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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大家都称道的文章,可不用独瞒我,总得让我也欣赏欣赏,不然真枉作了一个作家的妻子,连这点享受都得不到!”
话说得多诚实,多谦虚,多委婉!我几乎完全败北了。嗫嗫嚅嚅想有所分疏,感觉一切词藻在面对主妇素朴时都失去了意义。我借故逃开了。
从此以后,凡事再也不能在主妇面前有所辩解,一切雄辩都敌不过那个克己的沉默来得有意义有分量,从沉默或微笑中,我领受了一种既严厉又温和的教育,从任何一本书都得不到,从其他经验上也得不到的。
可是生命中却当真就还有一本《新天方夜谭》,一个从东方的头脑产生的连续故事,展开在眼前,内容荒唐而谲幻,艳冶而不庄。恰如一种图画与音乐的综合物。我搁下又复翻开,浏览过了好些片段篇章,终于方远远的把书抛去。
和自己弱点而战,我战争了十年。生命最脆弱一部分,即乡下人不见世面处,极容易为一切造形中完美艺术品而感动倾心。举凡另外一时另外一处热情与幻想结合产生的艺术,都能占有我的生命。尤其是阳光下生长那个完美的生物。美既随阳光所在而存在,情感泛滥流注亦即如云如水,复如云如水毫无凝滞。可是一种遇事忘我的情形,用人教育我的生活多累人!且在任何忘我情境中,总还有个谦退沉默黑脸长眉的影子,一本素朴的书,不离手边。
第四部分 媚金,豹子与那羊第26节 主妇(2)
我看出了我的弱点,且更看出那个沉默微笑中的理解、宽容以及爱怨交缚。终于战胜了自己,手中一支笔也常常搁下了。因为我知道,单是一种艺术品,一种生物的灵魂明慧与肉体完美,以及长于点染丹黛调理眉靥,对我其实并非危险的吸引。可怕的还是附于这个生物的一切优点特点,偶然与我想象结合时,扇起那点忧郁和狂热。我的笔若再无节制使用下去,即近于将忧郁和狂热扩大延长。我得从作公民意识上,凡事与主妇合作,来应付那个真正战争所加给一家人的危险、困难,以及长久持家生活折磨所引起的疲乏。这一来,家中一切都在相互微笑中和孩子们歌呼欢乐净化了。草屋里案头上,陆续从田野摘来的野花,朱红的,宝石蓝的,一朵朵如紫色火焰的,鹅毛黄还带绒的,延长了每个春天到半年以上,也保持了主妇情感的柔韧,和肉体灵魂的长远青春。一种爱和艺术的证实,装饰了这本素朴小书的每一页。
今天又到了九月八号,四天前我已悄悄的约了三个朋友赶明天早车下乡,并托带了些酒菜糖果,来庆祝胜利,并庆祝小主妇持家十三年。事先不让她知道。我自己还得预备一点礼物。要稍稍别致,可不一定是值钱的。深秋中浅紫色和淡绿色的雏菊已过了时,肉红色成球的兰科植物也完了,抱春花恹恹无生气,只有带绒的小蓝花和开小白花的捕虫草科一种,还散布在荒草泽地上。小白花柔弱细干负着深黄色的细叶,叶形如一只只小手伸出尖指,掌心中安一滴甜胶,引诱泽地上小小蚊蚋虫蚁。顶上白花小如一米粒,却清香逼人。一切虽那么渺小脆弱,生命的完整性竟令人惊奇,俨如造物者特别精心在意,方能慢慢完成。把这个花聚敛作一大簇,插入浅口黑陶瓷盂中,搁向窗前时,那个黄白对比重叠交织,从黑黝黝一片陶器上托起,入目引起人一种入梦感觉。且感染于四周空气中,环境也便如浸润在梦里。
一家人就在这个窗前用晚饭。一切那么熟习,又恰恰如梦。孩子们在歌哭交替中长大,只记得明天日本投降签字,可把母亲作新娘子日期忘了。七七事变刚生下地才一个多月的虎虎,已到了小学四年级,妈妈身边的第五纵队,闪着双顽童的大眼睛,向我提出问题。
“爸爸,你说打完仗,我们得共同送妈妈一件礼物,什么礼物?你可准备好了?”
“我当然准备得有,可是明天才让你们知道。”
十一岁的龙龙说:“还有我们的!得为我买本《天方夜谭》,给小弟买本《福尔摩斯》。”
主妇望着我笑着:“看《天方夜谭》还早!将来有的是机会。”
我说:“不如看我的《自传》动人,学会点顽童伎俩。至于虎虎呢,他已经是个小福尔摩斯了。”
小虎虎说:“爸爸,我猜你一定又是演说,——一切要谢谢妈妈。完了。说的话可永远一样,怎么能教书?”
“太会说话就更不能教书了。譬如你,讲演第一,唱歌第二,习字就第五,团体服务还不及格。——君子动手不动口,你得学凡事动动手!”
“完全不对。我们打架时,老师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老师说的自然是另外一回事。要你们莫打架,反内战,所以那么说。愚人照例常常要动手的!我呢。更不赞成打!打来打去,又得讲和,多麻烦。”
“那怎么又说动手不动口?”
“因为相骂也不好,比打还不容易调停,还不容易明白是非。目前聪明人的相骂,和愚蠢人的相打,都不是好事。”
和要人训话一样,说去说来大家都闹不清楚说什么。主妇把煮好的大酸梨端出,孩子们一齐嚷叫“君子们,快动手动口!”到这时,我的抽象理论自然一下全给两个顽童所表现的事实推翻了。
用过八年的竹架菜油灯放光时,黄黄的灯光把小房中一切,照得更如在一种梦境中。
“小妈妈,你们早些休息。大的工作累了,小的玩累了,到九点就休息,明天可能有客来。我还有事情要作,多坐一会儿。瓶子里的油一定够到……”
到十二点时,我当真还坐守在那个小书桌边。作些什么?温习温习属于一个小范围内世界相当抽象的历史,即一群生命各以不同方式,在各种偶然情形下侵入我生活中时,取予之际所形成的哀乐和得失。我本意照十年前的情形再写个故事,作为给主妇明天情绪上的装饰。记起十年前那番对话,起始第一行不知应该如何下笔,方能把一个素朴的心在纸上重视。对着桌前那一簇如梦的野花,我继续呆坐下去。一切沉寂,只有我心在跳跃,如一道桥梁,任一切“过去”通过时而摇摇不定。
进入九月九号上午三点左右,小书房通卧室那扇门,轻轻的推开后,主妇从门旁露出一张小黑脸,长眉下一双眼睛黑亮亮的,“嗐,你又在写文章给我作礼物,我知道的!不用太累,还是休息了吧。我们的生活,不必用那种故事,也过得上好!”
我于是说了个小谎,意思双关:“生活的确不必要那些故事,也可过得上好的,我完全和你同意。我在温书,在看书,内容深刻动人,如同我自己写的,人物故事且比我写出来还动人。”
“看人家的和你自己写的,不问好坏,一例神往。这就是作家的一种性格。还有就是,看熟人永远陌生,陌生的反如相熟,这也是做作家一个条件。”
“小妈妈,从今天起,全世界战争都结束了,我们可不能例外!听我话好好的睡了吧。我这时留在桌边。和你明天留在厨房一样,互相无从帮助,也就不许干涉。这是一种分工,包含了真实的责任,虽劳不怨。从普通观点说,我做的事为追求抽象,你做的事为转入平庸,措词中的褒贬自不相同。可是你却明白我们这里有个共同点,由于共同对生命的理解和家庭的爱,追求的是二而一,为了一个家,各尽其分。别人不明白,不妨事,我们自己可得承认!”
“你身体不是刚好吗?怎么能熬夜?”
“一个人身体好就应当作作事。我已经许久不动笔了!我是在写个小故事。”
主妇笑了,“我在迷迷糊糊中闻到烧什么,就醒了。我预备告你的是,可别因为我,象上回在城中那么,把什么杰作一股鲁又烧去,不留下一个字。知道的人明白这是你自己心中不安,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妒嫉到你的想象,因此文章写成还得烧去,多可惜!”
“不,并不烧什么。只是油中有一点水,在爆炸。”口上虽那么说,我心中却对自己说:“是一个人心在燃烧,在小小爆裂,在冒烟。虽认真而不必要。”可是我怯怯的望了她一眼,看看她是不是发现点什么。从主妇的微笑中,好象看出一种回答:“凡事哪瞒得了我。”
我于是避开这个问题,反若理直气壮的向她说:“小妈妈,你再不能闹我了!把我脑子一搅乱,故事到天亮也不能完成!你累了一整天,累了整十三年,怎么还不好好休息?”
“为了明天,大家得休息休息,才合理!”
我明白话中的双重意义。可是各人的明天却相似而不同。主妇得好好休息,恢复精力来接待几个下乡的朋友,并接受那种虽极烦琐事实上极愉快的家事。至于我呢,却得同灯油一样,燃干了方完事,方有个明天可言!我为自己想到的笑了,她为自己说到的也笑了。两种笑在黯黄黄灯光下融解了。两人对于具体的明天和抽象的明天都感到真诚的快乐。
主妇让步安静睡下后,我在灯盏中重新加了点油,在胃中送下一小杯热咖啡。
搅动那个小小银茶匙时,另外一时一种对话回复到了心上。
“二哥,不成的,十二点了,为了我们,你得躺躺!这算什么?”
“这算是对你说我有点懒惰不大努力的否认。你往常不是说过,只要肯好好尽力工作,什么都听我,即使不意中被一些年青女孩子的天赋长处,放光的眼睛,好听的声音,以及那个有式样的手足眉发攫走了我的心,也不妨事?这不问出于伟大的宽容或是透明理解,我都相信你说的本意极真诚。可是得用事实证明!”
“得用多少事?你自己想想看。”
“现在可只需用一件比较不严重的小事来试验,你即刻睡去,让我工作!我在工作!”
“你可想得到,这对于身边的人,是不是近于一种残忍?”
“你可想得到把一个待完成的作品扼毙,更残忍到什么程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