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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旅长脸色突然变得严厉了,说:“周大勇同志!告诉你们连队的每一个干部,这一仗只能打好,不准打坏!”
陈旅长走后,李江国跳下掩体,说:“连长,咱们旅长总叫你‘年青的老革命’。这外号实在给叫开了。”
周大勇说:“他叫‘年青的老革命’倒好点,一叫‘周大勇同志’,那十回有九回是克我。嘿,我算摸透咯!”七
战士们,通夜都在青化砭周围的山头上紧张地挖工事,构筑火力阵地。那些把工事做好了的连队,便在阵地上演习,修正工事。夜里,你从这个山头到那个山头,处处能听到铁锹挖土声、紧张的脚步声、短促的命令声。不准高声说话,更不准抽烟;但是总有人在山头背后,解开衣服把头蒙住,悄悄抽烟。老战士都体验过:一天两天不吃饭是难受,可是不抽烟喉咙痒痒得格外难熬。
战士们通宵做工事,天麻麻亮,便把工事和大炮伪装起来。白天,只留少数人监视敌人,多半的人都隐蔽在青化砭东西的大山后头。
第二天拂晓,部队进入阵地,据说敌人先头部队,正向伏击地点前进。战士们爬在工事中,把子弹推上膛,把手榴弹的保险盖都打开,一个个摆在工事边。他们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山沟口。一点钟,两点钟,……到了后半晌还不见敌人的踪影。每一个指战员的心都提到喉咙门上了,眼睛也望得酸痛。啊,出马第一仗是不是能打准,真是关系太大了。
太阳趁人不注意像夜里的流星一样,嗖地落在西边山线上。
阵地上那些战斗经验满多的老战士:像李江国,马全有,马长胜都急得直跺脚搓大腿。
王老虎口里噙着小旱烟锅,蹲在工事里,不声不吭。看来,他粘粘糊糊的,像是天塌下来也休想让他着急似的。他眯着眼,瞅着自己的嘴边的小烟锅。像是他那五寸长的小烟锅有说不清的妙处,他正在集中注意力研究它。
战士宁金山心神不安地问王老虎:“一班长!你说,这里离延安才几十里路,咱们好多万人趴在这里,敌人就不知道?”王老虎眼睛不离自己的小烟锅,慢腾腾地说:“哼,忙什么哩?心急吃不成熟饭。你要懂得:咱们耳灵眼亮,敌人呢,是聋子瞎子。”
宁金山怯生生地说:“班长!兄弟参加咱们解放军还不上一个月,可是提起打仗倒不外行……”他看王老虎稳堰堰地磕着小烟锅,就想不透:为啥王老虎他们就相信敌人一定来?照他的想法,这一仗不准能打上。国民党的队伍打仗,也精得很,他还能睁大眼睛朝刀刃上踏?再说,国民党的队伍都是美国人出主意指挥,带很多美国大炮,厉害得多呢!宁金山抬头看看天空敌人的侦察机,他不光对这次战斗没有心劲,就是他跟上人民解放军一直打下去,会打出什么名堂,心里也很嘀咕。
马全有不知为了什么事情,一下子就给冒火啦。他瞪着虎彪彪的眼,左脸腮上的一条寸把长的伤疤也变红了,喊:
“你穷叨咕什么?我拔掉你的舌头!”
宁金山一看马全有那两只眼角下吊的眼,以为马全有冲他发火。他心里像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
猛的,马全有旁边一个战士气鼓鼓地说:“怎么的,你倒把好心当成驴肝肺!好,咱们支部会上见。”
宁金山知道马全有跟那个战士争论啥事情,跟自己无干。
他松了一口气,心里熨贴了。
这当儿,太阳快落山了。红彩霞把连绵起伏的山头,染得红艳艳的。成千上万的乌鸦飞过天空。战士们嘁嘁嚓嚓地说,乌鸦是世界上最败兴的东西!
来上钩的敌人,还是无影无踪!
第三天夜间四点钟,部队又往青化砭的山头上爬。山坡上,左一路右一路的队伍,插来插去,除了战士们的脚步声和刺刀磕碰手榴弹的响声外,一切都静悄悄的。
部队四点半进入阵地。赵劲在电话中和旅指挥所联络罢,坐在一个小土洞里抽烟。
团参谋长卫毅顺垅坎走过来。他老是兴头挺足的,像是他有使不尽的精力,用不完的心劲。他弯下腰钻进团指挥所的掩蔽部,一条腿跪在地下,立刻就给各营打电话,要他们检查战斗准备工作。他放下电话耳机,说:“团长,杨主任说他到一营去了。”说罢,他叫来一参谋跟电话排长,吩咐了些事情,又对赵劲说:“团长,我到弹药所去检查一下,十分钟就回来。”
赵劲没吱声,心想:让他去吧,卫毅这样人是不会让自己有一分钟闲空的。赵劲走出掩蔽部,顺垅坎向北走去。有的战士在挖防空洞,有的用树枝伪装工事,有的低声谈话,有的背靠垅坎拉鼾声。猛然,赵劲看见远处有手电闪光,他骂:
“这不是成心给敌人通消息?倒楣的家伙!”就朝那闪光的地方走去。
战士们蹲在潮得湿漉漉的工事中,从半夜趴到拂晓,从拂晓趴到太阳露头。
“今天,就看今天了!”战士们都这样担心地想。他们那缺乏睡眠的脸上,罩上一层焦虑的气色。指挥员们,有的长久地望着树影,树影像是根本就不动;有的盯着手腕上的表,时针、分针就像睡着了。时间,在人们无限焦虑中,仿佛就压根儿不行进似的。
“达达达达……轰!轰!”猛然,青化砭通向延安东川的沟口那边,传来枪声跟手榴弹爆炸声。战士们全都抬起头,伸长耳朵,浑身的汗毛孔,都张开了。大伙惊疑地互相瞧着,谁也不说话;可是各人心里都在猜测:糟糕!大概敌人跟我们的侦察员们干起来了,大概敌人发觉了我们埋伏的部队。嗨,敌人就在青化砭沟口,胜利看起来很近;可是呢,胜利像是还在千里之外似的!
太阳打东边山线上升起了一竿子高。延安东边的大川道里,死沉沉的不见人的踪影。风不吹树不摇,天地间的空气,像是凝结起来永不流动了。远处的天空,影影糊糊的有几架敌人飞机在绕圈子,大约是侦察什么哩。
延安东川,离青化砭南沟口不远的地方,有个小村子。村子里的老乡们都跑光了。
这工夫,从小沟岔走出来一位叫李振德的老人,手里提着像短棍子一样的旱烟锅,朝村里走去。他六十来岁,身材高大,肩膀挺宽,方脸上的颧骨很高,长长的眉毛快要盖住那深眼窝了。花白的胡子随风飘动。
前四五天,每天麻麻亮,村子里的人就上山躲敌人,上灯时光才回来。李振德不信敌人能占延安。家里人白天上山躲藏,他总不去。过去的经验,他反过来调过去思量了好多遍:敌人进攻了几回边区,哪一回可打进来过?三月十九日那天,人家传言送语:敌人当真占了延安。他说:“延安是好占的地方?那是咱们毛主席住了多年的地方啊!”村长给他讲了我军退出延安的情形,他还说:“土地革命那一阵,你还吃饭不知饥饱哩!年青人,没经过阵势。你呀,净听那些逃难的人瞎说乱道!”话是这么说,究其实呢?李振德从听到敌人占了延安的消息,就成天价坐在村边崖畔上,望着大川里的道路。往日,那条路上车马来往,行人不断,直到后半夜,还能听到驮炭骆驼的铃铛声。如今呢,那一溜一行逃难人用双脚*#起的雾蒙蒙的灰尘,遮住了人民政权带来的一切繁荣景象。他整夜,前后思量合不拢眼。一锅烟的工夫,他就成十次心问口口问心:“我们土地革命那阵儿可有几根烂枪呀!如今,我们气势多大啊!白军敢来?它能招架得住?”他再瞧瞧自己多年来血一点汗一滴置买的盆盆罐罐,锅灶农具,这么,他对目下的时势,就尽从好的方面去看、去想。
昨晚间,他的大儿子李玉山托人捎来口信,要他跟家里人一道上山躲敌人。李振德心动啦:“玉山说要躲,可就要躲。
他呀,很精明,谋虑事情总没差错。”他对他的大儿子有一种特别的信任。李玉山在上川当区长,去年冬天因为工作努力得了奖。那时节,李振德捋着胡子向人夸:“我家几辈子人,就数玉山有出息。从我往上数三辈,都是黑肚子,‘李’字好歹认不来。玉山嘛,还能扛起竹竿胡画札。土地革命那阵儿,玉山跟上我们赤卫军拾子弹壳哩。如今,这后生倒当了模范区长啦!”
今天临明,李振德打算跟上家里人上山躲敌人。他正要起身,自己部队上的一个侦察员跑来,请他作向导。还说有点要紧事情,千万请他老人家劳累一趟,不要推辞。李振德一听,躁了:“请我带路?革命倒像是给旁人革哩!你听着,我老汉多会都是把公事放在私事前头的!”
侦察员笑着说:“对,对!算你老人家对革命有认识。走吧!”
李振德临出门的时光,他的老伴说,家里人去北山躲敌人。可是他返转来,在北山没找见人影。想必是敌人没来,家里老老小小也没出来。他这样推想,毫没道理。但是他那热窑暖炕,吸住他的想法,腿不由人就向家里移。
他走到离延安东川姚店子村还有三四里路的地方,头发一根根地直立起来。我军撤走了,敌人还没来,像那战争中常见的真空地带一样:这里空荡荡的,看不见烟筒冒烟,听不见鸡叫狗咬,没有活气!他走在这地区,心里发毛,仿佛这里每一秒钟都可能发生天崩地塌的祸事。他对自己的胆怯劲生气:“太平日月把人娇惯坏啦!”
他走了二三里路,进了自己的村子。村当中的崖壁上新刷上了斗大的字:“共产党万岁!”“不做亡国奴,不做蒋介石的奴隶!全边区的男女老少,武装起来,消灭敌人!”“坚壁清野,饿死敌人,困死敌人!”村子里打扫得很干净,四处都光溜溜的,连一根柴草棒也没有了。他想,就让那千刀万剐的贼来把窑洞背走吧!他正朝自个的家门走,听见飞机怪叫着从头皮上擦过去,接着就是轰轰的爆炸声。姚店子村起火了,黑烟冒起了!姚店子村正西五十里就是延安城。他望着延安的上空,那里灰蒙蒙的。但是,他觉着延安这一阵儿也是火光冲天。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什么日月……唉……毛主席……毛主席,你该不会遇到什么凶险吧!”他昏花的老眼中,流下了泪。
如今,几十年的生活,都从他脑子里闪过:旧社会熬长工……十一年当中只吃过二斤白面……还有那一件穿了二十一年的破棉袄……那时节,他常对自己的老婆说:“唉!咱们是两个肩膀抬着一张嘴的穷汉。多会儿,咱们有了一块地,那就死了也埋不到河滩里啦!”以后陕北“红”了,他家分下了土地、牛、羊。他起早搭黑地死熬苦受,慢慢的日子过的有了眉目。自己这边区,也一年强似一年……没有饥饿讨饭的人,东西丢到路上没人拾……他心里念叨:“如今,唉!这好日月要完结了吗?旧社会又要来折腾人?世道又要翻个过?河水就能倒过来流?”
他正心慌撩乱地寻思着过去和目下的事,正在看那空寂、凄凉、叫人无法安身的家园,猛的,他的小孙子拴牛跑回来。小拴牛呀,跑得过急,上气不接下气,圆胖胖的小脸涨得红彤彤的。他说:“爷爷!你教我好找呀!快,快到后山上去。这一阵还敢在村子里蹲!”
李老汉摇头。他觉得眼花、腿软,十分疲劳。
拴牛拉着老汉的手,说:“爷爷,你听不见?前川里枪打得啪、啪的!快到后山上去,后山上有咱们的队伍。”
李老汉眼里闪闪发光,说:“+h,咱们队伍不是朝东走啦?北山上当真有咱们的大队人马?”
“就是嘛!人马可多啦!”
李老汉说:“那就有救啦。拴牛,你妈这个人真固执!我给她发咒赌愿地说,教她不要打发你胡窜乱跑。她呀,把我的话当耳边风!”
李老汉边走边说:“我是眼看要咽气的人啦!死,也死不到自己的炕上了!这是什么凶神恶煞来作践人?”他不停地回头望着自己的窑洞,望着那窑洞上边每年挂包谷棒子和辣子角的地方。啊,那窑洞看见过受苦人的伤心泪,也听见过庄稼汉的欢笑声。啊,那祖祖辈辈住过的窑洞,目下是这样叫人见爱,难割难舍!
李老汉和拴牛还没离开村子就听见枪声:“吧——古——
吧——古——吧吧……”跟着枪声来的就是喊声,马的嘶叫声,分不清有多少人马。这个像死了一样的山庄子,翻腾起来了。树上宿着的各种鸟儿,也被惊吓得在天空乱飞。
敌人搜索部队进了村。
跑是跑不脱啦!李老汉拉上小孙子拴牛,赶快跑回自己的窑洞,用石头死顶住门。他尽力不让自己的目光和拴牛的目光相遇,何必让孩子从自己的目光中看出什么是危险跟灾难,什么是生离和死别!
小拴牛从门缝一瞅,吱哇一声,像火烧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