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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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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
    那时的情形,一定相当动人,君花也愈说愈激动:“直到我说了不知多少
遍之后,他才又挣扎著说了一句话,真……叫人伤心。”
    甘铁生当时说了一句什么话,我们并没有听君花的传述,而是在见到了
甘铁生之后,由甘铁生自己说了出来的。
    那是在小客栈中,君花替我们作了介绍之后不久的事。甘铁生这个小说
中的传奇人物,忽然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总不免使人好奇,我们在互相打量著
对方。
    他那时,衣服整齐,头发也剪短了,可是形貌看来,还是十分骇人。当然
是由于长期的山区幽居生活,使他又瘦又干,皮肤粗糙得简直就象是树皮,当
他伸手去抚脸的时候,甚至可以听到“刷刷”的摩擦声。
    君花一直在旁边解释:“他以前不是这样的,这几十年的折磨……”
    甘铁生每当君花那样说的时候,就会望向她:“你以前也不是这样的,这
几十年,看来你也没有好过。”
    甘铁生的眼睛,还十分有神,正如君花所说,充满了怨恨,但在他望向君
花的时候,流露出来的眼神,却又出奇地温柔,而当他在说那句话时,在怨恨
之中,又有著极度的迷惑。
    他说:“在事情发生之后,我曾立下毒誓,再也不见人,因为人太可怕了!
太可怕了!世界上没有比人更可怕的东西!”
    他在说这句话的时候,那种咬牙切齿的神情,想来正如他当年在立毒誓
时一样。
    我和白素齐声长叹,白素道:“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可怕,甘先生,你自己
也是人。”
    甘铁生用十分缓慢的声调道:“更可怕的是,你完全不知道人在什么时候
会变,潜伏的可怕会冒出来,使人变得可怕。”
    他略顿了一顿,又道:“每一个人都是一个随时会爆炸的、恶毒之极的炸
弹,不但别人不知道它何时会爆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他说这番话时,声音十分低沉,可是神情却由激动而变得十分平静。可
知这些年来,他在深山野岭,独自生活之中,不知曾几千万次想到过这个问
题,而且早已想透想彻了,所以再也引不起任何激情了。
    我望著这个传奇人物,回味著他所说的话,他从那么直接的角度去窥视
人性,所得出的结论,自然也直接之至,他的话很有道理,每一个人的思想之
中,的而且确,都潜伏著极可怕、恶毒、伤害他人的潜意识,什么时候发作,的
确连这个人自己也未必知道。
    君花在一旁,用十分有深情的眼光望著甘铁生,白素在沉默了片刻之后
道:“外来的因素,有时会成为一种十分强烈的诱惑,诱发人性中恶毒的一
面。”
    甘铁生紧抿著嘴,从他闪烁的眼神之中,可以看出,这些年的艰难痛苦,
野人一样的生活,虽然对他的身体,形成了一定程度的伤害,可见那一点也无
损于他的睿智,他的眼神说明了这一点。
    任何人,如果有和他一样的机会,几十年独自沉思,又曾经受过生死一线
的巨大痛苦,必然会有许多他人不容易想到的想法  许多伟大的思想家和
哲学家,也都经过独思的阶段,某些彻悟人生的宗教家,甚至长期静思,甘铁
生的思想境界,是否也到了这一地步?
    他望向白素,缓缓地问:“经过情形你们和我一样清楚,是什么引诱了
他?”
    我压低了声音:“或许他性子不喜欢受拘束,军旅生涯令他烦厌。”
    甘铁生用力一挥手:“他只要说一句,绝不会有人强留他在军队里,事实
上,我和他之间的友情,绝不存在谁对谁的约束。”
    白素的声音也很低沉:“请恕我问一句,你为什么对他那么好,要把他从
垃圾堆里捡回来,当作是自己的兄弟一样?”
    甘铁生转头望向窗外,小客栈房间的窗外,有一簇白杨树,在风中,树叶
绿籁发著抖,看来很潇洒,他道:“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好,并不需要什么特别
的理由,这种情形,十分普遍。”
    白素的声音柔和,可是说的话,却相当尖锐:“总有些特别原因的。心理
学上说,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好,在很多的情形下,是为了自己心理上的某种满
足,而不是真正要对别人好。”
    甘铁生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君花忙为他辩护:“他不会,他是真心对人
好。”
    甘铁生作了一个手势,止住了君花的话:“不错,有一部分,一半,甚至一
大半,我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种成就心理;看,我从垃圾堆中捡回来一个少
年,把他栽培成神威凛凛的战将,那使我十分有满足感,但这和我们之间的感
情,和方铁生的背叛,有什么关系?”
    白素侧著头想了片刻,终于承认:“是,没有什么关系,如果有外来的强力
引诱,应该另外寻找原因。”
    君花幽幽叹息:“任何外力的引诱,总要通过媒介来进行接触,我和他几
乎二十四小时在一起他有什么机会和外来的力量发生接触?”
    我和白素同时作了一个手势,我先说了出来:“有一个机会,唯一的机会,
那次,你们在山洞中,他突然感到些什么,突然离去。”
    君花摇头:“那一点时间,能发生什么事?”
    白素道:“就是知道,这次我们来,主要是见甘先生,再就是要到那个山
坳,和甘先生隐居了几十年的那座山去看看。”
    甘铁生的身子微微发著抖:“那座山,整座山,是我那半个师官兵的坟墓,
我看著他们一个个倒下来,流到最后一滴血,都没有人皱一皱眉头,真正是名
副其实的铁军,铁一样的军队!”
    我口唇掀动了一下,想问什么而没有问出来,甘铁生立时现出了一个自
嘲式的笑容  他的外形和他的智力绝不相称,他立时知道我想问什么,他
道;“我受了伤,滚跌下山的时候,跌进了一个很窄的山缝,我想挣扎著爬上
来,可是反倒向下落去。”
    他说到这里,发出了几下听来极无可奈何的干笑声:“下面是一个相当深
的山洞,我一跌下去,就昏了过去,至少昏迷了十小时以上才醒过来,又苦苦
捱了三天,才能开始设法离开。我身体虚弱,花了很多时间才算是重见生天,
一切全都发生了!”
    他说来虽然简单,可是想象起那三四天的情形,他也和跌进了地狱无异。
    甘铁生继续著:“山上还到处有弟兄的残肢,我看到一次哭一次,我收集
了十来枚手榴弹,准备在敌军将领庆贺胜利时冲进去,可是我更想知道,为什
么方铁生会没有依约发兵!”
    他说到这里,急速地喘息起来,君花忙递过一杯茶去,他一口气喝乾,我
从旅行包中,取出一瓶酒来,甘铁生“啊”地一声,伸手就取了过去,打开咕咕
咕连喝三口,又长长吁了一口气。
    他的声音变得苦涩之极:“可是,我一下山,见到了敌军的几个士兵,我就
全身发抖发软,害怕得全身汗出如浆,象是要窒息,再也无法挪动半分,幸而
他们没有发觉我。起初我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后来,次数多了。不但见到
人影,甚至听到人声都是那样,我才知道我……得了一个怪病,我不能再见到
自己的同类,我对人失去了信心,觉得世上最可怕的,莫过于人!我无法控制
这种发自内心深处的恐惧,所以一直只好躲在深山里面,远远听到有人声,就
躲开去,好在那山中山洞又多,就这样躲了几十年。”
    白素大是感叹:“的确,人很可怕,有幸有不幸,你在深山里躲了几十年,
也不知躲过了多少场天翻地覆、血流成河、尸骨如山的浩动!”
    甘铁生才离开深山不久,又一直和君花在一起,自然不容易明白白素那
几句话是什么意思。白素说得对,那些年来,浩动连连那是源于恶毒的的人性
而发生的!
    君花伸手在甘铁生的手背上轻抚著,甘铁生的手又瘦又干,粗糙的、褐色
的皮肤之下,血管好像小蛇一样盘虬突起,看来简直恐怖,但看君花抚摸它时
的神情,却温柔欢愉,只觉其美,不觉其丑。
    甘铁生又道:“忽然之间,听到君……花的声音,听到了她的话,看到了她所
写的书,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想起了当年的那一台戏……我也确信君花
并没有背叛,只是方铁生一个的事,这才对人恢复了信心,敢鼓起勇气来见
人!”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都觉得到了告诉他们有方铁生下落的消息了。我
先道;“当年台上的情景,可有拍照留念?”
    甘铁生立时点头:“有,一个随军记者拍了一张很好的照片,方铁生说他
喜欢,就由他保管  那时要晒多一张都不容易。”
    我用相当缓慢的动作,把那张照片取了出来:“就是这一张?”
    甘铁生和君花两人一看,都发出了一下尖锐的呼叫声,像是看到了一个
死去不知多少年的人,忽然活了过来一样。甘铁生也首先改变了他那种古怪
的姿势  那是他早时在窄狭的山洞中蟋缩身子时养成的习惯。两个人的
目光盯在照片上,久久不能离开,然后,他们才一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向我
们望来。
    两人的声音都异样:“哪里来的?”
    我且不回答,又取出了其余几张照片来,君花叹:“他的气力真大,可以把
我抛起来又接住!”
    我问:“这大汉,肯定是方铁生?”
    甘铁生点了点头,抿著嘴不出声,君花则道:“当然是他,我再也没有见过
那样的大汉,美国篮球选手,有很多超过两公尺,可是和他比,总没有那种神
威凛凛的气概!”
    甘铁生这才说话,声音之中,透著无比的疲倦:“人人见了他,都会自然而
然,对他生出敬畏之意,不单是他人壮硕,而且也由于他有那种气吞山河的气
概!”
    君花也道:“是啊,为了替他找一匹马,费了多大的劲才找到了那匹日本
关东的高头大马!”
    两个人说起往事来,从外表看来,似乎都没有对方铁生有什么恨,自然,
刻骨的恨意,不会表现在咬牙切齿和青筋暴绽上。
    等到他们又向我望来之际,我才道:“十六年前,有人在武夷山的一个小
道观中见过他,他在那里隐居,好像在逃避什么,这证明当年他的行为,至少
没有在物质上给他带来任何好处!”
    君花和甘铁生两人的神情,都疑惑之极,君花指著甘铁生:“他……和你
一样,一直在山里隐居……那……是为了什么?
    甘铁生这时,表现了他曾是一个果断的军人的本色,他用力一挥手:“问
他去!”
    君花深深吸了一口气:“十六年前,他……”
    甘铁生和我异口同声:“那是唯一的线索!”
    甘铁生和君花互望了好一会,才同时叹了一声,甘铁生道:“如要他还在,
一切就可以水落石出了!这些年,真不知怎么活过来的!”
【第十三章】
    他说到这里,忽然发出怪异的声音,“哈哈”笑了起来:“有时,故意想
饿死自己,几天不吃东西,可是肚子愈饿,思路反倒越是空灵!”
    我点头:“这就是基督徒为什么要禁食祷告的原因。”
    甘铁生显然想不到我会举这样的例子,他呆了一呆,才又把身子缩成一
团。这时,我注意到他在把身子形成那个怪异的姿势,身体缩得极紧,一般人
绝无法做到,要是他缩著头,简直就没有任何突出点。
    他也感到我在注意他的姿势,所以解释:“当我确知自己又活了下来之
后,心中的痛苦实在无法形容  人在感到痛苦的时候,会自然而然,把身子
缩成一团,虽然那样做,一点也不能减轻痛苦。我遭到了那样不可想象的背
叛,也一直在把自己的身子紧缩,像是想把痛苦自身体中一滴一点挤出来!”
    他在那样说的时候,声音甚至十分平静,唯其如此,才更叫人有惊心动魄
之感。
    我叹了一声,白素也叹著:`当我们知道你可能没有在战役中丧失生时,
首先想到的,也是这几十年来,你不知如何从痛苦中熬过来的!”
    甘铁生惨然:“不把自己当人,只有这样,才能熬过来。我找许多小得根
本不能容身的山洞,硬把自己的身子挤进去,挤得骨头格格发响,心里反倒痛
快些。很奇怪,再小的山洞,一天挤不过去,一个月挤不进去,一年半载下来,
也就挤进去了!”
    我和白素听得骇然,甘铁生这几十年在山中的日子,自然痛苦,但再也想
不到,会痛苦到这种程度!不过看他现在的情形,反倒像是在说著别人的事
一样,是不是经历了象他那样大痛苦的人,会把一切都看透了,看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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