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陈旅长和旅政治委员互相望了望,默默不语。
变了!大变了!可是周大勇那双眼睛还闪着无穷无尽的顽强的光。它像是在说,残酷的战斗并没有熄灭青年的英气;也像在说,艰难和痛苦并不能折服为理想而斗争的人。
旅政治委员左手搭在周大勇肩膀上,叫了声:“大勇!”他的眼光在他脸上转动,头轻轻的左右摆动,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陈旅长抓住周大勇的胳膊,说:“站到这里干什么,还没累够!坐下,好好歇歇,坐下!”
陈旅长不看周大勇,来回走动着说:“看得出来,打得很苦!打得很苦啊!战士们呢?”
“外边!”给首长说话就是这样坐着?周大勇正要站起来。陈旅长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和他肩并肩坐下。警卫员端来一碗水,旅长接过来递给周大勇。
周大勇端着水,手直打颤。嗬!那手肿的像发面饼子,有干血巴有泥巴。
杨政委听说战士们在窑外边,就急急地走出去了。
陈旅长说:“回来咯!我知道你们会回来的。你们团长派了所有的侦察员和十几个骑兵通信员去找你们。你没碰到?倒霉的事常是往一块凑合的。战士们全都回来啦?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回来。这是可以想到的!可以想到的啊,同——志!”
陈旅长用左胳膊揽着周大勇的肩膀。这,让周大勇挺不自在。他刚参加部队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时,旅长这样规劝过他。他在二万五千里长征中走不动的时候,旅长这样鼓励过他。他过雪山草地饿肚子哭鼻子的时候,旅长这样安慰过他。可是自从他下连队当了战士以后,多数场合旅长对他是蛮严厉的,有时候简直严厉得不近情理,叫人受不了。因此,周大勇常想看见陈旅长,可又躲着他。
陈旅长呢,他看见周大勇这副死而复生的样子,心里有一种强烈的疼爱和激动。他对周大勇有一种特别的感情——
父兄对子弟的感情。他不只是亲眼看着他从一个讨饭的孩子成长为一个英雄,而且是和同志们一道儿把他抚育成人的。陈旅长说:“大勇,告诉我,你们打得苦吗?一路上的情况怎样?”
周大勇那勇敢自豪的眼,变得纯真,羞怯,还带点稚气。
两只手好像变成多余的东西了,放在哪一块也不合适。他毫无目的摸着衣角,说:“没有什么,完成了掩护任务,我就把战士们带上赶主力部队。路上,敌人戳打了我们几下,我们也戳打了他们几下!”
陈旅长问:“你说得多轻松!——你看我吧,不要老看着墙壁——你们从榆林城郊撤退时,敌人一定反扑了。路上也许和南下的三十六师猛干了几场!”
周大勇用衣袖擦着脸上的沙土,拘拘束束,舌头像短了半截。他说:“和敌人碰打几下,那是免不了的!再说,部队就是为打仗用的,不打仗还叫什么部队!”
陈旅长的心剧烈地动了一下,再没有问什么。他一边朝灶火台跟前走,一边说:“你看,三十六师多积极,现在进到米脂城以北三十里的镇川堡了。”他从灶火台上端起一个碗,走到周大勇跟前。
嘿!三个熟土豆,周大勇像看见酸杏子一样,几天来第一次感觉到口里有了唾沫。
陈旅长指着土豆,说:“来!你三口就会把三个土豆吞下去的,不过要慢慢嚼。你几口吞下去,连它的味道也尝不出来,那多可惜!”
旅长递过土豆来,周大勇往起一站,伸手去接。因为起来得太猛,眼前突然一团黑,还啪啪地爆火星子。他连忙用手扶着墙,微微闭了一下眼睛,当他睁开眼的时候,看见陈旅长脸色非常严肃,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周大勇望着墙壁盘算:首长们大约在地图边站了多半夜了,兴许米面屑也没沾口。这三个土豆准是陈旅长、杨政委和参谋长的口粮。
陈旅长说:“吃吧!多妙啊,三个土豆!”
周大勇心虚口松地说:“我不饿!”
陈旅长大声喊:“什么?真是要不得!”
周大勇连忙抓过三个土豆,再没敢说二话。旅长的眼睛多尖啊,谁还能瞒哄了他!
周大勇拿起一个土豆刚咬了一口,几个战士的影子闪在他眼前:他们就是那昨天说“连长,饿啊,走不动了!”的人。周大勇当时对他们说:“走啊,同志们,我知道你们,你们走得动!”
周大勇乏的像摊泥。他把土豆拿在手里,就头低在胸前睡着了。
陈旅长背着手,站在周大勇跟前。他那炯炯的眼光,长久的停留在周大勇脸上。他像是在周大勇身上发现了某种事物,某种深深地动人的事物。他甚至于惊奇自己以前不曾体会到它。
杨政委走进来,轻轻地走到陈旅长跟前。两人不吱声地望着周大勇。有时交换着感动的眼色。
窑洞里,除了周大勇那从甜睡中发出的舒畅而均匀的呼吸声以外,静得能听见人们的心脏跳动。
陈旅长双手塞在裤兜里,来回稳实地走着。杨政委还站在原地,轻轻地呼吸,生怕惊醒周大勇。让他多睡一分钟,只有军人才知道这一分钟的睡觉多美,多难得啊!
杨政委低声说:“给累坏咯!我刚才和战士们谈过,他们很惨烈地打了几天几夜。还带回来一些伤员和俘虏。我让政治部和卫生部马上派人来安顿!”
陈旅长和杨政委走到墙壁上挂的地图边。陈旅长看了看地图,说:“派人去掩护运粮的任务,决不能让周大勇他们去执行!”
“要得。我们另派别的部队去。”
周大勇睡得正香。他梦见他率领战士猛烈地向敌人冲锋,突然一颗炮弹轰的一炸,炮弹掀起的土把他埋住了。他一惊,醒来了。睁开眼一看,首长们站在地图下。在首长面前就呼呼地睡大觉!他怪不好意思地站起来。也正在这一刻,他听见陈旅长和杨政委的话尾:不派周大勇而派别的部队去执行什么任务。
周大勇向前走了两步,说:“有什么任务一定交给我们。”
陈旅长和杨政委回头一看,周大勇气昂昂地站在他们身后。
陈旅长把周大勇上下打量了一番又一番,说:“你偷听我们谈话?鬼得很。你睡了一觉?这就是战士们说的:‘骑马坐轿,不如扳倒睡觉。’我知道你睡得多舒服!”
杨政委说:“离天明还有半个钟点,你们在这里吃了饭再回去。不在这里争取吃饭,那你会后悔的。”
周大勇问:“任务呢?”
陈旅长严厉地瞅了周大勇一眼,没吭声。他转过身去,来回走动。
杨政委笑了,说:“老陈,这小伙子听见任务就没命咯!
没有任务,有任务也不给他!是么?”
周大勇说:“七○一,要有任务。就交给我们,我们打得苦,可谁又打得不苦?”周大勇眼光转向旅政治委员,请求着。陈旅长说:“任务!任务!任务有,但是不能交给你们。你不要看杨政委。他不是说他不支持你的要求吗?”
杨政委望着周大勇那急迫的神气,突然变了口气,说:
“老陈,不。我支持周大勇。不畏惧艰难困苦的人,是不会为疲劳制服的。好在路不远,来回五、六十里,任务也不大。”
陈旅长说:“老杨,这可不行!”
杨政委说:“你让他回到团里去休息,可是部队马上就出发。说老实话,他们回到团里,要饿肚子走路;可是去掩护搞粮食,虽然走几步路,”他指着肚子,“这问题可解决了!”五
周大勇接受了任务,乐的不行。他走到河槽,想找支部委员和干部们,把上级的决定告诉他们。
黑暗罩着世界,湿润的空气在夜空流动。河边一堆堆黄蒿、苦艾和马兰草微微摇摆着。战士们有的背靠背挤在一块儿睡着;有的就躺在那全是鹅卵石的河边拉鼾声,萤火虫在战士们头边飞窜。周大勇摸摸一个战士的衣服,衣服是潮湿的。他想叫起干部和支部委员们,可是又想让他们多睡一会。他在心里说,我在河边来回走一百步,再叫醒他们。可是走完一百多步,他决定再走一百步。……
突然,有人喊:“冲呀!冲呀!”
战士们习惯成自然地抓起枪,一骨碌爬起来,互相问:
“什么事情嘛?”
“把敌人捞住了?”
“问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司令员。”
“发什么火!你吃了火药啦?”
周大勇喊:“同志们,谁说梦话惊动了大家?”
宁金山边揉前额边说:“谁,谁?我梦见了打仗——他妈的,我头上碰了个大疙瘩。——睡,睡,咱们再睡。”
有的人嘟嘟哝哝地咒骂宁金山;有的人咕咕地笑:“宁金山头上碰的疙瘩,一定比地雷还大!”
周大勇找来马全有、李江国、马长胜等人,把任务告诉了他们,大伙就分头给战士们传达。濛濛雨又下起了。村子里的鸡叫了。河岸上有军人和担架队的老乡在过来过去地步。紧张的生活随着紧张的日子又开始了。
陈旅长找了旅司令部的四科长来,劈头就说:“我们有些同志整天喊为共产主义奋斗,可是遇到具体问题的时候,他常常就缺乏共产主义精神。陈德,你呢?”
四科长高大而瘦削。他的一只眼睛,抗日战争被子弹打瞎了。左眼忽眨着,莫名其妙地说:“我?我还感觉不出我哪一块缺乏共产主义精神?”
陈旅长说:“果真是这样?那就好办。明天,啊!今天,今天司令部人员的吃饭问题怎么解决?”
四科长笔直地站在那里,兴冲冲地说:“老乡们给我们搞来一筐子土豆,四个南瓜,一斗谷糠。另外,旅党委有通知,十分没得办法,可以宰杀牲口充饥。——到今天为止,除了驮炮骡子,全旅的牲口已经宰杀了很多。骑兵通信员差不多都变成步兵通信员了!——我们司令部的同志们总算凑合着宰了一匹老马,已经煮熟了。七○一,你放心,今天保证同志们吃上一顿饭。当然,吃饱吃不饱,那可不敢夸口噢。”
陈旅长手一挥,说:“马上开饭!饭可不是给司令部的人员吃,是给河滩坐的第一连的战士们吃。”
四科长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眨着左眼,说:“七○一,分粮食也好,分什么也好,旅供给部总是先战士后干部,先战斗部队后机关。当然,旅党委会规定的这原则没错。可是司令部的同志们也是苦到家了!昨天整天他们是没有闻过饭的味道。啊!这,你并不是——”陈旅长脸色突然变了。他说:“我了解,因为我也没得东西吃,同志!”
四科长急得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七○一,不是我……你看……晚上煮肉,炊事员肚子饿得咕咕叫,可是他们连一口也舍不得吃!我看——”陈旅长严厉的眼光,直逼得四科长想钻到地缝去,不容分辩地命令:“开饭!立刻!”
四科长迟迟疑疑地看了看旅长,又看自己的胸脯,狠了狠心,说:“好!”
陈旅长知道四科长的心情。这位经过长征、遍体伤痕的红军老战士——四科长,为了让同志们多吃一口饭,他常常是当着同志们把饭舀到碗里,又背着同志们把饭倒在锅里。司令部有很多人变成夜盲眼,他就是一个。今天司令部的同志们宰的那匹老马,就是他的乘马。
陈旅长赶到窑洞门口,把手放在四科长脊背上,边走边说:“不要小气,贺老总给我们从河东运送的小米,马上就可以到。明天嘛,这样,你再想点办法?”
四科长叹了一口气,说:“我的心都快劳干了,也把咒念完了!”
陈旅长说:“嘘——不要摆出这副没奈何的样子。你难?
你肩上只挑着司令部人员的吃饭的担子。而那些旅团干部呢?
纵队司令员呢?彭副总司令呢?毛主席和周副主席呢?他们挑着什么样的担子呢?人常常觉得自己遇到的困难是世界上最大的困难,这都是由于缺乏锻炼。好咯,你去尽力想办法。
万一没办法,就让司令部的同志们把皮带勒紧点。饿肚子,对我们并不是新鲜玩艺,同志们不会有怨言的。想想吧,第一连的战士们,苦熬苦战了几天几夜,马上又要去执行任务。陈德,他们才真正叫苦啊!你、我和司令部的同志们,那算是最安逸最享福的咯!”他望着天空,任雨往脸上淋。他的声音充满感情:“我们的战士,把自己的全部生命、青春、血汗,都交给了人民事业。他们即使去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积极自动毫无怨言。一个人,望着他们就不知道什么叫艰难畏惧。
一个人比比他们,就觉得自己贡献太少,就觉得自己站在任何岗位上都不应该有什么不满意。”他站在那里不动,停了很久,又说,“人面对他们,还有什么个人打算,那会羞愧而死!”
像是他跟前没有站着什么人,只是独自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