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贸鰜恚耸恰缎挛ㄗR論》。署款為“黃崗熊十力造”。這署款,在一般說來,是很奇特的,因為普通洠в羞@樣。我當時就很震動。拿回宿舍,我一晚上把它看完了。開頭幾章,語句是佛經體,又是接樱姆饘W問睿也欢a崦鏉u漸成為魏晉諸子的文章,看起來比較順過了。我感覺到一股清新俊逸之氣,文章義理俱美極了。當然這只是我匆匆讀過後的一霎之感,其內容的原委,非我當時所能知。第二天晚上,我即把這書送還,並問這人是誰。他說我們明天下午即約他在中央公園吃茶,你也可以去,我給你介紹。第二天下午,我準時而到。林宰平先生,湯用彤先生、李證剛先生俱在座。不一會看見一位鬍鬚飄飄,面帶病容,頭戴瓜皮帽,好像一位走方郎中,在寒氣瑟縮中,剛解完小手走進來,那便是熊先生。他那時身體不好,常有病。他們在那裡閒談,我在旁邊吃瓜子,也不甚注意他們談些什麼。忽然聽見他老先生把桌子一拍,很嚴肅地叫了起來:“當今之世,講晚周諸子,只有我熊某能講,其餘都是混扯。”在座諸位先生喝喝一笑,我當時耳目一振,心中想到,這先生的是不凡,直恁地不客氣,兇猛得很。我便注意起來,見他眼睛也瞪起來了,目光清而且銳,前額飽滿,口方大,權骨端正,笑聲震屋宇,直從丹田發。清氣、奇氣、秀氣、逸氣:爽朗坦白。不無聊,能挑破沉悶。直對著那紛紛攘攘,卑陋塵凡,作雍稹N覀冊趯W校中,個個自命不凡,實則憧憧往來,昏沈無覺,實無所知。一般名流教授隨風氣,趨時式,恭維青年,笑面相迎。以為學人標格直如此耳。今見熊先生,正不復爾,顯然凸現出一鮮明之顏色,反照出那些名流教授皆是卑陋庸俗,始知人間尚有更高者、更大者。我在這裡始見了一個真人,始嗅到了學問與生命的意味。反觀平日心思所存只是些浮薄雜亂矜誇邀譽之知解,全說不上是學問。真性情、真生命,都還洠в型赋鰜恚皇窃诨璩恋牧暁庵袧L。我當時好像直從熊先生的雍鹧e得到了一個當頭棒喝,使我的眼睛心思在浮泛的向外追逐中回光返照,照到了自己的“現實”之何所是,停滯在何層面。這是打落到“存在的”領域中之開始機緣。此後我常往晤熊先生。他有一次說道,你不要以為自己懂得了,實則差得遠。說到懂,談何容易。這話也對我是一棒喝。因為在北大的氣氛中,學生方面從來洠в心苈牭竭@種教訓的,教授方面也從洠в锌险f這種話的,也不能說,也不敢說。這也是一個很顯明的對照。我由此得知學問是有其深度的發展的,我有了一個未企及或不能企及須待努力向上企及的前途。我以前洠в羞@感覺,以為都可在我的意識涵蓋中,我只是未接樱眩唤佑|未有不可企及者,我只是在平面的廣度的涉獵追逐中。我現在有了一個超越而永待向上企及的前途。這是個深度發展的問睿瑫r時有個超越前景在那裡,時時也使我返照到自己的生命現實之限度與層面。故我雖不輕易許可人,然亦知艱難與甘苦。我不許可人,因為我知道一般人的心思停在何層面上。這是一下子可以對照出來的。一般人只是停在平面的廣度的涉獵追逐的層面上。他們也知道學問無限,也知道自己有所不能,有所不知,但他們的這個知道只是屬於故實的、材料的、經驗的、知識的。這種知道實在不能說“前途”的,所以他們都是無所謂的,他們的有所謂只是炫博鬥富。他們不承認有德性義理的學問,他們也不知道人格價值是有層級的。他們也知道,但他們所知的,只是某人有多少考據知識,學問有多博,這和某人有錢,某人有權有位,是一樣,都是外在的、量的、平面的。所以他們可以看不起拢耍梢栽嵲g程朱陸王。這種卑陋無知,庸俗浮薄,實在是一種墮落。這癥結,我知道得很清楚。因為他們始終未感覺到有深度發展的問睿麄冎皇菑V度的增加或減少。只有德性義理的學問才有深度的發展。他們不承認這種學問,所以他們洠в猩疃劝l展的感覺。他們的生命永遠是乾枯的、僵化的,外在化於材料中而吊在半空裡,他們永不會落在“存在的”現實上,所以他們也永不會正視現實,只藏在他那教授的乾殼中以自鳴清高。實則是全無器識,全不知學問為何物。
有一次,馮友蘭往訪熊先生於二道橋。那時馮氏《中國哲學史》已出版。熊先生和他談這談那,並隨時指點說:“這當然是你所不贊同的。”最後又提到“你說良知是個假定。這怎麼可以說是假定。良知是真真實實的,而且是個呈現,這須要直下自覺,直下肯定。”馮氏木然,不置可否。這表示:你只講你的,我還是自有一套。良知是真實,是呈現,這在當時,是從所未聞的。這霹靂一聲,直是振聾發瞶,把人的覺悟提升到宋明儒者的層次。然而馮氏,依舊聾依舊瞶。這表示那些僵化了的教授的心思只停在經驗層上、知識層上,只認經驗的為真實,只認理智所能推比的為真實。這一層真實形成一個界線,過此以往,便都是假定,便都是虛幻。人們只是在昏沉的習氣中滾,是無法契悟良知的。心思在昏沉的習氣中,以感覺經驗來膠著他的昏沉,以理智推比來固定他的習氣。自胡適以來一般名流學者,只停在這層次上。大家亦只處在這層次上,來衡量學問之高低。實則無所謂高低,只有多少。實則亦不只自胡氏以來,自明亡後,滿清三百年以來,皆然。滔滔者天下皆是,人們的心思不復知有“向上一機”。由熊先生的霹靂一聲,直復活了中國的學茫S伞傲贾疄榧俣ā保纯芍T氏的哲學史(其他不必說)全部不相應。他後來堅持他那“不相應”,造撰而為《新理學》,以及又後來之投共而無恥。良知由假定轉而為泯滅,於以見他那一切知識學問全成為黏牙嚼舌之工具,毫無臁昕裳浴!
這些重要的關節,使我常常被拖到“存在的”現實上,亦使我常常正視這“存在的”現實,而體會另一種義理,這便是從外在化提升起來而向內轉以正視生命。這另一種義理就是關於生命的學問。不打落到“存在的”領域上,是不能接樱@種學問的。存在的領域,一是個人的,一是民族的。這都是生命的事。西方的學問以“自然”為首出,以“理智”把握自然;中國的學問以“生命”為首出,以“德性”潤澤生命。從自然到生命,既須內轉,又須向上。因為這樣才能由“存在的”現實而契悟關於生命的學問。我之正視生命不是文學家或生命哲學的謳歌贊嘆。因為這樣只是生命之如其為生命而平置之,這還是“自然的”。其所謳歌贊嘆的仍只是自然生命之自己。自然生命之衝動是無可贊嘆的。這生命當然有它一套的枺鳎氁暎荒芫瓦@樣“如其所如”而積極地肯定之。我之正視生命是由一種“悲情”而引起。國家何以如此?時代精神,學術風氣,何以如此?難道說這不是生命的表現?但何以表現成這個樣子?於以見生命本身是極洠О驯模瑹o保障,亦無定準。但它可以作孽,它自作孽,它自受苦,明知受苦而想轉,但又轉不過來。於以見生命本身有其自身的一套,好像一套機器,不由自主地要滾到底。它有它的限度,也有它的無可奈何處,這是可悲的。民族生命如此,個人生命亦如此。人類的生命史是可悲的,亦是可喜的。何以會如此?這不能只看生命本身,這須透到那潤澤生命的德性,那表現德性或不表現德性的心臁@裡便有學問可講。這裡是一切道德宗教的根源。我由世俗的外在涉獵追逐而得解放,是由於熊先生的教訓。這裡開啟了一種慧命。這慧命就是耶穌所說的“我就是生命”之生命,“我就是道路”之道路。而中土拢埽瑒t願叫做“慧命”。
抗戰軍興,這當該是個莊嚴的神拢龖馉帯>瓦B日本人也認為民國以來無義戰,只有這次是“大義所在”,所以中國人都聯合起來了。義之所在,無論敵我,都要承認的,只是“各盡其義”而已。可是,如果我們的抗戰真是大義所在,生死鬥爭,則他們的侵略便是不義的了。他們是以利為義,這在開始就輸了一籌。我們真是義之所在。可是黃帝的子孫,中國人哪!究竟對於這“義”這神拢膽馉帲卸嗌儆X悟呢?何以是義?義的根源在那裡呢?何以是神拢可衤}的根源又在那裡呢?朝野上下並洠в卸啻蟮牧私猓瑏K洠в凶銐虻纳疃鹊挠X悟。政府在此並洠в姓暯▏囊饬x,社會上一般人對於建國亦並無清楚的意識。大家對於抗戰有清楚的觀念,因為是打日本。就是這點,還有共黨是例外,因為他們的真理標準別有所在,並不認為這是不可搖動的大義所在。對於抗戰有清楚的觀念,而對於建國卻並洠в星宄囊庾R。建國是嚴肅而神拢墓ぷ鳎敲褡濉氨M其性”的工作。一個民族不能作到政體建國,便是未能盡其民族之性。亦如一個人之未能盡其性,便不可說是一個人格的存在。對於建國無清楚的意識,這表示黃帝的子孫在本源處已經提不住了,全落在物化的機械中了。大家都不痛切覺悟到何以是義,義的根源在那裡,何以是神拢衤}的根源在那裡。所以政府一味泄沓,只是私利的佔有。知識分子認為義、神拢际翘撏拿~,因為在他們的知識學問中,在他們的考據中,在他們的科學法中,都不見有義的地位,有神拢牡匚弧?箲鹬皇敲褡迩楦卸选K麄兏撸皇琼標祝缓靡馑疾蛔叨选H舭凑账麄兊睦碇峭票龋@根本洠в惺颤N道理的。這好像希臘的懷疑論者,當他的老師陷在泥坑裡,他卻在旁邊懷疑著,我究竟救他不救他呢?救他比不救他有多少好處呢?有甚麼堅強理由使我非救他不可呢?一疑兩疑,其老師死矣。中國的知識分子亦如此,他們的學問中洠Ш瘟x,洠в猩衤}。因為他們都是理智主義者、科學一層論者。生命、情感、抗戰,在他們看來,都是漆黑一團的,洠в惺颤N道理的。如是只是順俗逃出來,讓它去,我還是我的那套意識觀念。有義而不能知其為義,有神拢荒苤錇樯衤}。不知,所以不能肯定,義與神拢汲闪丝彰~。共黨提出了唯物論,根本否定了義與神拢K麄兪且噪A級為標準,他們只是想奪取政權。他們嚷抗戰,不是以其為義之所在,他們是想利用這機會,混水摸魚。所以毛澤枺f:“抗戰十年,我們的力量就可以與國民黨等。”這是大家在不能正視義與神拢校诓荒苷暯▏校黄鹞锘赜械慕Y論。毛澤枺嬗写寺斆鳎辞辶诉@必有的結論。政府只在私利中防堵,是防不住的。如是,中國死矣。我為此而悲。黃帝子孫何以墮落到這種地步!
抗戰初期,生活艱困。我在廣西教中學一年。應友人張遵騮之邀,至昆明。無職業。租一小屋居住,生活費全由遵騮擔負。遵騮,張文襄公(之洞)之曾孫,廣交撸В里L儀,慷慨好義,彬彬有禮。家國天下之意識特強。好善惟恐不及,惡惡則疾首痛心。民廿六年春,吾在北平主編《再生》雜誌,彼藉買雜誌之名,親到社中相訪。相見之下,推障嗯c,遂有往還。未幾,七七事變,北平淪陷,彼走天津,吾亦旋到。彼言其父已去長沙,彼即將前往。留一地址,囑有緩急,可相告。吾旋去南京,不半月,京滬撤退,吾至長沙。常與其父忠蓀先生敘談。彼時北大、清華已遷衡山。遵騮隨校從讀,來函相邀撸蠋'。當時局勢危殆,有瓦解之勢。學校朝不保夕,政府無暇顧及。人情洶洶,學生多有走陝北從共黨者。教授亦多縱容之,無有為立精神之主宰者。惟錢穆先生,因富歷史傳統意識,慷慨陳辭,多有講述。吾至南帲В蜃耱t之介,多與諸生相晤談。吾以“向上一機”向有志氣有血性之青年言。而教授們則阻撓之,以為吾是為某黨作活動。馮友蘭則大忌之,彼放出空氣,嗾使在校學生不得與某言。賀麟、沈有鼎輩則譏笑之。吾見此種種,大為失望,於以知知識分子之自私,與無能為。吾人微言輕,徒有熱眨扇绾巍I钋也坏蔑枺煊砷L沙走桂林。遵騮資助其路費。在廣西一年復去昆明。
時昆明在大後方,人情恬嬉如故,無復有迫切之感。既無理想,亦無憤發。民族之生死鬥爭,儼若與己無干焉。讓它去,拖著混。事後,人或以為此是中華民族之幽默,無論如何緊張,如何嚴重,而總有輕鬆之閒情。此雖可如此妙說,而究非自立之道。
吾在昆明,日處斗室之中,草寫《邏輯典範》。暇則散步於翠湖公園。一日,遇一面熱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