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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有轻微的怨怒。
璟终于再也无法吐出任何东西,倚在马桶对面的墙角休息。又过了一会儿,她才站起身到水池前洗脸,她用喷出的水把脸埋起来,不断不断地冲洗,忽然抬起头——对视镜子的那一刻,她惊吓得险些叫出声音来。她看到自己的一只眼睛里充满了血。这种血,并非平日的充血,并非她已习以为常的血丝,而是鲜红的血液,整个裹住了眼球。她吓坏了,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从未看到过这样的眼睛,像是瞳仁被放了把火点着了。
她捧起水浇在眼睛里,她很快发现,想要淡化稀释那红色根本是徒劳的。那血液并不在眼瞳上,而是在视网膜里面( 虽然她的视力还算清晰 )。她甚至伸出手指想要把那红色驱散,可是仍旧没有任何效用。璟忽然觉得很有趣,这里是妈妈的地盘,她果然不该来。曼一定在这里下了诅咒。
璟在放弃一切努力的同时,想到了“报应”这个词。她一次次告诫自己,要放弃暴食催吐,可是却一次次存有侥幸心理地想再做最后一次。这和一个戒不掉毒的人并无区别。然而这一次,她终于迎来了暴戾的,令她终生难忘的——她不知道她的眼睛究竟是得了什么病,还能不能好,会不会忽然迸出血来。
璟跌跌撞撞地打开洗手间的门,从两个等在门口的女子中间闯过去。她把头努力地压低,只是看着迎面涌过来的一双双脚。头发散下来,蒙住了整个脸,带着耻辱的红眼睛的脸。她径直就向大门口跑,忽然被侍应叫住:小姐,您还没有埋单……
她仓皇地站在那里,急急慌慌地去掏钱,头仍旧低着。忽然有一只大而有力的手从右边揽住了她,另一只手很快地付了钱,拥着她快步走出了“曼陀铃”。
出了门,沉和问她,你为什么这样慌张,出了什么事?
璟抬起脸,用那只通红的眼睛看着他。任谁看到那样一只眼睛都会心中一怵。沉和立刻问,怎么会弄成这样?你和别人打架了吗?
璟无助地摇摇头,喃喃地说:我中了那个巫婆的诅咒。
沉和看她神智不清,亦知多问无益。于是拦下出租车,拉扯她去医院。璟不肯去,沉和便哄哄吓吓,终于带她坐上了车。
璟被诊断为“结膜出血”。原因是脑部血压过高,冲破了眼睛里的血管。那些破碎的小管子里的新鲜血液涌了出来。血液迅速流窜到整个眼球上面,可是却找不到出口。于是它们就淤在角膜里面。但因璟什么也不肯说,医生无法判断出血的原因是什么。可能是与人打架,也可能是酗酒过度、呕吐等等……这些血没法清除,只有等它自己慢慢消失。末了,医生总结性地说。
璟浑身酸痛地从睡梦中醒来,看到自己又在沉和那套房子里。她想起自己的眼睛,腾地跳起来,跑去镜子前面,真希望那是个梦。可是右眼的眼球却真的像是一颗红色玻璃球一样突兀地嵌在眼窝里。这时沉和推门进来,看到她醒了,说:我想这只眼睛发生的问题是对你的肆意妄为的惩罚。并且我想它也希望你留在这里养病,而不是带着血红的眼珠走到街上吓人。
水仙已乘鲤鱼去38(2)
张悦然
但我有很多事情要做,不能留在这里。璟沉吟道,此时她已决定留下,但竟有点贪恋他为挽留她而说的话,想要多听几句。
都是什么事情,告诉我吧,我代你去做。沉和说。
要开学了,你要代我去报到,领书本,帮我去杂志社索要稿费,然后寄东西给我的一个
小姐妹——吃的,她爱吃小核桃,嗯,是带着壳子的,还有开心果,话梅也要的,嗯,带核的那种。另外要给她买奶粉和麦片,我等下给你她的地址,你帮我寄过去。你若是有空,再帮我去看看小卓……璟毫不客气地说,看着沉和努力记住的表情,她一阵感动。
璟在沉和的这套位于公寓十一层的新房子里住了下来。她重新坐下来安静地写小说。沉和下午来,晚上走,陪她吃饭,给她带来许多书。沉和又给璟买了一副墨镜,这样,她可以遮住自己鲜红的眼睛,在傍晚的时候与沉和一起出去散步。有时他们一人一只手柄对着大屏幕的电视机打游戏。两个人都很进入状态,像是雌雄大盗,一路横冲直撞,无所顾忌。每次通关之后两人默契地击掌庆祝。这简单的游戏竟能让人如此快乐,璟想。抑或一起看影碟,整个房间便是黑的,两个人都借着屏幕上暗淡的光偷偷看彼此。她从来好像都不懂得如何“娱乐”。生活对于她来说,就是“解决”一个又一个的“问题”。
写作对于璟来说,似乎不再是一件那样紧张的事。没有时间的限制,跳出了“情爱故事”的框框,她轻松了许多。并且她有了一个新的习惯,当脑中产生一个新的构思的时候,就会特别想要说给沉和听。她并非要让沉和给什么意见,只是那份喜悦特别想要与他分享。渐渐地,无论什么时候,她想到好的构思,如果沉和不在,她就会打电话给他。有时候是夜很深的时候,她亦不假思索地拨过去,沉和已经睡下,声音含混地应声。璟其实并不介意他是否在认真听,她只是想告诉他。就这样简单。有一日拨去电话时又很晚,璟自己说了很多,那边沉和都只是睡意蒙地应声。璟说完沉默了一会儿,又说:沉和,对不起。我已经过多地进入了你的生活。这并非我本意。她叹了一口气,挂上了电话。
沉和连续几天下午来的时候都见不到璟。他坐在不开灯的房间里等。近午夜璟才回来。她穿着一件水红色吊带裙,没戴什么首饰,脖子上空空的,有股清冽。大概璟很少穿这样的衣服,整个身体在裙子里不自在,透出小女孩的笨拙。高跟鞋也不适合她,它们令她一颠一倾的,几欲摔倒。但她是这样动人,沉和想,却又怨她:早知道留给你钱,你就去喝酒,我不会给你了。
黑暗中,沉和看见璟的眼睛中的血斑已经褪尽,而那颗瞳仁倒像是被打磨了一般,格外地亮。她有些醉了,坐下来脱鞋子,笑着说:你知道吗,这是我第一次穿这样的衣服,第一次去跳舞。你知道吗,沉和,小的时候,我妈妈常常在夜晚打扮得很漂亮出去跳舞。我透过二楼的窗户看着她走远,她很美,像一只狐狸,跳跃着不见了……我偷过她的裙子穿,还有白色蕾丝胸衣。因为我没有,又不愿意开口求她,就悄悄地拿她的来穿一穿……
沉和看到璟流出眼泪,默默地走过去,把璟拉起来,抱住她,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把她的头按在自己的怀里,像是哄小孩似的哑声道:嗯,我知道了。这是璟的第一次,不责怪。
璟挣脱开沉和:你与我走得这样近,会后悔的。
沉和不说话,但仍把璟紧紧地拉过来。抱住她。璟又絮絮不止地说:我不像正常的人,有爸爸有妈妈,有很多朋友,爱是分成很多份的。可是我不是的。我只有一份爱,所以如果给,就会那么紧紧地抓住别人,依赖别人。那么重的爱,你要得起吗?
我不知道。沉和坦白地说。他已经过了说甜言蜜语哄女孩开心的年龄。他亦不再若莽撞少年那般激进,对于没有把握的事,他就会说不。但实话总有些残忍,璟觉得一片凄冷,她转身走进睡觉的房间,关上了门。
沉和点了一根烟,又坐在沙发上。周围是一片厚实的黑暗,穿也穿不透。
水仙已乘鲤鱼去39
张悦然
璟说,其实我常常梦到丛微。沉和心中凛然,与璟相处多日,好像都对丛微避而不谈,但她终于还是提起了。沉和一早便知道璟会提起丛微,她们像是被很多条微细的线牵着,走着走着定然会遇上。
梦到她什么了?
梦到她跟我讲陆叔叔和她的故事。
那故事是怎样的呢?
不记得了。我当时很努力想要记下来,却还是不记得了。
嗯。
她在哪里?带我去见她吧。璟忽然恳求道。
为什么要见她?好奇?
当然不。她是我少女时代的偶像。我知道陆叔叔喜欢她这样的姑娘,因此要像她一样。
为了让你的陆叔叔喜欢你吗?
嗯。
你和她,的确有一种神似。
真的吗?
真的,如果陆逸寒没有死,也许他会很喜欢你。沉和感慨道。
璟忽然想起最后那一晚,陆逸寒迷茫的眼神。他看着璟说,我觉得很熟悉。原来如此。她如愿以偿与丛微相像,但只不过是她的一个赝品。璟叹了口气:但那是一个梦了。
璟忽然又问:你对丛微的感情又是怎样的呢?
很多年的好朋友。
你一定也喜欢她,因此你收留了我。璟似玩笑非玩笑地说。
她比我大七岁,我很敬重她,也很珍惜她的才华。沉和没有生气,淡淡地回答。
她是你一个没有抓住的梦。
渐渐进入冬天,这座城市的污染很严重,早上那黏稠的冬雾让人绝望。璟偶尔去学校——已是最后一年,同学们已然开始各觅出路,璟亦看到过林妙仪,有一群低年级的学妹跑过来让她签名,她一脸好脾气,柔声细语。那几个女孩在和她讨论《 笑靥如花 》中的情节,说她们很喜欢喜然,纵然处于逆境,也总是很坦然,心中没有记怨。璟缓缓走过去,她只是微笑地站在她们旁边。待到她们尽数散去,林妙仪立刻转了一张凶狠的脸,问璟,你到底想干什么?璟笑着说,其实我只是想听听她们是怎么评价那些小说中的人物的。你知道吗,这是一种非常幸福的感觉,可惜你永远都不会知道。璟说完便怡然而去。
而璟和沉和,他们除却写作之外,似乎只剩下有关陆逸寒和丛微这一个话题。璟和沉和都感到了那重令他们不能靠近的阻隔。他们中间总是有陆逸寒和丛微,沉和总是觉得璟仍旧紧紧抓住有关陆逸寒的记忆不放,而璟觉得自己无论对于陆逸寒还是沉和,都是一个可悲的替代品。骄傲令他们轻视彼此的感情。于是他们有时因为这份计较就吵起来。
比如一个好好的晚上,璟念这些天写过的小说给沉和听。沉和称赞道,不错,这些写得很好,让我想起了丛微写过的……
璟打断他,冷冷地说,你只会喜欢写得酷似丛微小说的小说,对吗?
沉和怔了一下,没有,我只是说出我的感受。
璟说,是的,这感觉是最真实的。你首先想到的就是她。
沉和说,你有些不讲道理了。你不是也很喜欢丛微吗?
赝品没有权利不喜欢真品,不是吗?
沉和觉得再说下去亦不过是更加伤人。他站起来,夺门而去。他接连几天都不再来。璟亦不怎么出门,她有时告诫自己说,璟,你要写一本比丛微还要好的书。可是她对着电脑,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渐渐伏在桌子上睡着了。到了下午,她常常跑出家门,坐在楼梯处孤单地抽烟。地上是黄色白色长长短短的烟蒂,像是雨后冒出的一片毒蘑菇。
沉和几天后再来,璟不在。他坐下等她,过了不久,璟便提着蔬菜、鱼和熟食从外面回来了。好像知道他会来一样。她亦好像忘记了吵架的事情,笑吟吟的,认真告诉他,晚餐打算做什么菜。那样的时候,沉和亦觉得什么也没有发生,甚至丛微陆逸寒书稿所有的一切都是不存在的。他们不过是世间一对寻常的小夫妻,日子充满了油烟味和小口角。
但她不与他做爱。每一次他吻她,都这样长久,像是要把从前她所欠缺的都补回来。他带领着她,穿过荆棘,遨游云际。并且,他还想要她。可是他们来到床边,她忽然非常恐慌。她的脑中如一闪一闪的闪电,掠过曼和陆逸寒做爱的情景,小卓和小颜睡在一起的情景。那些肉身碰撞出的欢愉只带给她无以复加的痛苦。她的眼睛已经被那些白光所伤。伤口像是沟壑一般无法填平。她忽然好像被击中一般,猛地挣脱开沉和。她连连后退,缩在墙角哭泣。沉和无限怜惜,只是慢慢地伸出手,把她拉起来。然后让她在床边坐下来。他轻轻地抚着她的头,让她不要害怕。她把头藏在他的怀里哭泣。夜晚他们只是相拥而睡,抵足取暖。
璟的性情越来越阴晴难料。也许是因着童年少年时一直都在压抑,而今却不再需要,便漫纵地生长。沉和必须承认,这漫纵,自是最令人着迷的地方,然而却亦毫无章法,完全都在掌控之外。有一次吵架,沉和发现璟用刀片在手臂上画上了记号。他心痛地问她为什么,璟却笑嘻嘻地说,丛微年轻的时候也是这样干的呀——她是指丛微小说里的将名字刻在手臂上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