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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爷说:“一个大憨子,讨老婆进屋,我恐怕他还不会和老婆做戏!”
贵生拿了糖和盐回家,绕了点路过桥头杂货铺去看看。到桥头才知道当家的已进城办货去了,只剩下金凤坐在酒坛边纳鞋底。见了贵生,很有情致的含着笑看了他一眼,表示欢迎。贵生有点不大自然,站在柜前摸出烟管打火吸烟,借此表示从容,“当家的快回来了?”
金凤说:“贵生,你也上城了吧,手里拿的是什么?”
“一斤盐,两斤糖,五老爷送我的。我到围子里去告他们打桐子。”
“你五老爷待人可好?”
“城里四老爷也来了,还说明天要来山上打兔子……”贵生想起四爷先前说的一番话,咕咕的笑将起来。
金凤不知什么好笑,问贵生:“四爷是个什么样人物。”
“一个大军官,听说做过军长、司令官,一生就是欢喜玩,把官也玩掉了。”
“有钱的总是这样过日子,做官的和开铺子的都一样。我们浦市源昌老板,十个大木从洪江放到桃源县,一个夜里这些木就完了。”
贵生知道这个故事,所以贵生说:“都是女人。”
金凤脸绯红,向贵生瞅着,表示抗议:“怎么,都是女人!你见过多少女人!女人也有好有坏,和你们男子一样,不可一概而论!”
“我不是说你!”
“你们男的才真坏,什么四老爷、五老爷,有钱就是大王,糟蹋人,不当数……”
其时,正有三个过路人,过了桥头到铺子前草棚下,把担子从肩上卸下来,取火吸烟,看有什么东西可吃。买了一碗酒,三人共同用包谷花下酒。贵生预备把话和金凤接下去,不知如何说好。三个人不即走路,他就到桥下去洗手洗脚。过一阵走上来时,见三人正预备动身,其中一个顶年青的,打扮得象个玩家,很多情似的,向金凤瞟着个眼睛,只是笑。掏钱时故意露出扣花抱肚上那条大银链子,且自言自语说:“银子千千万,难买一颗心。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三人走后,金凤低下头坐在酒坛上出神,一句话不说。贵生想把先前未完的话接续说下去,无从开口。
到后看天气很好,方说:“金凤,你要栗子,这几天山上油板栗全爆口了。我前天装了个套机,早上去看,一只松鼠正拱起个身子,在那木板上嚼栗子吃,见我来了不慌不忙的一溜跑去,好笑。你明天去捡栗子吧,地下多得是!”
金凤不答理他,依然为刚才过路客人几句轻薄话生气。贵生不大明白,于是又说:“你记不记得有一年在我砂地上偷栗子,不是跑得快,我会打断你的手!”
金凤说:“我记得,我不跑。我不怕你!”
贵生说:“你不怕我,我也不怕你!”
金凤笑着:“现在你怕我……”
贵生好象懂得金凤话中的意思,向金凤眯眯笑,心里回答说:“我一定不怕。”
毛伙割了一大担草回来了,一见贵生就叫唤:“贵生,你不说上山割草吗?”
贵生不理会,却告给金凤,在山上找得一大堆八月瓜,她想要,明天自己去拿,因为明天打桐子,他得上山去帮忙,五爷四爷又说要来赶兔子,恐怕没空闲。
贵生走后毛伙说:“金凤,这憨子,人大空心小。”
金凤说:“你莫乱说,他生气会打扁你。”
毛伙说:“这种人不会生气。我不是锡酒壶,打不扁。”
第二天,天一亮,贵生带了他的镰刀上山去。山脚雾气平铺,犹如展开一片白毯子,越拉越宽,也越拉越薄。远远的看到张家大围子嘉树成荫,几株老白果树向空挺立,更显得围子里正是家道兴旺。一切都象浮在云雾上头,飘渺而不固定。他想围子里的五爷四爷,说不定还在睡觉做梦,梦里也是五魁八马,白板红中!
可是一会儿田塍上就有马项铃啷啷响,且闻人语嘈杂,原来五爷四爷居然赶早都来了。贵生慌忙跑下坡去牵马。来的一共是十二个男女工,四个跟随,还有几个围子里捡荒的小孩子。大家一到地即刻就动起手来,从顶上打起,有的爬树,有的用竹竿巴巴的打,草里泥里到处滚着那种紫红果子。
四爷五爷看了一会儿,也各捞一根竹竿打了几下,一会儿就厌烦了,要贵生引他们到家里去。家里灶头锅里的水已沸腾,鸭毛给四爷五爷冲茶喝。四爷见屋角斗笠里那一堆八月瓜,拿起来只是笑。
“五爷,你瞧这象个什么东西?”
“四爷,你真是孤陋寡闻,八月瓜也不认识。”
“我怎么不认识?我说它简直象……”
贵生因为预备送八月瓜给金凤,耳听到四爷说了那么一句粗话,心里不自在,顺口说道:
“四爷五爷欢喜,带回去吃罢。”
五爷取了一枚,放在热灰里煨了一会儿,捡出来剥去那层黑色硬壳,挖心吃了。四爷说那东西腻口甜不吃,却对于贵生家里一支钓鱼竿称赞不已。
四爷因此从钓鱼谈起,溪里、河里、江里、海里以及北方芦田里钓鱼的方法如何不同,无不谈到。忽然一个年轻女人在篱笆边叫唤贵生,声音又清又脆。贵生赶快跑出去,一会儿又进来,抱了那堆八月瓜走了。
四爷眼睛尖,从门边一眼瞥见了那女的白首帕,大而乌光的发辫,问鸭毛“女人是谁”。鸭毛说:“是桥头上卖杂货浦市人的女儿。内老板去年热天回娘家吃喜酒,在席面上害蛇钻心病死掉了,就只剩下这个小毛头,今年满十六岁,名叫金凤。其实真名字倒应当是‘观音’!卖杂货的大约看中了贵生,又憨又强一个好帮手,将来会承继他的家业。贵生倒还拿不定主意,等风向转。真是白等。”
四爷说:“老五,你真是宣统皇帝,住在紫禁城傻吃傻喝,围子外什么都不知道。山清水秀的地方一定地贵人贤,为什么不……”
鸭毛搭口说:“算命的说女人八字重,克父母,压丈夫,所以人都不敢动她。贵生一定也怕克……”正说到这里,贵生回来了,脸庞红红的,想说一句话可不知说什么好,只是搓手。
五爷说:“贵生,你怕什么?”
贵生先不明白这句话意思所指,茫然答应说:“我怕精怪。”
一句话引得大家笑将起来,贵生也不由得笑了。
几人带了两只瘦黄狗,去荒山上赶兔子,半天毫无所得。晌午时又回转贵生家过午。五爷问长工今年桐子收多少,知道比往年好,就告给鸭毛,分三担桐子给贵生酬劳,和四爷骑了马回围子去了。回去本不必从溪口过身,四爷却出主张,要五爷同他绕点路,到桥头去看看。在桥头杂货铺买了些吃食东西,和那生意人闲谈了好一阵,也好好的看了金凤几眼,才转回围子。
回到围子里四爷又嘲笑五爷,以为在围子里作皇帝,真正是不知民间疾苦。话有所指,五爷明白意思。
五爷说:“四爷你真是,说不得一个人还从狗嘴里抢肉吃。”
四爷在五爷肩头打了一掌说:“老五,别说了。我若是你,我就不象你,一块肥羊肉给狗吃。你不看见:眉毛长,眼睛光,一只画眉鸟,打雀儿!”
五爷只是笑,再不说话。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分定,五爷欢喜玩牌,自己老以为输牌不输理,每次失败只是牌运差,并非功夫不高。五爷笑四爷见不得女人,城市里大鱼大肉吃厌了,注意野味。
这方面发生的事贵生自然全不知道。
第二部分 未完篇第5节 贵生(3)
贵生只知道今年多得了三担桐子,捡荒还可得两三担,家里有五六担桐子沤在床底下,一个冬天夜里够消磨了。
日月交替,屋前屋后狗尾巴草都白了头在风里摇。大路旁刺梨一球球黄得象金子,已退尽了涩味,由酸转甜。贵生上城卖了十多回草,且卖了几篮刺梨给官药铺,算算日子,已是小阳春的十月了。天气转暖了一点,溪边野桃树有开花的。杂货铺一到晚上,毛伙就地烧一个树根,火光熊熊,用意象在向邻近住户招手,欢迎到桥头来,大家向火谈天。在这时节畜牲草料都上了垛,谷粮收了仓,红薯也落了窖,正好是大家休息休息的时候,所以日里晚上都有人在那里。晚上尤其热闹,因为间或还有告假回家的兵士,和大兴场贩朱砂的客人到杂货铺来述说省里新闻,天上地下说来无不令众人神往意移。
贵生到那里,照例坐在火旁不大说话,一面听他们说话,一面间或瞟金凤一眼。眼光和金凤眼光相接时,血行就似乎快了许多。他也帮杜老板作点小事,也帮金凤作点小事。落了雨,铺子里他是唯一客人时,就默默的坐在火旁吸旱烟,听杜老板在美孚灯下打算盘滚账,点数余存的货物。贵生心中的算盘珠也扒来扒去,且数点自己的家私。他知道城里的油价好,二十五斤油可换六斤棉花两斤板盐。他今年有好几担桐子,真是一注小财富!年底鱼呀肉呀全有了,就只差个人。有时候那老板把账结清了,无事可做,便从酒坛间找出一本红纸面的文明历书,来念那些附在历书下的“酬世大全”,“命相神数”。一排到金凤八字,必说金凤八字怪,斤两重,不是“夫人”就是“犯人”,克了娘不算过关,后来事情多。金凤听来只是抿着嘴笑。
或者正说起这类事,那杂货铺老板会突然发问:“贵生,你想不想成家?你要讨老婆,我帮你忙。”
贵生瞅着面前向上的火焰说:“老板,你说真话假话?谁肯嫁我!”
“你要就有人。”
“我不相信。”
“谁相信天狗咬月亮?你尽管不信,到时天狗还是把月亮咬了,不由人不信。我和你说,山上竹雀要母雀,还自己唱歌去找。你得留点心,学‘归归红,归归红’,‘婆婆酒醉,婆婆酒醉归’!”杜鹃和竹雀鸣叫声。
话把贵生引到路上来了,贵生心痒痒的,不知如何接口说下去,于是也学杜鹃叫了几声。
毛伙间或多插一句嘴,金凤必接口说:“贵生,你莫听癞子的话,他乱说。他说会装套捉狸子,捉水獭,在屋后边装好套,反把我那只花猫捉住了。”金凤说的虽是毛伙,事实却在用毛伙的话,岔开那杜掌柜提出的问题。
半夜后,贵生晃着个火把走回家去,一面走一面想,卖杂货的也在那里装套,捉女婿,不由得不咕咕笑将起来。一个存心装套,一个甘心上套,事情看来也就简单。困难不在人事在人心。贵生和一切乡下人差不多,心上也有那么一点儿迷信。女的脸儿红中带白,眉毛长,眼角向上飞,是个“克”相;不克别人得克自己,到十八岁才过关!因这点迷信他稍稍退后了一步,杂货商人装的套不灵,不成功了。可是一切风总不会老向南吹,终有个转向时。
一天落大雨,贵生留在家里搓了几条草绳子,扒开床下沤的桐子看看,色已变黑,就倒了半箩桐子剥,一面剥桐子一面却想他的心事。不知哪一阵风吹换了方向,他忽然想起事情有点儿险。金凤长大了,心窍子开了,毛伙随时都可以变成金凤的人。此外在官路上来往卖猪攀乡亲的浦市人,上贵州省贩运黄牛收水银的辰州客人,都能言会说,又舍得花钱,在桥头过身,有个见花不采?闪不知把女人拐走了,那才真是“莫奈何”!人总是人,要有个靠背,事情办好,大的小的就都有了靠背了。他想的自然简单一点,粗俗一点,但结论却得到了,就是热米打粑粑,一切得趁早,再耽误不得。
他预备第二天上城去同那舅舅商量商量。
贵生进城去找他的舅舅。恰好那大户人家正办席面请客,另外请得有大厨子掌锅,舅舅当了二把手,在门板上切腰花。他见舅舅事忙,就留在厨房帮同理葱剥毛豆。到了晚上,把席面撤下时,已经将近二更,吃了饭就睡了。第二天那家主人又要办什么婆婆粥,鱼呀肉呀煮了一锅,又忙了一整天,还是不便谈他的事情。第三天舅舅可累病了。贵生到测字摊去测字,为舅舅拈的是一个“爽”字,自己拈了一个“回”字。测字的杨半仙说:“人逢喜事精神爽,若问病,有喜事病就会好。”又说“回字喜字一半,吉字一半,可是言字也是一半。口舌多,要办的事赶早办好,迟了恐不成。”他觉得这个杨半仙话满有道理。
回到舅舅身边时,就说他想成亲了,溪口那个卖杂货的女儿身家正派,为人贤惠,可以做他的媳妇。她帮他喂猪割草好,他帮她推磨打豆腐也好。只要他开口,可拿定七八成。掌柜的答应了,有一点钱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