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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呀!我也觉得。剪短了,不是也挺不错的吗?可是呀!男人却都不这么想。他们都
说像小学生啦、像收容所的。哎!男人为什么都喜欢留长发的女孩子呀?简直是法西斯嘛!
真无聊!为什么他们总是觉得长发的女孩看起来有气质、又温柔、像个女人啊?我呀!就认
识了两百五十个长头发又没水准的。真的唷!”
“我喜欢你现在这个样子。”我说。这并不是假话。我记得她留长头发时,看起来只是
一个极其普通的漂亮女孩。但我眼前的她却像是迎接春天到来的初生之犊一样,从体内洋溢
出一股鲜活的生命力。那对眸子彷佛是个独立的个体似的滴溜溜地转来转去,时而笑,时而
怒,时而悲伤,时而灰黯。已经有好一段日子不曾见过如此生动的表情了,我忘神地凝视着
她的脸。
“你真的这么觉得?”
边吃沙拉,我边点头。
她又戴上黑色的太阳眼镜,从镜片后面盯着我。
“喂!你该不会撒谎吧?”
“可能的话,我尽量想做个老实人。”我说。
“哦!”她说。
“你为什么戴那么黑的眼镜?”我问道。
“头发突然剪短了,觉得没有安全感呀!好像一丝不挂地被赶到人群当中一样,根本没
法安心,所以才戴太阳眼镜的。”
“原来如此。”我说。然后将剩下的肉卷吃下去。她兴味十足地看着我吃。
“你不回去坐不要紧吗?”我指着她那三个朋友说道。
“不要紧呀!等菜来了我再回去。没什么事嘛!倒是我在这儿会不会打扰你吃饭啊?”
“怎么会?我已经吃完啦!”我说。见她没什么回自己座位的意思。我便又点了咖啡。
老板娘把盘子收走,跟着递上砂糖和奶精。
“喂!今天上课点名的时候,你怎么没回答呀?你不是叫渡边吗?渡边彻!”
“是呀!”
“那为什么不回答?”
“今天不大想回答。”
她又把太阳眼镜摘下来,放在桌上,用一种窥探关着稀有动物的笼子似的眼神直盯着
我。“『今天不大想回答。』”她重复了一次。“喂!你讲话的方式蛮像亨佛莱鲍嘉的嘛!
有点冷峻。”
“怎么会?我很普通呀!像我这种人到处都有。”
老板娘端来咖啡,放在我面前。不加糖、不加奶精,我轻轻地啜了一口。
“我说嘛!果然是不加糖和奶精的人。”
“我只是不喜欢甜的东西而已。”我耐心地解释。“你是不是误解了些什么?”
“怎么晒这么黑?”
“我徒步旅行了两个礼拜!到处走,只带了背包和睡袋。所以才晒黑的。”
“走到哪儿去了?”
“从金泽开始,绕了能登半岛一周,然后走到新。”
“一个人?”
“是呀!”我说。“到处都会碰上旅伴嘛!”
“有没有什么罗曼史呀?在旅途上和女孩邂逅什么的。”
“罗曼史?”我惊道。“喂!你果然是误解了。带着睡袋、满脸胡须、随处乱逛的人要
到哪儿去搞什么罗曼史呀?”
“你总是像这样一个人旅行吗?”
“是啊!”
“你喜欢孤独吗?”她托着腮说道。“喜欢一个人旅行,一个人吃饭,上课的时候一个
人坐得远远的?”
“没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想勉强交朋友。要真那么做的话,恐怕只会失望而已。”我
说。“『没有人喜欢孤独。只是不愿失望。』”一边衔着镜架,她一边喃喃说道。“你将来
如果写自传,这种台词就可以派得上用场了。”
“谢谢!”我说道。
“你喜欢绿色吗?”
“为什縻这么问?”
“因为你现在穿着一件绿色的运动衫呀!所以找才问你喜不喜欢绿色的嘛!”
“谈不上特别喜欢。什么颜色都好。”
“『谈不上特别喜欢。什么颜色都好。』”她又重复了一次。“我好喜欢你讲话的方
式。好像在替墙壁涂上很漂亮的漆一样。从前有没有人这么说过你?”
我说没有。
“我叫阿绿。不过我和绿色可是一点也不配呢!很诡异吧?你不觉得很糟吗?像是一生
都被诅咒了似的。我姐姐叫阿桃,好笑吧?”
“那你姐姐适合粉红色吗?”
“非常适合。好像生来就是为了要穿粉红色的衣服一样。哎!真是不公平!”
她点的菜已经送来了,穿着花格子衬衫的男孩叫道:“喂!阿绿!吃饭罗!”
她对着那边举起手来表示知道了。
“喂!渡边!你上课做不做笔记呀?戏剧史第二部那堂课的。”
“做啊!”我说。
“对不起!能不能借我呀?我有两堂没上。而且班上的人我又不认识。”
“当然好。”我从书包里拿出笔记,确定上面没写别的东西之后,才交给阿绿。
“谢谢!渡边,你后天会不会来学校?”
“会呀!”
“那你十二点的时候到这儿来好吗?我还你笔记,顺便请你吃饭。该不会和别人一块儿
吃饭就消化不良吧?”
“怎么会?”我说。“不过这没什么好谢的。只是借个笔记而已。”
“没关系啦!我喜欢说谢嘛!不要紧吗?没有记在本子上不会忘掉吗?”
“不会的。后天十二点在这儿碰面。”
那边又叫着:“喂!阿绿!不快点来吃会冷掉唷!”
“喂!你从以前讲话就是这种方式吗?”阿绿对那声音置若罔闻。
“我想是吧!没特别去注意。”我答道。这还真是第一次有人说我讲话的方式与众不
同。
沉思了一会,她笑着站起来,回自己的座位去。后来当我经过他们那张桌子时,阿绿向
我招了招手,其余三个人只稍稍看了我一眼。
星期三。到了十二点阿绿仍未出现。我原先是打算一直喝啤酒等她来的,但因为餐厅里
的人愈来愈多,没奈何我只得先点来吃了。十二点三十五分餐毕,仍不见她人。我于是付了
帐,走出店外,在对面一座小神社的石阶上坐下来,一边醒酒一边等她,但她始终没来。我
只得回学校的图书馆去念书,接着上两点的德文课。
下了课,我到学生课去翻上课人数登记表,在“戏剧史第二部”的班上找到她的名字,
叫阿绿的学生只有一个小林绿,然后我又翻了学生资料卡,从六九年度入学的当中找到了
“小林绿”,记下她的住址和电话号码。她住在丰岛区自个家里。
于是我到公共电话亭去拨了电话。
“喂!小林书店。”是个男人的声音。小林书店?
“对不起,请问阿绿在吗?”我问道。
“不在,她现在不在家。”对方说道。
“请问是不是到学校去了?”
“嗯……大概是去医院吧!请问您贵姓?”
我并没有报上姓名,只道了声谢就把电话挂了。医院?难道她受伤或生病了?
可是从男人的声音中感觉不出有什么异常的紧张。嗯……大概是去医院吧!那口气听起
来彷佛医院是生活的一部分似的。说来相当轻松,就好比说去鱼店买鱼一样。
我只想了一会,就觉得太累了,不想再往下想。便回宿舍去瘫在床上把那本向永泽借的
约瑟夫。康拉德的“纪姆伯爵”看完。之后就拿去还他。
永泽正要起身去吃饭,我也就跟着到餐厅去了。
我问他外交部的考试考得如何。第二次外交部特级考试在八月中举行。
“普通啦!”永泽若无其事地答道。“那种题目随便考考就过了。什么团体讨论、面试
的,跟向女人求爱没两样。”
“那就太简单了嘛!”我说。“什么时候会放榜呀?”
“十月初。如果考上了,就请你吃大餐。”
“喂!第二次外交部特级考试是怎么回事呀?都是像你这样的人去考的吗?”
“那儿话?大都是些呆子。不是呆子就是变态的。想做官的人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垃圾。
我可没骗你唷!他们连字都不太认得呢!”
“那你为什么还要进外交都?”
“有很多原因。”永泽说道。“像我喜欢被派到国外去呀!还有很多,不过最主要的还
是因为我想试试自己的能力。既然要试,当然就要到最大的场面去试罗!那也就是国家机
关,我想试试在这么一个既蠢又大的政府机关里,自己究竟能爬到多高,能握有多大的权
力。懂吗?”
“听起来好像是游戏。”
“是啊!是像游戏没错。我其实并没有什么权力欲、物质欲的。我是说真的。我也许是
既没用又任性,但也并不严重。可以说是无私无欲的人。有的只是一点好奇心。想在这个大
而冷酷的世界上试一试自己的能力而已。”
“这么说你也没有理想罗?”
“当然没有。”他说。“人生不需要有理想,需要的是行动规范。”
“可是,也有很多人的人生并不是这样子的。”我说。
“你不喜欢我这种人生吗?”
“少来了!”我说。“没什么喜不喜欢的。你看!我又不念东大,又不能随心所欲地和
女人睡觉,口才又不好。既没有人会看重我,又没有女朋友。念那种二流私立大学的文学
院,将来也没有什么前途可言。我还能说些什么?”
“那你羡慕我的人生吗?”
“不羡慕。”我说。“因为我太习惯当我自己了。而且老实说,我对东大、对外交部都
没兴趣。我只羡慕你有一个像初美那么好的女朋友。”
沈默了一会,他继续把饭吃完。
“喂!渡边!”饭后,永泽对我说道。“我总觉得再过十年或二十年以后,我们还会在
某个地方碰上的。而且会以某种形式互相牵连。”
“你说得好像狄更斯的小说一样。”我笑道。
“是吗?”他也笑了。“不过我的预感通常很准唷!”
吃过饭后,我和永泽又到附近的酒吧去喝酒。在那儿喝到九点多。
“喂!永泽!你所谓的人生的行动规范,指的到底是什么呀?”我问道。
“你一定会笑的。”他说。
“不会啦!”我说。
“就是当个绅士。”
我虽然没笑出来,但差点从椅子上摔下来。
“所谓绅士,就是平常所说的绅士吗?”
“是呀!正是那种绅士。”他说。
“什么叫做当个绅士呢?能不能告诉我它的定义呀?”
“绅士就是做自己该做的,而不是做自己想做的。”
“我还不曾见过像你这么怪的人哩!”我说。
“我也不曾见过像你这么严肃的人哩!”说罢,他便付了全部的帐。
过了一个礼拜,“戏剧史第二部”的教室里依然不见小林绿的人影。我迅速地环视教室
一周,确定她没来以后,便在第一排的老位子坐下,赶在教授到来之前给直子写信。我写了
些暑假旅行的事。写我走过的路、经过的城镇、邂逅的人们。我告诉她,一到晚上我就非常
想她。自从不能相见之后,我才知道自己有多么需要她。我说“尽管学校的课极其无聊,但
我仍旧秉着自我训练的心情照常上课读书。自从你走了,我不管做什么都觉得兴味索然。我
只希望能再见你一面,再慢慢地谈。可能的话,我想到你现在住的疗养院去找你,能和你聚
在一块越久越好。但不知是否可能?能够的话,我更希望能像从前一样,两个人并肩散步。
这么说也许太麻烦你了,但真的希望你能回信给我,不论是多短的信都好。”
光写这些,就写了四张信纸。我将它叠得漂漂亮亮的,然后装进准备好的信封里,再写
上直子老家的地址。
随后,一个一脸忧郁的小个头教授走进教室,开始点名,跟着又用手帕拭去额头的汗。
他的脚不大好,总是拄着一支金属制的手杖。“戏剧史第二部”这堂课虽不挺有趣,但总算
教得还不错,颇有听的价值。照旧说过天气很热的招呼话后,他便谈起在由里皮底斯的剧本
中,戴伍斯。艾克斯。马奇那这个角色来了。接着他又谈到由里皮底斯所写的神和艾斯鸠罗
斯、索佛克列斯的不同之处。过了十五分钟,教室的门板被打开,阿绿走了进来。她穿着一
件深蓝色的运动衫和一条乳白的棉裤,戴着和上回一样的太阳眼镜。她向教授微微一笑,表
示歉意之后,便在我身旁坐下。然后从背包里拿出笔记本,递还给我。笔记本里还夹着一张
纸条,上头写着:“星期三真对不起,你生气了吗?”
课上到一半,正当教授在黑板上白描希腊剧的舞台装置的图案时,门再一次被打开,两
个戴着头盔的学生走了进来。彷佛两人一组的相声似的,一个长得瘦瘦高高、肤色白皙,另
一个则矮矮胖胖、肤色黝黑,还蓄着不挺相配的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