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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子 作者:[中国]曹文轩-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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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秦大奶奶被人从水中捞起时,似乎已经没有气了。在她湿漉漉地躺在一个大汉的臂弯里,被无数的人簇拥着往河堤上爬去时,她的双腿垂挂着,两只小脚象钟摆一样地摆动,银灰色的头发也垂挂着,不停地滴着水珠;她的脸颊上有一道血痕,大概是她在向水中扑倒时,被河坡上的树枝划破的;她的双目闭得死死的,仿佛永远也不会睁开了。河边上一时人声鼎沸:“喊医生去!”“已有人去啦!”“牵牛去!”“阿四家的牛马上就能牵到!”“牛来了!”“牛来了!”“大家让开一条道上让开一条道!”……
    阿四骑在牛背上,用树枝拼命鞭打那条牛,牛一路旋风样跑过来了。
    “快点把她放上去!”
    “让牛走动起来,走动起来……”
    “大家闪开,闪开!”
    人群往后退去,留出一大块空地来。
    秦大奶奶软手软脚地,横趴在牛背上。
    上午十点钟的太阳,正温暖地照着大地上的一切。
    牛被阿四牵着,在地上不住地走着圆圈。
    秦大奶奶仿佛是睡着了,没有一点动静。
    一个老人叫着:“让牛走得快一点,快一点!”
    牛慢慢地加速,吃通吃通地跑动起来。
    那个叫乔乔的小女孩在惊魂未定的状态里一抽抽泣
泣地向人们诉说着:“……我从水里冒了出来……我看到了奶奶……我就叫:奶奶——!……”
    秦大奶奶依然还是没有动静,人们的脸上,一个个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桑桑没有哭,也没有叫,一直就木呆呆地看着。
    乔乔跺着脚儿大声叫着:“奶奶——!奶奶——!”
    这孩子的喊叫声撕裂着春天的空气
    一直在指挥抢救的桑乔,此时正疲惫不堪地蹲在地上。下河打捞而被河水湿透了的衣服,仍未换下。他在带着寒意的风中不住地打着寒噤。
    乔乔的父亲抹着眼泪,把乔乔往前推了一下,对她说:“大声叫奶奶呀,大声叫呀!”
    乔乔就用了更大的声音去叫。
    桑乔招了招手,把蒋一轮和温幼菊叫了过来,对他们说:“让孩子们一起叫她,也许能够叫醒她。”
    于是,孩子们一起叫起来:“奶奶——!……”
    声音犹如排山倒海。
    牵牛的阿四忽然看到牛肚上有一缕黄水在向下流淌,仔细一看,只见秦大奶奶的嘴角正不住地向外流水。他把耳朵贴在她的后背上听了听,脸上露出欣喜之情,他抹了一把汗,把牛赶得更快了。秦大奶奶的身体在牛背上有节奏地颠动着。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人们从牛背上听到了一声沉重的叹息声。
    人们连忙将她从牛背上抱下,抱回她的窝棚。
    “男人们都出去!”桑桑的母亲和其他几个妇女留在了窝棚里,给秦大奶奶换去了湿衣。
    一直到天黑,小窝棚内外,还到处是人……
    6
    半个月以后,秦大奶奶才能下床。
    在此期间,一日三餐,都是由桑桑的母亲给她做的。油麻地小学的女教师以及村里的一些妇女,都轮流来照料她。
    这天,她想出门走走。
    桑桑的母亲说:“也好。”就扶着她走出了窝棚。
    阳光非常明亮。她感到有点晃眼儿,就用颤颤抖抖的
手遮在眼睛上。她觉得了她还从未看到过这样高阔这样湛蓝的天空。天虽然已经比较暖和了,但她还是感到有点凉,因为她的身体太虚弱。桑桑的母亲劝她回窝棚里,她摇摇头:“我走走。”
    艾地里,新艾正在长起来。艾味虽然还没有像夏季那么浓烈,但她还是闻到了那种苦香。
    桑桑的母亲在扶着她往前走时,直觉得她的衣服有点空空荡荡的。
    她走到校园里。
    孩子们把脑袋从门里窗里伸出来,一声接一声地叫她“奶奶”。
    路过办公室门口时,老师们全都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走?”她说:“走走。”
    桑乔把藤椅端过来:“坐下歇歇。”
    她摇摇头:“我走走。”
    又过了半个月,在她能独自走动的时候,油麻地的人一连好几天,都看到了这个形象:一早上,秦大奶奶抱了一只鸡,或抱了一只鸭,拄着拐棍,晃着小脚,朝集市上走去,中午时分,她空手走了回来。
    没过多久,油麻地小学的孩子们再也听不到鸡鸭鹅的叫声了。
    老师们还几次发现,不知谁家的鸭子钻进了油麻地小学的菜园,秦大奶奶在用拐棍轰赶着。赶走了之后,她怕它们会再回来,还久久地守在菜园边上。
    去艾地的孩子们越来越多,尤其是一些女孩子,一有空,就钻到她的小窝棚里,仿佛那儿是一个最好玩的地方。秦大奶奶喜欢给她们扎小辫,扎各种各样的小辫。到了秋天,她们就让她做红指甲。秦大奶奶采了凤仙花,放在陶罐里,加上明矾,将它们拌在一起,仔细地捣烂,然后敷在她们的指甲上,包上麻叶,再用草扎上。过四五天,去了麻叶,她们就有了红指甲,透明的、鲜亮鲜亮的红指甲。有了红指甲的女孩,就把手伸给那些还没有做红指甲的女孩,说:“奶奶做的。”如果那堂课上,老师发现有一个女孩没上课,就对一个同学说:“去秦大奶奶的小窝棚找找她。”
    秦大奶奶似乎越来越喜欢在校园里走。夏天以来,她的听觉突然一下子减退了许多,别人声音小了点,她一般都听不到,非得大声向她说话。她在校园里走,看见孩子们笑,并不知道他们究竟在笑什么,也跟着笑。孩子们在操场上上体育课时,她就拄着拐棍,坐在土台上,从头到尾地看,就像看一台戏。她并不太清楚,这些孩子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一场篮球赛,她见球滚过来了,就会用拐棍将球拦住——她老了,动作跟不上心思,常常是拦不住。球从拐棍下滚走了。孩子们就笑,她也笑。球有时会滚到池塘里。这时,就会有一个孩子走到她跟前,大声向她说:“奶奶,用一下你的拐棍!”她也许并没有完全听清楚那个孩子说了些什么,但她明白那个孩子想干什么,就把拐棍给了他。她最喜欢做的一件事,就是趴在窗台上,看孩子们上课,能从一开始人直趴到结束个其实,她一句也没有听见。即使听见了,她也听不明白。有时,孩子们免不了要善意地捉弄她,在老师还没有走上讲台之前,把她搀到讲台上。她似乎意识到了这是孩子们在捉弄她,又似乎没有意识到。她站在讲台上时,下面的孩子就笑得前仰后合。这时,讲课的老师正巧来了,见她站在讲台上,也憋不住笑了。这下,她就知道了,肯定是孩子们在捉弄她,就挥起拐棍,作一个要打他们的样子,晃着小脚走出了教室。
    老师们还几次发现,当他们在半夜里听到了刮风下雨的声音,想起教室的门窗还没关好,起来去关时,只见秦大奶奶正在风雨中,用拐棍在那儿关着她够不着的窗子。
    她在校园里到处走着,替桑乔好好地看着这个油麻地小学。见着有人偷摘油麻地小学的豆荚,她会对那个人说:“这是学校的豆荚!”
    记着从前的秦大奶奶的人,就觉得她很好笑。几个岁数大的老婆婆,在见到她守着学校的荷塘怕人把莲子采了去时,就说:“这个老痴婆子!”
    不知不觉之中,油麻地小学从桑乔到老师,从老师到孩子,都将秦大奶奶看成了油麻地小学的一员。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地过去了。
    这一年春天,油麻地小学由于它的教学质量连年上乘,加之校园建设的花园化、风景化,引起了县教育局的注意。这一天,将有县教育局组织的庞大参观团来这里开现场会。这些日子,桑乔一直在一种充满荣耀感的感觉中,平时走路,本来头就朝天上仰,现在仰得更厉害了。到了晚上,他在校园里的树林、荷塘边或小桥上走一走,就会禁不住朝天空大声吼唱。在现场会召开的头一天,他才让自己冷静下来:方方面面只都得仔细二定要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无一点瑕疵。他在校园到走,绝不肯放过一个角落。见到油麻地小学像用大水冲刷了数十遍,一副清新爽目的样子,桑乔终于满意了,就把大藤椅搬到办公室的走廊下,然后舒坦地坐在上面,翘起双腿,半眯起眼睛。朦胧中,他听到了一群孩子的嘻笑声。睁开眼睛时,就见那些嘻笑的孩子正在走过来。他叫住几个孩子问:“你们笑什么?”
    几个孩子告诉他,他们正上着课呢,站在门口的秦大奶奶听着听着,就拄着拐棍,站到了教室的后边,一直站到他们下课。
    桑乔也笑了。但他很快就不笑了。在这之后,桑乔的眼前,就老有秦大奶奶拄着拐棍在校园里走动的样子。他就有了许多担忧:万一明天,她也久久地站在教室门口甚至会走进教室,这可怎么办呢?这一年来,秦大奶奶老得很快,有点像老小孩的样子了。
    晚上,桑乔找到了温幼菊,对她说:“明天,你带秦大奶奶去镇上,看场戏吧。”
    温幼菊明白桑乔的意思。她也觉得这样做更好一些,只说:“好的。”
    第二天,在参观团还未到达油麻地小学时,在温幼菊的一番热情劝说之下,秦大奶奶跟她走路了。她是很喜欢看戏的。到了镇上剧场,温幼菊不喜欢看这些哭哭啼啼、土头土脑的戏,把秦大奶奶安排好,就去文化站找她的朋友了。这里,戏开演了,秦大奶奶一看,是她看得已不要再看的戏,加上心里又忽然记起要给乔乔梳小辫——与乔乔说好了的,就走出了剧场,一点没作停留,回油麻地了。
    秦大奶奶走回油麻地小学时,参观团还未走,那些人正在校园里东一簇西一簇地谈话。她虽然老了,但她心里还很明白。她没有走到人前去,而是走了一条偏道,直接回到了她的小窝棚,并且在参观团的人未走尽时,一直就没有露面。
    傍晚,桑桑在给秦大奶奶送他母亲刚为她缝制好的一件衣服时,看到秦大奶奶正在收拾着她的东西。
    “奶奶,你要干什么?”
    她坐在床边,抖抖索索地往一个大柳篮里装着东西:“奶奶该搬家啦。”
    “谁让你搬家啦?我听我爸说,过些日子,还要把这个小窝棚扒了,给你重盖小屋哩,草和砖头都准备好了。”
    她用手在桑桑的头上轻轻拍了拍:“谁也没有让我搬家,是奶奶自己觉得该搬家啦。”
    桑桑赶紧回去,把这事告诉父亲。
    桑乔就立即带了几个老师来到小窝棚阻止她,劝说她。
    然而,她却无一丝怨意,只是说:“我该搬家啦。”
    就像当年谁也无法让她离开这里一样,现在谁也无法再让她留下来。
    过去为她在校外盖的那个屋子,仍然还空着。
    桑乔对老师们说:“谁也不要去帮她搬东西。”但在看到秦大奶奶从早到晚,像蚂蚁一样将东西一件一件往那个屋子搬去时,只好让师生们将她所有的东西都搬了过去。
    当秦大奶奶终于离开了油麻地小学时,油麻地小学的全体师生,都觉得油麻地小学好像缺少了什么。孩子们上课时,总是朝窗外张望。
    桑桑每天都要去秦大奶奶的新家。
    过不几天,其他孩子,也开始三三两两地到秦大奶奶的那个新家去了。
    离开了油麻地小学的秦大奶奶,突然感到了一种孤单。她常常长时间地站在屋后,朝油麻地小学眺望又其实,她并不能看到什么——她的眼睛已经很昏花了。但她能想像出来孩子们都在干什么。
    春天过去了,夏天也过去了,秋天到了。
    这天下着雨,桑桑站在校园门口的大树下,向秦大奶奶的小屋张望,发现小屋的烟囱里没有冒烟,就转身跑回家,把这一发现告诉了父亲和母亲。
    父亲说:“莫不是她病了?”于是一家三口,就赶紧冒着雨去小屋看秦大奶奶。
    秦大奶奶果然病倒了。
    油麻地小学的老师轮流守了她一个星期,她也未能起来。
    桑乔说:“趁机把她接回校园里来住吧。”于是赶紧找地方上的人来盖房子。
    在一个天气晴朗的日子里,秦大奶奶又被人背回了油麻地小学,住进了新为她盖的小屋。
    7
    桑桑读完五年级的那个暑假,这一天,和往常一样。但在黄昏时分,桑桑的号啕大哭,告诉这里的所有人:秦大奶奶与油麻地的人们永远地分别了。
    她既不是病死,也不是老死,而是又掉到了水中被淹死的。上回,她是为了救一个孩子而落入水中,而这一次落水,仅仅是为油麻地小学的一只南瓜。几天前,她就发现,在一根爬向水边去的瓜藤上,有一只南瓜已经碰到水面了。昨天下了一夜的雨,今天再看那只南瓜时,已几乎沉入水中了。水流不住地冲着那只南瓜。眼见着瓜要落蒂了,她想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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