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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岁的沈从文-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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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    2003…01…16 14:43:24 



  

  □本报驻京记者夏榆

  小说家沈从文“搁笔”之后,曾经提到“跛者不忘其履”,他写道:“这个人本来如果会走路,即或因故不良于行时,在梦中或在日常生活中,还是会常常要想起过去一时健步如飞的情形,且乐于在一些新的努力中,试图恢复他的本来。”

  不忘其履
  46岁的沈从文发表他完整意义上的最后一篇小说《巧秀与冬生》,是1948年年初。同年12月31日,在题赠一个朋友的条幅中,他留有“封笔试纸”字样。其时,距他开始职业作家生涯的1927年,是21年,距他自己认定开始“写作”的1925年,是23年。23年间他完成的小说创作近300万字。在纪念沈从文诞辰100周年之际推出的浩大的《沈从文全集》中,单是书信部分也有近300万字,占了9卷,内中8卷写于1949年之后。
  1949年之后的沈从文写作,还包含在《沈从文全集》的“诗歌卷”、“集外文存卷”和5卷“物质文化史”中。诗歌卷所收录除写于1920年代的新诗外,还有写于六七十年代的旧体诗。1962年,小说家沈从文突然成为一个旧体诗诗人。
  1962年,沈从文与阮章竞等8位作家赴江西老区的时候,身边带着近10万字的小说素材,预备用一年时间写20万字的长篇。
  “1950年代,在停了文学创作以后,他在很多阶段曾经有过不少次试图重新掌握用笔的能力。做过很多努力。他1948年就已经在构思一个长篇,写我母亲的一个堂兄张鼎和。张曾经是北方左联的领导人之一,后来回到家乡安徽搞武装革命,在安庆被捕牺牲。父亲过去写过一个短篇《大小阮》,其中一个人物原型就是他。”
  沈从文的次子沈虎雏回忆说,“他封笔以后,党的高层一直希望他能够写东西,包括总理、主席都当面说过这些话。胡乔木写信给他愿意为他重返文学作安排,严文井这些老朋友向他约稿,都希望他能够回到专业作家队伍中来,不要在博物馆搞他那些东西。1960年代初被称为‘小阳春’。1960年、1961年有很多历史戏上演。很多戏请他做顾问。服装道具如何符合历史的氛围,制度、人的举止是怎样的。都想利用他的杂知识。这类社会服务的事情非常多。历史博物馆1959年搬到新馆,一些重大的课题比如服饰史研究需要他全力以赴,另一方面,又有不断的外面的推动,希望他去搞文学创作。对他来说,很矛盾。终于在1961年,对拟议中的长篇做了一些准备,专程3次跑到宣化找张鼎和的遗孀、女儿详谈。
  “1962年作协安排他们几个作家去江西老区,准备长期住下去。但是谁也没有留下来。去的时候是冬季,父亲觉得身体适应不了。最主要的还是,真要拿起笔来的时候,还是心中有顾虑。虽然是‘小阳春’,文学里的禁忌还是很多。
  “父亲在江西只呆了3个月,最后跑到景德镇去看他喜欢的陶瓷,帮着参谋如何改进生产去了。带回来的是一批旧体诗。旧体诗跟长篇一点关系都没有。”
  沈从文的旧体诗一直写到1972年从干校回到北京。内容比较驳杂。有许多谈历史的。其中最长一篇的,是讲文字发展史,讲笔墨纸砚的发展和朝代的演变与文字的关系,有几百行。那是他在干校一个人住的时候,手边什么都没有,花了十几天时间写出来的,“写的时候也没有想过发表”。
  未发表和未打算发表的还有沈从文写于1950年到1982年之间的未完成小说。被收入“集外文存卷”,归入《忘履集》。是他曾经努力“找回用笔能力”的一些印迹。
  “全集”第27卷“集外文存”,内中8个集子,全部是未刊稿。《忘履集》之外,两个集子是他的杂文和散文,5个集子收录了沈从文写于不同年代的各种自白、申述、说明、思想汇报和谈话。

  温故1949
  “楚人的血液给我一种命定的悲剧性”。沈从文在多年以后这样说。1949年沈从文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机。当时14岁的沈从文长子沈龙朱成为这次精神危机的见证者。
  “1949年1月,原来旧北京大学的民主广场贴出很多大字报,大字报转抄了不少文章,其中包括郭沫若的《斥反动文艺》,我去北大,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小孩儿,在北京四中念书,放了学就去父亲教书的北大看热闹,郭沫若犀利而尖刻地给朱光潜、沈从文、萧乾画像,他们分别被骂成红、黄、蓝、白、黑的作家,我看到父亲是粉红色的,粉红色我觉得还可以。回到家就跟父亲说。我们觉得无所谓的事,对父亲的刺激却很大。1月以后他的神经就不正常了。他感觉压抑,感觉有人要迫害他。”
  1949年3月的一天,14岁的沈龙朱看见父亲把手伸到电线的插头上。沈龙朱在慌乱中拔掉电源把父亲蹬开。
  但是他还是没有能阻止父亲再次的自裁行为。几天以后沈龙朱上学,“父亲找到一把保险刀片,割手腕的动脉,割脖子上的血管”。
  在沈家做客的张中和———沈龙朱的表舅———从沈从文所在的房间外走过。他听见房内有呻吟的声音,推门的时候门纹丝不动。张中和破窗而入。“父亲已经用小刀将手腕上的动脉、脖子上的血管划破,处于昏迷状态,头上手上的鲜血流得一塌糊涂,样子很吓人。”
  张中和把沈从文送到了位于德胜门外的安定医院。被医生救活的沈从文以为医院是牢房,大喊着要逃走。
  沈从文在1949年元月写道:“人近中年,情绪凝固,又因情绪内向,缺乏适应能力,用笔方式,20年30年统统由一个‘思’字出发,此时却必须用‘信’字起步,或不容易扭转。过不多久,即未被迫搁笔,亦终得把笔搁下。”
  1951年,沈从文在他写于解放后的第一篇文章《我的学习》,写到了自己的精神危机,“北京城是和平解放的。对历史对新中国都极重要。我却在自己作成的思想战争中病倒下来了”。

  午门城下
  沈从文在历史博物馆辖下的午门楼上和两廊转了近10年。他的检查书里写着:“那时冬天比较冷,午门楼上穿堂风吹动,经常是在零下10摄氏度以下,上面是不许烤火的,在上面转来转去为人民服务,是要有较大耐心和持久热情的,我呢,觉得十分自然平常,组织上交给的任务等于打仗,我就尽可能坚持下去,一直打到底。”
  在另外一篇也是写于“文革”中的“检查”中,他说:“从生活表面看来,我可以说‘完全完了,垮了’。什么都说不上,因为如和旧日同行比较,不仅过去老友如丁玲,简直如天上人,即茅盾、郑振铎、巴金、老舍,都正是声名赫赫,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当时的我呢?天不亮即出门,在北新桥上买个烤白薯暖手,坐电车到天安门时,门还不开,即坐下来看天空星月,开了门再进去。晚上回家,有时大雨,即披个破麻袋。”
  沈从文到历史博物馆,除了鉴定文物,还当讲解员。作家汪曾祺曾经亲眼看见过沈从文非常热情兴奋地向观众讲解。“一个大学教授当讲解员,沈先生自己不觉有什么‘丢份’,只是熟人看见他在讲解,心里总不免凄然”。
  1953年他接到开明书店的通知:其作品因内容已过时,凡已印和未印的作品均代为焚毁。同年9月间,全国文代会第二次大会在怀仁堂举行。沈从文参加了大会,毛泽东和周恩来到左侧房子接见一部分代表,在介绍到沈从文时,毛泽东问过他的年龄后,说:“年纪还不老,再写几年小说吧。”
  沈从文在检查里说:“当时除了兴奋感激,眼睛发潮,什么也没说。”
  沈从文1968年写过一份检查稿《我为什么始终不离开历史博物馆》,检查中说:“要我重新写作,明白是对我一种极大鼓励。但是我自己丧了气。头脑经常还在混乱痛苦之中,恐怕出差错。也对‘做作家’少妄想,且极端缺少新社会新生活经验。曾试着写了个《炊事员》,也无法完成。所以,还是希望回到博物馆服务。工作寂寞点不妨事,人事简单比较容易适应。”
  沈龙朱在反右时是沈家惟一的党员也是惟一右派,他说:“反右的时候父亲就是没事。他确实没事,反右一开始他是到青岛去,在青岛住了一段时间,然后回来就忙他的文物,搞这个展览,搞那个展览,有人动员他参加座谈会,他就是不去,去了也不说话。别人找不到他的把柄。”
  1966年,“文革”开始,沈从文被说成是反动学术权威,被批斗,被罚扫女厕所,他写出的那本大书《中国古代服饰研究》被列为毒草,印不出来了;他在东堂子胡同的三间住房,被人挤占两间;家八次被抄,书稿图籍、文物什物有的被抄走,被毁掉,有的堆在院里,只好论斤卖掉。到了1969年11月,他被下放到湖北咸宁沼泽地区看菜园子。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住处换了6次。

  魂归凤凰
  沈从文际遇的大改变是在1980年代的中期。随着中国政局的变更,社会环境日渐宽松。1980年10月,沈从文应美国多所大学的邀请,偕夫人赴美讲学,从东部到西部,在15所大学讲学23次,受到热烈欢迎。
  因研究沈从文获得哈佛博士的美国学者金介甫回忆说:“沈有孩子心,特别的活泼可爱,拼命地写书法卷,送他几十年未见的学生和朋友。内容是旧体诗,常常是指桑骂槐,讽刺时事。”
  在面对人群演讲时,沈从文说:“许多在日本、在美国的朋友,为我不写小说而觉得惋惜,事实上并不值得惋惜。按照社会习惯来说,一个人进了历史博物馆,就等于说他本身已成为历史,也就是说等于报废了。但对我来说,这是一个机会,可以具体地把六千年的中华文物,有条理有系统地看一个遍。”
  沈从文体验到的明朗温暖的时光很短。1983年沈从文患脑血栓,造成部分瘫痪。
  画家黄永玉说:表叔在临终前两三年,得到党和政府的认真关注,给了他一套宽大的房子,并且配备了一部汽车和一位司机。遗憾的是太晚了。他已经没有能力放手地使用这套房子了。
  1988年5月10日,沈从文因心脏病猝发,在家中病逝,走完了他86年的生命历程。在他去世的第三天,香港、台湾以及国外多家媒体报道了沈从文逝世的消息,而国内只有《文艺报》发了50个字的短消息。
  黄永玉说:“沈从文是因为他几十年前文学成就在国外引起反响,才引起国内注意的。他逝世的消息也是如此的缓慢,人死在北京,消息却从海外传来,国内报纸最早公布的消息是在一周之后。据说是因为对于他的估价存在困难。”
  1992年,沈从文的骨灰在家人的护送下魂归故里凤凰,他的骨灰一半撒入沱江之中,一半安葬在听清山的五彩石下,他的墓碑刻着一句话:照我思索,能理解“我”;照我思索,可认识“人”。沈龙朱说:“我觉得父亲在晚年的时候有一种对世事的洞彻,他已经能超越他的际遇看人看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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