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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房子 作者:[中国]曹文轩-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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挤到屋里,看得有滋有味。这时,他们看的不是戏,而是看的如何排戏。对他们来说看如何排戏,比看戏本身更有意思。一个演员台词背错了,只好退下去重来,这有意思。而连续上台三回,又同样退下去三回,这便更有意思。
    一场不拉看排练的是秦大奶奶。
    油麻地小学校园内,唯一一个与油麻地小学没有关系的住户,就是孤老婆子秦大奶奶。只要一有排练,她马上就能知道。知道了,马上就搬了张小凳拄着拐棍来看。她能从头至尾地看,看到深夜,不住地打盹了,也还坐在那儿老眼昏花地看。为看得明白一些,她还要坐到正面来。这时,她的小凳子只就会放到了离桑乔的藤椅不远的一块显著的地方。有人问她:“你听明白了吗?”她朝人笑笑,然后说:“听明白啦:他把一碗红烧肉全吃啦。”要不就说:“听明白啦:王三是个苦人,却找了一个体面媳妇。”众人就乐,她也乐。
    今年的夏收夏种已经结束,油麻地地方文艺宣传队要很快拿出一台戏来,已在草房子里排练了好几日了。现在正在排练一出叫《红菱船》的小戏。
    女主角是十八岁的姑娘白雀。
    白雀是油麻地的美人。油麻地一带的人说一个长得好看的女孩儿,常习惯用老戏里的话说是“美人”。
    白雀在田野上走,总会把很多目光吸引过去。她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走,但在人眼里,却有说不明白的耐看。她往那儿一站。象棵临风飘动着嫩叶的还未长成的梧桐树,亭亭玉立,依然还是很耐看。
    白雀还有一副好嗓子。不宏亮,不宽阔,但银子样清脆。
     桑乔坐在椅子上,把双手垂挂在扶手上,给白雀描绘着:一条河,河水很亮,一条小木船,装了一船红菱,那红菱一颗一颗的都很鲜艳,惹得人都想看一眼;一个姑娘,就像你这样子的,撑着这只小船往前走,往前走,船头就听见击水声,就看见船头两旁不住地开着水花;这个姑娘无心看红菱——红菱是自家的,常看,不稀罕,她喜欢看的是水上的、两岸的、天空的好风景;前面是一群鸭,船走近了,才知道,那不是一群鸭,而是一群鹅;芦苇开花了,几只黄雀站在芦花顶上叫喳喳,一个摸鱼的孩子用手一拨芦苇,露出了脸,黄雀飞上了天;水码头上站着一个红衣绿裤的小媳妇,眯着对眼睛看你的船,说菱角也真红,姑娘也真白,姑娘你就把头低下去看你的红菱;看红菱不要紧,小木船撞了正开过来的大帆船,小船差点翻了,姑娘你差点跌到了河里,你想骂人家船主,可是没有道理,只好在心里骂自己;姑娘一时没心思再撑船,任由小船在水上漂;漂出去一二里,河水忽然变宽了,浩浩荡荡的,姑娘你心慌了,姑娘你脸红了——你想要到的那个小镇,就立在前边不远的水边上;一色的青砖,一色的青瓦,好一个小镇子,姑娘你见到小镇时,已是中午时分,小镇上,家家烟囱冒了烟,烟飘到了水面上,像飘了薄薄的纱;你不想再让小船走了,你怕听到大柳树下笛子声——大柳树下,总有个俊俏后生在吹笛子……
    桑乔的描绘,迷住了一屋子人。
    白雀的脸红了好几回,仿佛那船上的姑娘真的就是她。
    这出小戏,就只有一把笛子伴奏。吹笛子的是蒋一轮。
    桑桑最崇拜的一个人就是蒋一轮。蒋一轮长得好,笛子吹得好,篮球打得好,语文课讲得好……桑桑眼里的蒋一轮,是由无数个好加起来的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蒋一轮长得很高,但高得不蠢,高得匀称、恰当。油麻地不是没有高个,但不是高得撑不住,老早就把背驼了,就是上身太长,要不又是两条腿太长,像立在水里的灰鹤似的。蒋一轮只让人觉得高得好看。蒋一轮的头发被他很耐心地照料着,一年四季油亮亮的,分头,但无一丝油腔滑调感,无一丝阔小开的味道,很分明的一道线,露出青白的头皮,加上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就把一股挡不住的文气透给人。
    蒋一轮的笛子能迷倒一片人。
    蒋一轮的笛子装在一只终年雪白的布套里。他取出笛子时,总是很有章法地将布套折好放到口袋里,绝不随便一团巴塞到裤兜里。在蒋一轮看来,笛子是个人,那个布套就是这个人的外衣。一个人的外衣是可以随便团巴团巴乱塞一处的吗?蒋一轮在吹笛子之前,总要习惯地用修长的手指在笛子上轻轻抚摸几下,样子很像一个人在抚摸他所宠爱的一只猫或一条小狗。笛子横在嘴边时,是水平的。蒋一轮说,笛子吹得讲究不讲究,第一眼就看笛子横得水平不水平。蒋一轮的笛子横着时,上面放个水平尺去测试,水平尺上那个亮晶晶的水珠肯定不偏不倚地在当中。蒋一轮吹笛子从来不坐下来吹。这或许是因为蒋一轮觉得坐下来,会把他那么一个高个儿白白地浪费了。但蒋一轮说:“笛子这种乐器了就只能站着去吹。”最潇洒时,是他随便倚在一棵树上或倚在随便一个什么东西上。那时,他的双腿是微微交叉的。这是最迷人的样子。
    桑桑每逢看见蒋一轮这副样子,便恨胡琴这种乐器只能一屁股瘫在椅子上拉。
    《红菱船》的曲子就是蒋一轮根据笛子这种乐器的特性,自己作的,蒋一轮自然吹得得心应手。
    桑乔将《红菱船》已导演出来了点样子之后,就对蒋一轮与白雀说:“差不多了,你们两个另找个地方,再去单练吧。”
    2
    晚上,桑桑在花园里循声捉蟋蟀,就听见荷塘边的草地上有笛子声,隔水看,白雀正在笛子声里做动作。今晚的月亮不耀眼,一副迷离恍惚的神气。桑桑看不清蒋一轮与白雀,但又分明看得清他们的影子。蒋一轮倚在柳树上,用的是让桑桑最着迷的姿势:两腿微微交叉着。白雀的动作在这样的月光笼罩下,显得格外的柔和。桑桑坐在塘边,呆呆地看着,捉住的几只蟋蟀从盒子里趁机逃跑了。
    微风翻卷着荷叶,又把清香吹得四处飘散。几支尚未绽开的荷花立在月色下像几支硕大的毛笔,黑黑地竖着。桑桑能够感觉到:它们正在一点一点地开放。
    夜色下的笛子声不太像白天的笛子声,少了许多明亮和活跃,却多了些忧伤与神秘。夜越深越是这样。
    路过塘边的人,都要站住听一会,看一会。听一会,看一会,又走了。但桑桑却总在听,总在看。桑桑在想:有什么样的戏,只是在月光下演呢?
    不知是哪个促狭鬼,向池塘里投掷了一块土疙瘩,发一声“咚”的水响,把蒋一轮的笛音惊住了,把白雀的动作也惊住了。
    桑桑在心里朝那个投掷土疙瘩的人骂了一声:“讨厌!”
    但笛音又响起来了,动作也重新开始。如梦如幻。
    过了一个星期,彩排结束后,桑乔说:“《红菱船》怕是今年最好的一出戏了。”
    演出是在一个晴朗无风的夜晚。演出的消息几天前就已传出去了,来看演出的人很多。舞台就设在油麻地小学的操场上。在通往油麻地小学操场的各条路上,天未黑,人便一缕一缕地往这边走了。老头老太太,大多扛了张板凳,而孩子们心想:操场四周都是树,到时爬树上看吧。因此,他们大多就空了手,轻松地跑着,跳着,叫着。油麻地小学文艺宣传队与油麻地地方文艺队的演出水平,是这一带最好的,因此,来看演出的绝非仅仅只有油麻地的人,差不多,引来了方圆十里地的人。油麻地一些人家估计一些住在远处的亲戚也要过来,就多扛了一些凳子。因此,离演出还早,场地上就已放了无数张凳子了,看上去挺壮观。
    化妆室就设在用做排练场的那幢草房子里。来得早的人,就围在窗口门口看化妆。桑乔手掌上涂满了各色油彩。演员们就从他手下,一个个地过着。若是个过场的或不重要的,桑乔就三下两下地将他们打发过去。若是一个重要角色,桑乔就很认真,妆化得差不多了,就让那个演员往后退几步,他歪头看看,叫演员凑上来,让他再作仔细修改,就像一个作文章的人,仔细地修改他的文章一样。
    乐队在门外已开始调音、试奏。
    桑乔化妆着化妆着,心里老觉得今天好像有点什么事情,偶尔抬头看了一眼,一下看到了心神不宁的蒋一轮,他突然明白了:白雀还没化妆呢。他问道:“白雀呢?”
    “白雀还没有来。”有人一旁答道。
    桑乔在嘴里嘀咕了一声:“怎么搞的?该来了。”心想离演出还有些时间,就依然去给那些演员化妆。
    蒋一轮屋里屋外不安地转悠已经好一会了,看看手表,离演出时间已不远了,终于走到桑乔身边,轻声说道:“桑校长,她还没有来。”
    桑乔无心再去仔细化妆手里的一个演员,说声“行了”,就丢下那个演员,对一个叫“二酸子”的演员说:“二酸子,你去她家找找她。”
    二酸子上路了,桑乔追出来:“快点。”
    “唉!”二酸子穿过人群跑起来。
    演员、乐队以及围观的人,不一会就都知道了白雀未到,就把一句话互相重复着:“白雀还没有来呢。”
    又过不一会,这话就传到了操场上,认识不认识的都在说:“白雀还没有来呢。”觉得事情似乎挺重大,于是也就感到有点莫名其妙的兴奋。
    二酸子过不一会回来了,对桑乔说:“白雀他父亲不让她来。”
    桑乔问:“为什么?”
    二酸子不知为什么看了蒋一轮一眼,转而回答桑乔:“不知道为什么。”
    还有两三个演员没化妆,桑乔说:“自己化妆吧。”又对宣传队的具体负责人说:“准时演出,我去白雀家一趟。”说完就走,一句话一半留在门里,一半留在门外:“谁都可以不来,但白雀不能不来。”
    两盏汽油灯打足了气个“噗噗噗”地燃烧着,一旦高悬,立即将舞台照得一片光明。
    演出准时进行。但台下的人一边看演出,一边就在下面互相问:“白雀来了吗?”台后的演员也在互相问:“白雀来了吗?”
    桑桑看到蒋一轮在吹笛子时,不时拿眼睛往通往操场的路上瞟。好几回,蒋一轮差一点把曲子吹错了,幸亏是合奏,很用心的桑桑用胡琴将这些小漏洞一一补住了。桑桑看到蒋一轮用感激和夸奖的目光看了他好几回。
    幕间,人们在空隙里几乎将询问变成了追问:“白雀来了没有?”
    又一个节目开始时,人们的注意力就集中不起来,场上的秩序不太好。
    演员们开始抱怨白雀:“这个白雀,搞得演出要演不下去了。”
    演了三个小节目,白雀还未到。人们从“白雀偶然疏忽了,忘了演出时间了”的一般想法上移开去,在问:“白雀为什么没有来?”都认为是有原因的,便开始了猜测,心思就老不在台上演出的节目上。仿佛他们今天来这里,不是来看演出的,而是来专门研究“白雀为什么没有来”这样一个问题的。当他们听说白雀是被她的父亲白三拦在了家中时,猜测就变得既漫无边际上又十分具体了。台下一片唧唧喳喳,想看节目的人也听不太分明了,注意力反而被那些有趣的猜测吸引了。因此,这时台上的演出,实际上已没有太大的意义。
    台前台后的演员都很着急:“白雀怎么还不来呢?”
    忽然有人大声说:“白雀来了!”
    先是孩子们差不多一起喊起来:“噢——白雀来了——”大人们看也不看,就跟着喊。
    众人都去望路上,台上的演员和乐队也都停住了望路上——月光下的路,空空荡荡。
    “哪儿有白雀?”“没有白雀。”“谁胡说的?”一场的人,去哪儿找那个胡说的人!众人只当穿插进来了一个节目,这个节目让他们觉到了一阵小小的冲动。
    台上的演出继续进行。台下的人暂时先不去想白雀,勉勉强强地看着,倒有了一阵好秩序。演员们也就情绪高涨。那个男演员,亮开喉咙大声吼,吼得人心一阵激动。本是风吹得树叶响,但人却以为是那个男演员的声音震得树叶”沙沙”响。桑桑把胡琴拉得摇头晃脑,揉弦揉走了音。只有蒋一轮,还是心不在焉,笛子吹得结结巴巴,大失往日的风采。人也没有从前一吹笛子就一副得意忘形的样子,显得有点僵硬。
    一个女演员做着花样,一摇一晃,风吹杨柳似地走上台来。她一直走到了台口,让人觉得她马上就要走下台来了。下面一个动作,是她远眺大河上有一叶白帆飘过来。她身子向前微侧,突然说出一句:“那不是白雀吗?”神情就像说的是戏里头的一句台词。
    众人起先反应不过来,还盯着她的脸看。
    她踮起脚,用手往路上一指:“白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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