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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0609-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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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帘没有拉严;透过西边的那一绺空隙;四季望到了夜空。刚才在回家的出租车上;她的眼前只有华美的灯火;在闪烁;在滚动;在大放光明。而此时;夜是这么寂静寥廓;真正泛出宝石般的深蓝。四季一下子被它打动了;翻身起来;倚着阳台南边的窗台;她一点一点地将整个天空凝望一遍。越是凝神仰望;会看到越多的星星;一颗一颗好像次第闪现;整个夜幕最后缀满了星光;像一块华美的锦缎。四季的胳膊和前胸同时也在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不要紧吗?”蒋岩打开车门要下车送四季到楼门口;被四季坚决阻拦住了。他侧过头;就是这么诚恳地、带着忧郁地问道:“不要紧吗?”“能有什么要紧的?”四季笑着反问。“也好;要是被你丈夫误会;你这长假就过不好了。”“没有那么严重吧!”“那;节日快乐!”蒋岩把已开了一半的车门重新拉上;对四季挥手:“有空联系啊。”这句话让四季觉得有点好笑;好像是在机场送别时人们才这么说。但是;现在四季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不要紧吗”;可能是因为蒋岩说话时那样的表情;稍稍不同一般的表情。趴在窗台上的四季;若是在天上的上帝看来;是不是有些孤单?尤其还有她身后的床上丈夫正睡得肆无 

忌惮的样子作背景。四季这么从高空看到了自己;回转身;走到床边;抓到徐丰的胳膊用劲摇晃起来:“别睡了;徐丰!别睡了。” 
徐丰睁开眼:“我的电话?” 
“对;你的电话。”四季把床头柜上的话筒递给他。 
“喂;谁啊?我都睡了。”徐丰的语气很可怜。这四季理解;徐丰一旦睡着就很香。一旦睡着就好像要睡一百年的架势。 
“是我。你的情人。”四季做了个打电话的手势;贴在右耳上。 
“谁?开什么玩笑?我没有情人!”眼睛迷瞪着的徐丰瞬间就彻底清醒了;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这下弄明白了声音来自坐在身边的四季。“你折腾人啊?半夜三更的。” 
四季笑:“我要真是你情人;你还会嫌我折腾你;还怕半夜三更?” 
徐丰长叹一口气:“咳!我哪有这福气啊。” 
“怎么了?好像满腹委屈。那你可以把我当情人看啊。”四季趴到他身上去;双手跟他的两只交错地握起来;发根、头皮那儿发散出来的味儿暂且不去管它。夫妻五年;感情应该能战胜这一点不适吧。四季命令自己。徐丰却晃晃肚皮;试图把四季晃下来:“哎呀;别胡说了。有情人还不如睡个好觉呢;睡吧睡吧。”四季被晃了下来;倒在床上。 
四季躺在徐丰身边;左手还握着徐丰的右手;但是他的手已经松开了;像那种叫佛手的水果的样子;四季只是单方面地把手搁在他的掌心而已。 
“徐丰;我不想睡;你陪我说说话。” 
“嗯。” 
“七天长假咱们怎么安排啊?” 
“嗯。” 
“总不能老呆在家里吧;要不去看场电影?” 
“嗯。” 
“徐丰;今天晚上我跟一个帅哥共进了晚餐;就我们两个人。” 
“嗯。” 
四季把手伸进被窝;把徐丰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全是软的;就像一只被放了气的橡皮船。这只橡皮船在四季的手摸索了一遍之后;仍是软的。四季把手缩回来;一只绕在自己的脖子上;一只搭在自己的胯上;睡觉。 

3 

国庆节的早上八点多;郑四季先醒来了。下床后;在卫生间刷好牙洗了脸;徐丰也醒了。“Moming!”四季忘记了昨天的不愉快;然后把窗帘拉开。 
“真傻!”徐丰笑道。他指的是四季今天特意换上的几乎没穿过的卡通图案的运动装。硕大的图案绣得到处都是;而且至少有十种颜色。四季没理他;进厨房煎荷包蛋。徐丰两个;她一个;每天早上都是如此。四季一边嵫拉嵫拉地煎;一边提高了嗓门问:“今天怎么安排?”没听见徐丰回应;再喊一遍;“徐丰;今天咱们怎么安排?”等了一会儿;还是没回音。四季扭了身子探过头去看;徐丰在打电话呢。四季继续煎荷包蛋;煎得非常完美;完美的形状;完美的颜色;象征着长假的顺顺当当。四季不由自主地这么联想;不求花样翻新;顺顺当当就好。把荷包蛋和牛奶端上桌;徐丰的电话也撂下了:“你的长假有着落了。”他吁了长长的一口气;仿佛他一直在费神为她安排似的。 
刚才徐丰接的电话是找四季的;四季在厨房;徐丰就直接代为接听了。电话是四季的高中同学打来的;四季的高中同学会在一个月前成立了;他们——那几个热心分子;中学时代就能看得出他们精力充沛;热情洋溢;果然现在还得益于他们的这种特质——辗转打听到了所有同学包括郑四季的联系方式。十月三号;也就是后天;他们要举行“十五年后再相会”的毕业后首次聚会。下午五点。凤凰大酒楼二楼展翅厅。 
四季连连吐舌头;又惊讶又慌张又兴奋;情绪一下激动得到了顶点。她问:“谁给你打的电话?”徐丰说:“他说了个名字;可我没记住。”“一个字也没记住吗?总有一个两个字有印象吧?”“真没记住。”徐丰无辜地摇头。“他真是我的中学同学?”“那不会错吧?”徐丰懒洋洋的、不当回事的腔调就好像故意在跟四季的急迫唱反调。其实不是;徐丰就是这么一个人;这四季清楚;所以四季一点儿也没生气。 
“那你说说他的声音是什么样的?他有没有介绍自己现在在干吗?他们是怎么找到我的?喂!;你快说啊!” 
四季的筷子已经点到了徐丰的鼻子前。徐丰吃起了荷包蛋;咕嘟吞下一口奶:“你急什么?后天晚上你去了不就什么都清楚了吗?” 
啊!这个最最现实的问题摆在了四季的面前。四季当然是要去的;十五年啊;青春时代顿时重现眼前;绿得发亮;明亮得耀眼;白衬衣黑布鞋;树枝上的蝉声;空气爽爽快快;大操场上听报告;教务长把学生的分数当成生命;把好学生供着;体育课的跳马女生都得有头羊领着才敢跳。仿佛永远是夏天;从未有过寒冷。一想到那时;就温暖得不得了;郑四季当然要去;那些像是浸泡在水草荡漾的波纹中的面孔;早就在那儿摇摇晃晃、迷迷蒙蒙了;她得去把那些面孔捞出来。打捞他们;就是打捞自己的青春岁月啊。她多么想重温自己的十五岁、十六岁、十七岁!郑四季太激动了。 
“你怎么这么激动啊?我从来没见你这么激动过。”徐丰疑惑地看着她。 
四季晃晃脑袋;想把情绪整理一下:“你知道的;我们那个中学一点儿不起眼;没有多强的师资;没有高分筛选的生源;考上大学的没有几个。我一上大学;他们就再也不理我了;我自己也感觉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他们的事。突然成立了一个同学会;他们居然找着了我!居然没忘记我;我居然还能再见到消失了十五年的那些人!我怎么会不激动呢?你刚才为什么不叫我听电话啊——还是不叫我听的好;否则我说什么好啊;我肯定无法反应;傻在那儿。那个打来电话的到底是谁呢?” 
“我不参加啊。你自己去啊。”徐丰不仅不回答;还突然这么来了一句。 
“我的同学会;你去干吗?”四季莫名其妙;反问道。 
“是啊;咱俩想的一样。你的同学会;我去干吗?不过刚才电话里说结了婚的就得带着老公老婆去;说是定的原则。” 
“怎么?不但我们之间要比;连各自的老公都要暗中较量啊!”四季有一股抑制不住的激动和跃跃欲试。 
可是徐丰像是当真一般;一点也没有顺着四季的话开开玩笑的心思;他越发严肃地声明:“我可不给你们那些同学提供品头论足的机会。你就说你还没结婚呢——这么一来;会不会有人打你的主意?” 
四季哈哈大笑;原来徐丰还残留着一点幽默感呢。跟徐丰谈恋爱那段时光;四季是多么快乐啊。那时候两个人多穷啊;工作多狼狈啊;连单独在一起的一个小空间都没有;可是那个时候两个人简直每分钟都快乐;其实应该说是郑四季每分钟都快乐。徐丰说的每句话都那么好玩;那么有趣。他聪明极了;又会不动声色;他把对四季的热爱全浓缩在一句一句的俏皮话里;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四季只需要尽情大笑就够了。在四季的眼里;世界上根本没有难事;有也全被徐丰的笑话给打败了;退缩在黑暗角落里;根本不值得理会。 
笑完了;四季恢复过来;说:“你还是陪我去吧。我不怕把你带出去跟他们比较。再 

说;万一真有人看上我了呢?要知道;我们班的男生都特别棒。”随口说出的话;说出来后;四季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咚”了一声。像是心脏被一个小榔头敲打了一下。 
“不许逼我啊!”徐丰就这么简简单单地回了一句;继续吃他的早餐。四季知道徐丰的主意难以动摇。但是;还有时间;应该会在十月三号到来之前说动他;他不至于希望我成了形单影只可怜巴巴的样子吧。‘‘你就说你还没结婚”——这怎么可能;这多不正常!难道我甘心在同学会上被大家同情地想象成一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你不去;那你干吗呀?”四季得讨个说法。 
“不干吗。休息休息;睡睡觉多好!” 
又是睡觉!你还没睡够啊!四季心里气道。哗啦哗啦收拾碗筷;扔进洗碗池里;先不去洗它;打开衣柜;翻找后天赴会的衣服。怎么是后天呢?定在明天不就很好吗?干吗要等待这么久?他们真有耐心等待啊!这凭空拦在眼前的一天实在讨厌。 
客厅里很安静;没有其他声音;徐丰打开了电视看新闻。整点新闻在播今天清晨天安门广场升旗仪式的场面;激动不已的群众;晨光熹微的天空;这些都恰巧吻合着四季的心绪。她的心也是在微微的颤抖和期待之中;这种很难抑制的情绪正如同那片橙色的天空。 
四季把卡通运动装脱下来;一套一套地开始试衣服。镜子前的这个人;平坦而结实的腹部;有腰有屁股;还看不到哪儿有皱褶与皱纹;大腿到脚踝的线条顺顺溜溜;皮肤是那么光洁和滑润。嗯;郑四季完全可以有足够的信心出发;到达那个凤凰大酒楼;站在大家的面前;甚至还可以先保持沉默;让大家猜——这个如此年轻如此青春的女人是当年的哪个丫头片子啊?我们班当年真有这么一个有气质有身段的女人?郑四季没把自己当作美人;但是她把自己归为耐看的很顺眼的那种类型。这样就好。郑四季对自己的标准就是这样。试过几套;四季拿不定主意。最后是把候选的四套摞在一起。放在衣柜的一角。明天再做决定吧;或者去为自己买套新的。这个主意一涌出;四季马上就否了。虽然四季把这次同学会看得隆重无比。但是她不想用这么幼稚的举动来对待。而且;那样的话;徐丰更觉得我可笑了。是不是?四季对自己说。 
走出卧室;回到客厅;徐丰在打电话。嘻嘻哈哈的;甚是畅快。只听了几句;四季就听出那头是钟阳;徐丰最好的哥们儿。两人无话不谈;或者说钟阳对徐丰无话不谈;包括他老婆现在已经臃肿得不可能再把她抱上床;不关了灯已经很难跟老婆亲热了等等。估计徐丰对钟阳也是这么毫无保留地拿实质性的内容给予回报的;只是四季没有听到而已。其实四季不怕徐丰对人家说自己家里的私事。好朋友就是这样的;否则还叫什么好朋友呢? 
到了晚上;徐丰又看起了电视转播的NBA;往常早早袭来的困意好像无影无踪了。四季倒希望他这么不声不响地看下去;不要来打扰她。因为躺在床上的郑四季正需要独自回味自己的中学时代呢。那些面孔;校长的;教导主任的;班主任的;体育老师的。班长的;同桌的;以及;秦朗的。 
跟中学的记忆联结得最紧密的;就是相册中打头的那张黑白照片。虽然只有黑白两色;但是一看到它;看到十六岁的自己身上的那条裙子;就会立刻给它染上淡青色。淡青色的斜方格两片裙。如果要描绘那时的郑四季;就是这个样子。那是中学时代四季最喜爱的一条裙子;是母亲的同事去上海出差给她带回来的;从未在北京的街头见到过第二件。在那个服装的款式花色只有三两种的日子里;这条裙子给四季的骄傲是那么持久。高二那年的五一歌咏会;每个班都准备大合唱节目。他们班男生穿白衬衫蓝裤子;女生穿白衬衫花裙子。正是因为这条裙子;班主任顾老师把郑四季调换到第一排的正中。在演出的过程中;学校给他们照了这张像;高高低低紧密排成几排;人人张大嘴巴歌唱的合影。但是除了秦朗;他站在最后一排;左边数第七个。只有他侧了脸;好像在望向礼堂的窗外;嘴微微张着;不像在唱歌;倒像是在说话。四季看不够这张照片;曾经想把它放大。可是拿到洗相店;通过扫描放大;人家告诉她画面效果很模糊;反而不如原版。相片上;秦朗离四季是那么远;就像四季那时实际感觉到的那种距离。隔了许多排;隔了许多人;任你多么渴望;终是遥不可及。 

4 

十月二日;四季醒来晚了;徐丰倒是难得的先起床了;在上厕所。如果不是要上厕所;徐丰一般也不会早起。这四季早就掌握了。四季收拾床铺;整理床单时;在徐丰的枕头那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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