,难道你愿意让妻子儿女看见你直挺挺地躺在地上吗?”
葛涛的眼中突然闪现出一种希望的光芒,但是随即便熄灭了,脸上又呈现死灰一般的木然,真像是一具木乃伊。周星的滔滔不绝,改变不了这即将死去的灵魂,但他仍像不知疲倦的秀江水不停的流淌着,劝说着,有如一个孩子对布娃娃和木偶说了许多真诚的心里话,自以为它们都听懂了,自己也便放心了。
接下来值班的是万山红,周星把发生的事告诉了她,万山红不由地紧张了起来,她说:
“小周,你不要离我太远,最好就在附近休息,有事我好喊你。这鬼人性格很古怪,我不能不防着点。“
“好的,我不会走太远,就在走廊上晒太阳、看书。”
万山红不敢单独进反省室的房中。葛涛一个人又在胡思乱想。因为失眠,他的头很晕很疼,神经极不安定,心律也不齐,手脚时而无端的抽搐。他总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因而,对每一个经过他窗前的人总是警惕怀疑地望着。透过窗外,葛涛看到两楼相通的长廊上,用绳子串挂的许多漫画,里面有许多是揭批讽刺他的。葛涛瞪着空洞的双眼望着这些漫画,突然由衷地仇恨起来。他想:我有这么丑吗?那简直是魔鬼。但耳边又立即传来许多笑声说:“哎呀,画得真像!绝了!太像葛涛了!”站在窗口的葛涛忿忿地把手往空中一挥,自言自语地抗议道:
“这不是我!我原来是很有风度的,是你们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突然记起这些漫画大都是美工刘剑画的,一种怨恨便油然而生。他用手掌狠狠地往空中一劈,咽喉中毒毒地咕噜出一种沉闷的声音。葛涛又记起刚才周星告诉他,今天家里有人来看他,不由地又思念起相濡以沫的妻子和儿女,禁不住的热泪便缓缓地从眼眶湧出,流过脸颊,又隐没在乱草丛般的胡茬中。阶级斗争已令葛涛疲惫万分,他突然冒出一个想法,长痛不如短痛,让天意来决定自己的生死命运。想到这里,葛涛立即做了两个纸团,分别写有“生”和“死”字,然后将纸团放在自己口袋中来摸签。没想到他连续摸了九遍都是“死”字,不由地吓出了一身冷汗,额头、手心、贴身的衣裤都湿了。不甘心的葛涛想起九死一生之说,便眼望苍天默默地祈祷了一会儿,再缓缓从衣袋中摸这最后一签。他抓住了一个签,矛盾和恐惧的心态又令他放下了,而将另一个纸签抓了出来。他闭上眼,又向上天祈祷了一阵,才将纸签打开。他猛睁开双眼一看,居然还是个“死”字。葛涛愤怒地将两只纸签抛出了窗外,又绝望地瘫坐在椅上,无力地说道:
“我死定了!天意。天要我死,我不能不死。”他万万没想到,精神恍惚的自己在两张纸上写的都是“死“字。
一阵冷风吹过,虚弱的葛涛打了个寒噤,他又想起家人们一定也很冷。自己反正是要死的人了,没什么东西给家里留下,这棉衣、棉被、毛衣、都是凭计划票定量供应的,我今天得全部让他们带回去,留给孩子们穿用,好歹也算是个念相吧。于是,他立即行动起来,开始整理自己的衣物。
在走廊看书的周星听见脚步声,抬头一看,只见一位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正朝自己走来,模样很像葛涛,心中便明白了几分。他站了起来,对方已抢先问话了:
“同志,请问葛涛是在这里吧?”
“是的,你是他的儿子吧?”
“对!我来看看自己的父亲。”小伙子坦诚地回答。
“来得正好,有许多事情要和你谈谈。你要开导开导你父亲,最近,他的行为有点不正常,我真担心……”
周星一面和小葛谈话,一边带他去见领导小组付组长万山红,然后三人同去见葛涛。小葛见到父亲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短短数月,父亲竟变得像个野人一般。他强压住自己的感情,心酸地喊了声:“爸!”便不再说话了。他怕克制不住自己,便把许多要说的话省略了。为了控制自己的情感,小葛把自己的脸故意撇到另一个方向,不让父亲看到。周星却清清楚楚地看见小葛的眼圈红了,嘴唇在颤抖,自己的头也不由地沉重得垂下。此刻,葛涛却手足无措惊慌起来,不知如何是好。他惶窘地给儿子让起坐来。儿子没有坐下,他又怀疑是不是自己真得变得像漫画中那样丑陋,以至于把儿子吓坏了。周星赶紧给小葛倒了杯开水,让他调整了一下心态。葛涛是个很内向的人,他总是把人生的酸甜苦辣往心里压,让它们在心中沉淀、浓缩、发酵、而从不外露,不与外界分享和稀释。刚不久,他站在窗口流下的那些泪珠,是他成年以来少有的泪水,现在全流完了,剩下的就是惶恐绝望的告别。但此时他又笨拙得不知要对儿子说什么,只是无言地望着儿子。为了不妨碍父子俩的交谈,万山红和周星退了出来。
一小时过去了,葛涛送儿子出来。小葛留下了一些食品和小件的日常用品,却带走大包的衣物。万山红奇怪地问:
“小葛,你带走这么多寒衣干啥?”
“父亲叫我带回去的,他说天气转暖用不上了。”
“你怎么这么糊涂,现在才是初春,早晚和阴天还是相当寒冷的。你把毛衣棉衣全带回去了,他穿什么?”
万山红的关心却激怒了葛涛,他大声嚷道:
“这是我的私事,不要你们管!儿子,给我全拿回去,别听他们的!”
然而小葛没有听父亲的命令,因为万山红说得对。小葛放下衣物恋恋不舍地走了,葛涛却又独自一人怨恨起来。他坐在床沿上发呆,恨万山红破坏了自己临终前的计划。忽然,他的视线扫描到桌上的稿纸,那是一份没写完的自我交待材料。葛涛灰暗的心中刹时闪过一道血光,对!就这样,万山红!我临终的遗愿你都不让我实现,我也不让你得逞!就是死,我也让你做垫背的人。他又用手掌在空中做了个狠狠的下劈动作,咽喉里又发出毒毒的咕噜声。
虚弱的葛涛站立起来,他要去找万山红交待问题,实则是寻机下毒手。没想到自己的身体居然有千百斤重,两条腿却胎软、悬浮而不听使唤,人像喝醉了酒一般摇摇晃晃,脚像踩在棉花堆上找不到感觉。其实,万山红就在不远处和周星说话,葛涛却在模糊意识的指引下盲目地走出屋子,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周星有事暂时离开了,万山红到太平间的屋边巡视了一下,发现葛涛不见了,问其他几个审查对象,都说不知道他去哪儿了。孙悦汉想了一下说:
“好像是往那个方向去的,干什么去了就不知道。”
万山红着急了,周星又不在,她只得一个人去追寻。在歌舞团学习班附近,她终于找到了葛涛,便气愤地质问:
“葛涛,你怎么未经许可一个人到处乱跑?”
葛涛低垂着可怜而忧郁的眼睛,有气无力地回答:“万付组长,我找你汇报思想,交待还没有交待的问题,争取组织上的宽大处理。”
“有什么事情要交待,你可以用书面写出来,不能到处乱跑!”
葛涛好像没有注意听万山红的训斥,他的可怜眼神中隐射出一种残忍的绿光,但这光一见到四周许多散坐休息的歌舞团人员,便暂时收敛而变成忧郁了。这瞬间的变化没有逃脱万山红的眼睛,她警惕地说:
“你现在马上回去!遵守学习班的制度。”
葛涛却指着后院中一片茂密的树林说:“到那里去谈谈怎么样?我这次是诚心诚意的。”
万山红没有傻冒,她坚持自己的主意,不相信葛涛的诚意,而是严肃坚定地命令道:“葛涛!马上回反省室去,听到没有?”
葛涛只好无奈地往回走,万山红保持距离地跟在后面。幸好,没走多远便碰上了追来的周星,万山红总算松了一口气。
傍晚,学习班的人陆续回来了。美工刘剑并不知道白天发生过什么事情,他拿着白天采购的一些纸、笔、颜料、穿过反省室的房间,打开了宣传室的门,准备将这些用品放好。刘剑的出现又点燃了葛涛的仇恨,特别是他一看到那些纸、笔、颜色,立即便想到这是为自己准备的,明天自己将会变得更丑陋。于是,他眼中潜伏的绿光又毒毒地射了出来。葛涛不知从什么地方找到一截直径六分的废弃自来水管,有五寸长,藏在身上已有大半天了。他悄悄地向刘剑后背走去。刘剑正面对会议桌般大的工作台清点东西。突然,他敏感到背后有异样的声响,立即便回头想看个究竟,但已经晚了,葛涛的铁棒已经向他的脑后劈下。也正是刘剑这一回头挽救了自己的性命,使葛涛的铁棒打偏了一点。刘剑头部“嗡!”的一震,但没有昏厥,没有失去判断和反抗的能力。就在葛涛第二棒击下的时候,刘剑把身后的靠背椅用力向后一推,这第二棒便打在椅背上。刘剑迅速地回过头喝道:
“你想干什么?行凶杀人。来人啦!葛涛行凶杀人啊!”
刘剑一边叫喊一边奋勇抢夺葛涛的铁棒,但被身后的靠背椅挡住了。葛涛也不恋战,心慌意乱地扭头便逃,紧张之下,他的动作反而恢复了灵敏。葛涛一边往屋外逃跑,一边发疯似的用铁棒击打自己的头部。刘剑毫不畏惧紧追不舍,边追边喊。群艺馆揪出来的孙悦汉和刘沙河等人都吓傻了,眼睁睁地看着葛涛从他们面前窜过,竟没有一个人援助刘剑。俩人一逃一追,瞬间便到了疗养院的围墙边。前面是难以逾越的高墙,脚下是草地和乱石,无路可逃的葛涛突然转过身来,高举着短铁棒像一头垂死挣扎的困兽吼叫:
“你别过来!我反正是要死的人,你要过来我们便同归于尽。”
此时,紧张的刘剑头脑非常清醒,完全忘了自己所负的重伤。他看见眼前的葛涛面目全非,整个头部都是流淌着的鲜血,只有两只眼睛还能看到白色,模样十分狰狞可怕。要赤手空拳对付葛涛是困难的,然而,他没有选择,也没有时间思考。他迅速弯腰拾起脚边的碎砖向葛涛扔过去。葛涛此刻并不怕死,但出于人的本能便侧身一躲。刘剑不失时机地扑了过去将葛涛压倒在地。葛涛又反手向上,企图用铁棒打击压在身上的刘剑。刘剑抓住他的手腕往下一压,又用膝盖死死压住。很快,葛涛另一只手也被刘剑制住动弹不得,他开始哀求了:
“刘剑,你放了我吧!让我去死,我实在不想活了。”
“你不能这样!你不想活也不能杀人!”刘剑突然记起葛涛的妻子崔桦曾经是自己中学时代的班主任,便换了一种口气说:“你做这样的傻事,考虑过你的妻子儿女吗?对得起崔老师他们吗?”
这时,附近的周星等人闻声而来,大家七手八脚将葛涛抓住。刘剑心中绷紧的弦松弛下来,才发现自己后脑侧及颈、背部都是血,眼前一阵晕眩站立不住便昏了过去。葛涛也因为流血过多昏迷。学习班的文艺系统军代表,工宣队及单位领导大都赶来了。包扎好的刘剑、葛涛被抬上了担架,等待救护车来。昏迷幻覚状态中的葛涛,觉得自己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绝望、怨恨、疲惫。他时而觉得自己像一片枯叶,无助地被狂风的漩流夹裹着飘舞,寻不到自己的根;时而又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尸体殭直,直向空虚凄凉的幽冥沉去。这幽冥的通道,无比的冷,无限的深。他似乎已经闻到了阴曹地府的腐臭,突然感到了恐惧,僵直如爪的手企图抓住点什么,但什么也抓不到,周围除了虚空还是虚空。救护车来了,警笛的鸣声把葛涛惊醒。就在周星和贺军要把他抬上车的时候,他突然从担架上坐了起来,发疯似地把缠满头颅的绷带扯掉,嘴里伊哩哇啦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两眼血红十分可怕。长长地白纱布染着红色的血迹滑落在地上,头部刚止住不久的血又涌了出来。他猛一翻身又特意从担架上翻落地下,大家终于听清楚了他的吼叫:
“我不要抢救治疗!让我去死!”
周星和贺军只得强行将葛涛又一次抬上担架,又用绷带将他捆绑在担架上。……
刘剑和葛涛被送进了市人民医院三楼的一号和二号抢救室,葛涛被安置在一号房。安置完毕,周星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