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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州月 作者:王跃文-第4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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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关隐达忙压着嗓子叫了声:“陶陶!”陶陶吐吐舌头,笑了起来。通通在里面做作业,关隐达怕孩子听了不好。“儿子听不懂的。”陶陶继续顽皮,“口服,一次八丸,一日三次。规格,每八丸相当于原药材三克。批准文号……”关隐达一把夺过药瓶,说:“拜托了,文号就不要念了。我一天到晚看文件,听说文号就条件反射,头痛。”

  陶陶倒来温开水,递给关隐达,说:“你还得修炼。你什么时候有老爸那种心态,就自在了。”关隐达吞下六味地黄丸,说:“老爸能够有个好心态,巴不得。但我总怀疑他的淡泊是做给别人看的。他不把什么都看淡些,又能怎样呢?”陶陶叹道:“做官一辈子,有什么意思!”

  关隐达笑道:“是没有意思。所以人就要想通达些。我见识过省里一些老领导的秘书、司机,想来真是心寒。那些老书记、老省长,当年谁不是呼风唤雨的人物?很多人削尖了脑袋想钻到他们身边去,哪怕给他们擦屁眼都愿意。他们的秘书、司机,都风光得不得了。如今他们退下来了,就谁也嫌弃了。他们仍然配有秘书和司机。这些秘书、司机就恨自己运气差,等这些老家伙没用了,他们才轮到这份差事。他们当面叫人家某老某老,背地里都叫人家老东西。只要哪个老领导病了,他的秘书、司机就暗自高兴,巴不得人家一命归西,他们就可以解放了。陈副省长快八十岁了,身体还很健旺,他的秘书就成天在外面对别人摇头,说怎么得了,哪天是个头哟!”

  陶陶听着很生气,说:“这些老人家自己也不争气,他们的儿女也不争气。我爸爸若是省级干部,他只要退下来,我坚决不要人家配什么司机、秘书。自己儿女天天守着老人家,多好。都是些狼心狗肺的家伙!”关隐达笑道:“你还真生气了。人没到那步,到那步就会那样的。老领导照样比秘书、比司机、比房子、比车子。他们生病了,有儿女守在医院他们不会满足,宁可让秘书守着。这叫享受待遇。”

  陶陶摇头道:“官场真是害人,把人都弄成疯子了。”关隐达笑笑,不再议论这事了。他想官场就是如此,谁也拿它没办法。关隐达琢磨过孟维周对他称呼的变迁,就很有意思。孟维周刚参加工作那会儿,见了关隐达就叫关兄;过了几年,孟维周当了县委副书记、县委书记,就叫他关老兄了。“关”和“兄”中间加个“老”字,意思没变,意味却不同了。关兄是那种刚入仕途的年轻人叫的,显得斯文、拘谨、恭敬。

  孟维周开始叫关老兄了,老成多了,同关隐达就是平辈之礼。孟维周当上地委领导后,第一次见了关隐达,就直呼老关了。通通作业完成了,揉着眼睛出了房间。陶陶说:“我们看外公外婆去。”通通点点头,不多说话。陶陶就说:“儿子你怎么了?比你外公还深沉。”

  儿子仍是不说话,面无表情,等着爸爸妈妈叫出门。关隐达就想儿子让没完没了的作业和考试弄得没朝气了。他摸着儿子的头顶,说:“我们走叫吧。”从教委去市委机关要坐两站公共汽车。

  关隐达体谅司机,星期天一般不用车。却又不想坐公共车,每次都是走着去,只当散步。路上碰着王洪亮。握了手,关隐达说:“听说你要下海?”王洪亮说:“关主任消息这么灵通?不是下海,地委派我去企业挂职。”关隐达就笑笑,说:“你洪亮老弟是什么人物?你是一举一动,万人瞩目啊。好,你们年轻人,还可以好好干一番。”王洪亮说:“关主任比我才大几岁?就充老大了。我是想就着这个机会,去企业算了。你关主任可要抓住机遇啊。”

  关隐达摇头道:“我还有什么机遇可抓?老了。”两人玩笑几句,握手而别。陶陶说:“王洪亮是个人物。”关隐达回道:“是个人物。”走在街上,关隐达的手机老是响。他便不停地接电话,有的是工作电话,有的是朋友问候。陶陶说:“你干脆关了电话。”

  关隐达说:“市委最近有个新指示,上班时间,部门主要负责人离开办公室,就得开着手机。晚上和周末,不在家里也得开着手机。”陶陶说:“你们这官也当得真可怜,人身自由都没有了。”关隐达说:“都因上次星期日,一帮农民到市政府上访。堵了大门,砸了汽车,市委领导要找下面几个部门的头儿,怎么也找不到。孟维周一发火,就下了这么个通知。”

  陶陶突然抿嘴而笑,说:“当年有手机就好了,爸爸找你,不用我去跑腿了。”关隐达笑道:“就搭帮那时候没手机,不然我哪有机会同你来往?天知道你现是谁的老婆。”

  陶陶扯扯儿子,逗他:“那也就没有通通了。”通通一直在东张西望,根本没听爸爸妈妈在说什么,懵懵懂懂地问:“说什么呀?”

  陶陶朝关隐达做了个鬼脸,对儿子说:“妈妈在说那年涨洪水……”通通抢了话说:“水中漂过来一个木盆,木盆里躺着个小孩,小孩就是通通。讲了一百遍了,没意思。”关隐达哈哈大笑,说:“现在小孩,都是摔头主义。”

  关隐达想起坊间流传的孟维周的段子,说:“有人说,当年手机刚出现时,孟维周还是张兆林的秘书。那时手机贵,两三万块钱一台,地委领导才有资格使用。孟维周有回跟同学聚会,多喝了几口酒,就吐露了自己的远大目标是三个一,一台车子,一个秘书,一部手机。”

  陶陶笑笑,说:“你不知道,别人把他的三个一完善了,成了五个一工程。”关隐达说:“我倒没听说过。”“人家给他加了两个一,一个情人,一笔财富。”陶陶怕儿子听见,轻声说道。进了地委大院,尽碰着熟人。有些人同他打着招呼,却不太自在。

  关隐达就知道,他们正像王洪亮说的,是跑到大院里面抓机遇来了。休息日往市委机关跑,能干什么呢?

  上了桃岭,沿小路蜿蜒而上,就到了那个幽静的小院。关门闭户的,像是好久没住人了。关隐达每次上岳父家,都感觉这里太冷清了。陶陶说:“通通,喊外公外婆。”通通便叫道:“外公,外婆!”

  门开了,外婆满面笑容。“爸爸呢?”陶陶问。妈妈说:“爸爸睡着。”陶陶便交待通通小声些,别吵了外公。庭院里有树荫,下面放有小凳。老小几口都坐在外面说话。

  陶陶妈说:“他外公最近老是容易瞌睡。一张报纸看不上半页,就困了。晚上又睡不好。老了。”老人家说着就叹了起来。陶陶忙说:“没事的,爸爸身体算好的。想睡就睡,想活动就活动,别勉强他。”妈妈摇摇头:“你爸爸脾气犟,听不进我半句话。我要他每天下山去,同老人家一块玩玩。他就是不肯去。最多清早打套太极拳,写两张字。余下时间,守着报纸和电视。”

  陶陶宽慰妈妈:“妈你也不要担心。爸爸好静,随他。”妈妈笑道:“有天我见他吃过早饭。就抱着本书看,心里气他,就逗他。我说老陶,告诉你个好消息。你爸爸认真听着,问什么好消息?我说,你好好读书,会有意外惊喜。你爸爸又问,什么意外惊喜?我说,听说皇帝老子要招驸马了。”陶陶笑出了眼泪,直问爸爸是什么反应。说笑间,陶凡出来了。

  陶陶望着爸爸,仍是笑个不停。陶凡拍拍通通的脑袋,问:“告诉外公.他们笑什么?”通通调皮道:“外婆说,外公招驸马了。”陶凡只是笑笑,很慈祥的样子。关隐达早起身,搬了凳子,招呼陶凡坐下,问:“爸爸身体怎么样?”“好哩。”陶凡说。

  陶陶和妈妈说家常,陶凡和关隐达只是听着。通通坐了会儿,很没意思,就进去看电视,说这会儿有动画片。陶陶就说:“通通怎么得了,都快上高中了,还这么喜欢看动画片。”

  关隐达说:“孩子也太辛苦了,该让他轻松一下。”陶凡始终不说话,望着天边的浮云。他表情漠然,目光有些空洞。也许只有关隐达才知道,陶凡内心其实很孤独。关隐达从来不点破这一层,他同陶陶都没说过,免得她伤心。退下来的老干部,多半都在老干活动中心休闲。那里可以打门球、搓麻将,也可以喝茶聊天。但是陶凡从来没去过那里。他当地委书记时,老干部们多次建议,要修老干活动中心。

  陶凡不同意,说财政太困难了,缓几年再说。后来他退下来了,张兆林才修了老干活动中心。老干部们现在越是玩得自在,越是声讨陶凡的不开明。他们说要是早些年修成活动中心,我们这些老家伙都会多活几年。当年陶凡本来有着很好的政声,可是后来人们对他的评价慢慢就变了。

  关隐达能听见的话就很让人无奈了,那么肯定还有很多更不堪的话他没法听说。人们把陶凡主政那十年,叫做陶凡时代。有些干部很愤然,说陶凡时代,西州没出人。他们说的人,专指大人物,就是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这些大干部。都说陶凡自己上不去,也不让别人上去。说要想陶凡提拔个干部,就像要割他的肉。这个也不成熟,那个也太稚嫩,就他陶凡一个人能干。不像张兆林他们,舍得用干部,讲义气,够朋友。好像只有他陶凡襟怀坦白,别人都靠不住。结果怎么样?现在是人家张兆林、宋秋山、周一佛坐在主席台上襟怀坦白,陶凡蹲在家里打瞌睡!

  天近黄昏,陶陶帮着妈妈做晚饭去。陶凡起身,四处探寻着。关隐达问:“爸爸你要什么?”陶凡说:“我想修修花木。”“剪子在这里哩。我来弄吧。”关隐达拿来了剪子。陶凡说:“有两把剪子,我俩一起弄吧。”两人凑在一起,修剪着中华蚊母盆景。

  陶凡无意间就会流露出对女婿的信任、需要或是依赖。关隐达早就看出了这点,感觉很温暖,又说不出心酸。陶凡微微有些气喘,显出力不从心的样子。关隐达不好过多提醒陶凡保重身体,他知道岳父是不情愿服老的。陶凡说:“昨天向天富来看了我。”“哦?向天富这个人不错。”关隐达应道。

  向天富是位县委书记,陶凡手上提的副县长。向天富同关隐达私交一直不错,便常来看看陶凡。陶凡像是随意说起,心里其实很高兴。现在几乎没什么人来看望他了。“舒培德同你还有往来吗?”陶凡随意问道。关隐达说:“谈不上往来,只是他有时去我家里坐坐。”

  陶凡说:“他是个聪明人,生意越做越大。可是偏爱往政界钻,我不喜欢。他当了十多年省政协委员了,也不嫌厌烦!”关隐达说:“做生意的,有顶红帽子,好办些。他当年没您支持,生意只怕做不得这么大。”陶凡说:“我也没什么具体支持。多半是他自己拉着虎皮当大旗。”

  关隐达叹道:“有人讽刺说,中国的经济学,就是真正的政治经济学。因为政治同经济太密切了。您当年只是替舒培德的图远公司题写了招牌,他的生意就兴旺发达了。他能成为西州头号民营企业家,省政协委员,应该说都搭帮您。一块招牌,竟有如此神奇功效,只有在中国才会发生。”

  陶凡说:“事情的经过你都知道,我当时的用意只是为了推动民营企业发展。”关隐达说:“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如果是现在,哪位领导替企业题写招牌,中间文章就大了。”陶凡脸色阴了下,不说话了。他不想说得太实了,没意思。最近西州很热闹的事,陶凡也毫不关心。关隐达好像从来没听陶凡提起过孟维周的名字。陶凡当地委书记那会儿,孟维周才大学毕业,跟着张兆林屁颠屁颠地跑,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陶凡心里要是装着孟维周,简直有些滑稽。

  关隐达也从来不同陶凡提过孟维周,免得尴尬。“隐达,我最近有些相信宿命论了。”陶凡突然停了手,没头没脑地说。关隐达问:“为什么呢?”陶凡说:“可能是老了吧。我回忆自己经过的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其实都是必然。我当年用干部时,心里隐约感觉有的人不太对劲,想往上爬就贴着你。但是又想,我是为国家任用干部,又不是为自己培养门生,就放下这些念头。后来果然印证了我当时的感觉。有些人,品质就是不行。”关隐达插言道:“人上一百,各样各色。”

  陶凡接着说:“现在一想,好像干什么事.都有种神秘的预兆。再比如,当年你参加地委办书法比赛,写了首张孝祥的词,《念奴娇·洞庭清草》。我就想小伙子怎么选了这首词呢?这可是贬官的牢骚之作啊!张孝祥是故作旷达,其实满腹苦衷。后来你不怎么顺,在县里调来调去好多年,同古时候的贬官差不多。我就想起这事来了,心想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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