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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楚雁潮喃喃地回答。
〃她这次住院,我觉得她的精神状态有些反常,好像有什么心理负担。是不是在家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还弄不清楚,因为我不了解她的家庭。。。。。。〃
〃我明白。。。。。。〃楚雁潮机械地答应着,朝前走去。其实,〃博雅〃宅中的一切,他并不明白。
他默默地走在楼道里,头脑好像被抽空了,眼前一片茫然。
他下了楼,向内科病房走去。雨浪疯狂地向他卷过来,他像航行的人突然翻船落水,险些跌倒在地,这时,才意识到应该把伞撑开。棕色的油纸伞在风雨中摇摆,像寒塘中的一茎残荷枯叶。
水淋淋的楚雁潮走进病房的楼道,值班护士像突然看到了一个鬼魂,惊得愣了一下。在这样的鬼天气,他是仅有的一个前来探视的人。
新月的病房的门敞着。因为气压太低,护士怕病人感到胸闷,又没有人来打扰,就敞着门。对面的窗子上,倾泻着雨水的瀑布。
这间病房很空,只住着三个人。那两位,一个是中年妇女,一个是十几岁的小姑娘,她们的病显然不重,或者已经接近痊愈,正各自坐在床沿上,往一张椅子上摔扑克,排遣这雨天的无聊。看见有人走来,满带喜悦地往门边看了看,又失望地垂下头,继续摔她们手中的〃红心〃、〃黑桃〃。
新月静静地躺着。她的床头翘起,垫着厚厚的枕头,半坐半卧,这是最适合她的姿势。白色的床单,白色的被子,白底蓝条纹的病员服,衬着一张白玉似的脸,病情使她的双颊泛出红润??典型的〃二尖瓣面容〃。小辫子没有梳起来,任其自然地松散着,柔软的黑发一直垂到胸前。这样一位美丽的姑娘,谁会相信她将不久于人世呢?毁灭这样一个年轻的生命,那将是怎样的罪恶?
她一动不动地仰望着天花板,天花板空洞无物,只是一片洁白。她也许什么也没看,在茫然的思索中,眼神凝住了,眉宇之间,一缕若隐若现的哀愁。她在想些什么呢?
楚雁潮愣愣地站在门边,雨伞和裤脚上的水,无声地滴落,在地上汇成一片浮出地面的水汪。他静静地望着新月,却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像被什么噎住了。卢大夫那可怕的预言,在他的脑际盘旋。他觉得那简直是巫婆的恶毒咒语,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它落在新月的头上,人间的一切不幸都不应该属于新月!他想呼喊,想痛哭,想发泄胸中的不平。。。。。。但他没有这样做,几秒钟之后,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怕,不,不能抱怨卢大夫,她不是巫婆,而是天使正在竭尽全力和死神搏斗,争夺属于新月的时间;她对病人的爱,决不亚于这个不懂医学的英语教员,她维系着新月的生命!不,决不能向新月吐露半个字,这个十八岁的女孩子还没有足够的勇气面对那隐隐在望的死亡。岂止是新月呢,如果放在二十六岁的楚雁潮身上,甚至是年逾古稀的严教授,也难以做到平静地走向生命的终点,常常发出不能〃长绳系日〃的哀叹!楚雁潮突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过错:以前,他对新月责之过苛,残酷地让她〃自知〃,正视自己的〃短处〃、〃弱点〃,用激励猛士的办法对待一个弱女,让她〃掌握自己的命运〃,而现在,她掌握得了自己的命运吗?楚雁潮,一个研究语言、文学的人,应该懂得语言的奥秘、文学的精髓,那就是〃人〃,人的思想,人的情感。人是多么复杂的一种生物,语言和文学的创造者,语言和文学中永恒的主角;几千年来,人用文字写着人的命运,却至今不能使它穷尽,或许命运之谜永远也无法揭开;从来也没有一个人能真正透彻地了解和掌握自己的命运,只不过以各不相同的方式和不可知的命运较量而已,或逆来顺受,或奋起拼搏,拼搏的动力不仅来自〃自知〃,而且来自幻想。。。。。。美好的幻想,往往既是辉煌的人生的起点也是终极目标。啊,人需要幻想,幻想使人生变得美好,使有限的生命扩展到无限。。。。。。
楚雁潮心中的麻木和凄凉被一股温情所消融,他捋了捋被雨水粘在额上的头发,脸上泛起微笑,向那张病床走去,轻轻地叫了一声:〃新月!〃
新月从沉思中被惊动,微微转过脸来,眼睛中放射出兴奋的光彩:〃啊,楚老师!〃
楚雁潮轻轻摆了摆手,示意她不要动,然后自己搬过了一把椅子,坐在她的床前。
〃楚老师,想不到您今天会来,外面下着那么大的雨,连我家里的人都。。。。。。〃新月仰望着他说,眼睛里闪烁着泪花,话说了一半又停住了。
〃我早就该来的,〃楚雁潮发觉她的神情中的孤寂和悲哀,立即接过去说,〃为了不打扰你的休息,我最近没到家里去看你,也不知道你又。。。。。。〃
〃我本来是想写封信告诉您的,可是又怕影响您的工作,您那么忙。。。。。。〃新月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感,她渴望着和老师见面,又怀着惟恐连累了他的歉意,微微喘息着说,〃就没写。。。。。。不,写了,没发。。。。。。〃
〃哦,你应该寄给我,〃楚雁潮觉得遗憾,〃好让我早一些知道。〃
〃我怕您知道,怕您为我着急,所以那封信重写了两次,还是没发,〃新月有些自嘲地微笑着,脸上的红晕更浓重了,〃反正我这次病得不重,只是感冒。。。。。。〃
楚雁潮的心像被一根鼓槌猛地敲了一下!新月只知道她患的是感冒,在她的心脏又面临新的威胁的时候,她担心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怕惊扰了她的老师;现在,老师来了,就坐在她的床前,老师什么都知道,却又什么都不能说!
〃你怎么感冒了呢?〃楚雁潮只能这样说,〃天气凉了,你应该时时注意保重身体;大夫不是给了你预防感冒的药了吗,在家里没有按时吃吧?〃
〃哦,一忙就容易忘了。。。。。。〃新月不好意思地抿着嘴唇,像没有完成作业的学生面对老师的批评??她从没有丢下过作业的时候,而现在对待比作业还重要的事儿,却疏忽了。
〃忙?你在家里还忙什么?〃楚雁潮觉得奇怪。
〃前些日子,我哥哥结婚,〃新月微微一笑,〃他和淑彦结婚了。。。。。。〃
〃就是你那个女同学吗?她的年龄好像并不大,和你。。。。。。〃
〃不,她比我大两岁多呢,今年都二十一了。我小时候入学早,比她早了两年。。。。。。〃新月忽然又伤感起来,〃可是,现在又让病给耽误了,真是命中注定啊,正像我姑妈常说的一句俗话:'起个大早,赶个晚集'!〃
楚雁潮懊悔刚才提到她的年龄,赶快扭转话题,回到那件喜事儿上去:〃你应该为你的哥哥、嫂子感到高兴,这为你们的家庭也增添了快乐!〃
〃欢乐,是欢乐啊!我哥和淑彦都是非常非常好的人,我衷心期望他们永远欢乐、永远幸福!〃新月的脸上又浮现出了笑容,〃那天的婚礼好热闹,我还亲自去迎亲了呢!〃
〃唔!〃楚雁潮的心中却蒙上了阴云,这个不幸的姑娘,对人间美好的事物,这么好奇,这么热心,充满了深情,为了别人的美满结合,她无私地去忙碌,却不知道,这一切和她都没有任何关系,人生中的黄金季节,她自己恐怕已经等不到了!〃新月,你身体不好,怎么还能去操劳那些事情呢?恐怕这次。。。。。。感冒,就是累的!〃楚雁潮不能不埋怨她,〃下次,可不许。。。。。。〃
〃下次?没有下次了,我只有一个哥哥,家里难得热闹这么一次,以后我还能再为谁奔忙呢?〃新月喃喃地说,〃其实我也没有为他们做什么,一切都是妈妈在操劳,妈妈累坏了。。。。。。〃
说到这里,她闭上了眼睛,刚才被唤起的那点儿兴奋之情,又被什么给冲淡了,她的耳旁又响起了妈妈说过的话:〃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儿?〃是啊,没有她什么事儿,哥哥的婚礼结束了,妈妈的心事全没了,她呢,躺在医院里。这半个月当中,哥哥和嫂子经常来看她,爸爸和姑妈也来过几次,惟独妈妈没有来。难道妈妈真的一点儿心事也没有了吗?不知道女儿在病中更需要母爱吗?
楚雁潮猜测着她此刻的思想,而猜测是困难的。
〃你不要惦记家里的事了,要安心在这里养病。。。。。。〃他说。
〃我知道,〃新月说,〃我现在感冒已经好了,大夫不让我出院,也许就是让我避免干扰吧?我。。。。。。能做到,我。。。。。。什么也不想了!〃
晶莹的泪珠,漫出她那紧闭着的眼睑,从长长的睫毛中间滚落下来!
泪珠仿佛滴在楚雁潮的心上,四散迸射,发出冰凌碎裂似的响声,他似乎清晰地听到了那响声!他被新月孤寂的心境所感染,却并不清楚新月何以这般孤寂,又何以这般自甘孤寂?她不完全了解自己的病情,也就不至于这样悲观,难道果然如卢大夫所说,她另外还有什么心理负担,而这又来自她的家庭吗?楚雁潮曾多次去过她家,这个家庭给他的印象是和谐而安宁的,他认识这个家庭的所有成员,并没有感到在新月和父母兄嫂以及姑妈之间有什么矛盾,也许这个了解太肤浅、太空泛了吧?
〃新月,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是不是在家里遇到了。。。。。。〃他谨慎地问,却又很难把问题提得大具体。
〃哦,没有。。。。。。〃新月擦去腮边的泪珠,勉强地向他笑了笑,显然在掩饰刚才流露出来的情感,〃家里的人都对我非常好,每次探视时间,他们都轮流来看我,这,我就很满足了。今天,雨太大了,他们。。。。。。可是您来了,您看我多高兴啊,楚老师,我什么烦恼也没有了!〃
楚雁潮不便再问,他的到来能给新月带来欢乐,他感到欣慰,但愿新月从此不再烦恼!〃以后的每次探视时间,我都来看你,好吗?〃
〃真的?〃新月的大眼睛闪耀着兴奋的光彩。
〃当然是真的!〃楚雁潮说,〃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骗过,〃新月说,〃我记着呢!〃
〃唔?什么时候?〃楚雁潮不安了,他担心他和卢大夫向新月隐瞒的病情,被新月看穿。
〃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嘛,您隐瞒了自己的身份!〃新月笑着说。
〃噢!那不是我故意隐瞒,而首先是你自己误会了嘛!〃楚雁潮也笑了,说起一年前的往事,他心中升起一股怀恋之情,那时候,新月是那么健康,那么朝气蓬勃,那么无忧无虑!他和她,都不曾料到会有今天!楚雁潮多么想再一次帮新月提着行李,把她送回二十七斋?啊,也许真的不可能了!他抑制住自己的伤感,极力像闲谈似的说:〃仅此一次,可以原谅,希望以后在我们之间连误会也不再有,好吗?〃
〃好。。。。。。〃新月轻轻地回答,注视着她的老师,她那双晶亮的大眼睛,像纯净透明的湖水,像纤尘不染的镜子,映出了心灵中的无限信任。
〃那么,我要求你。。。。。。〃楚雁潮恳切地望着新月,〃。。。。。。要求你把心中的一切烦恼都告诉我,让我们一起来分担,烦恼被分开之后,它的分量就减轻了。。。。。。〃
〃我。。。。。。没有什么烦恼呀,〃新月说。真遗憾,她刚刚做出的许诺,却不能完全兑现。人的内心深处总有属于自己的一点儿隐秘,新月也有,一种飘忽不定的思绪,常常搅扰着她的心,却又难以捉摸,难以把握,像一个猜不透的谜,常常在夜深人静之时缠绕在脑际,苦思而不得其解,久久难以入睡。这使她烦恼,使她痛苦,却又不能求助于任何人,包括她的知心女友陈淑彦。她只有把这个扑朔迷离、似是而非的猜测闷在自己的心里,永远也不去求得解答,不去试图证实,因为一旦被证实,不仅她自己难以承受,恐怕整个家庭也就不得安宁了。现在,她只有在心里暗暗地请求老师原谅她的隐瞒,让更重要的事情来压倒心中的烦恼了,〃老师,我着急的只有一件事。。。。。。〃
〃上学?你不要着急,明年暑假之后你才能复学呢,那时候,你的身体已经好了,完全好了!〃楚雁潮违心地描述着一片幻境,竟然又觉得那么真切,也许不是幻境,说不定新月真的还有那一天!〃到那时,我来接你。。。。。。〃
〃谢谢您,老师,我耐心地等着,〃新月的嘴角挂着笑容,〃我现在着急的,是您的译文。。。。。。〃
〃哦,译文?〃楚雁潮没有料到卧病的新月却在为他的事着急,就有意轻松地说,〃出版社已经答应了,推迟到明年出书,这样,我就不必太赶了,反正时间还来得及。〃
〃推迟?最好不要推迟,我多么希望早一点儿看见它出来啊,这是您的第一本书!〃新月殷切地看着他,〃这次带稿子来了吗?译到哪儿了?〃
〃没有。。。。。。〃楚雁潮觉得背上像被猛抽了一鞭,新月在催着他加快进度,为了新月他也应该拼命往前赶,可是他却。。。。。。他不能对新月说因为工作太忙,没有时间,也不能说因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