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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不了,也走西口去。”三转儿说,“总得活下去。”
那四爷道:“走哪儿也没用。走上三年捞条棍,守上三年背不动。水生子也回来了,他说新疆也不好过,你想,麻雀都走西口哩。火车上,净是麻雀,一打一堆,乖乖,何况人。哪儿也一样,都不好过。还是守祖宗本分吧。三百六十行,庄稼人为王。”三转儿说:“啥?再守,连屁都夹不住了。”
“跟你爹学那一手呀。学上一手,混个肚儿圆没问题。”红眼老汉说。
三转儿淡淡地说:“人家不教……就算人家教,我也不学。鹞子们,叫人家撵得往老鼠洞里钻。我可是头一落枕头,就能扯呼噜。再说,学成爹那样,又咋样?折腾了一辈子,也没挖断穷根。也不是啥要命的病,可没钱,天叫他‘缓’,他不‘缓’,也由不了他。”
转过山嘴子,再走一截泥泞晒干后很是难走的路,见一人家,背山而居,土模土样。三转儿大声说:“爹,孟八爷来了。”却听不到回音。院里有五间房,看那样子,住几十年了,破旧不堪。几个娃儿看戏一样看来人。
进了北屋,孟八爷把几块砖茶放桌上,睁眼瞅许久,才见炕上有一堆被窝,被窝里露出个干骨似的胳膊,一个小小的脑袋,仿佛木乃伊,眼窝里却有光。“你来了?”那人发出声音。竟是张五。孟八爷吃惊了。上回见他时,还是条汉子呢,不到十天,竟成这样了。
张五想起身,但有起的念想,却无起的气力了。三转儿上前,扶他起来。一架包着黄皮的骷髅就出现了。那肋条,已历历可数,肚皮也贴到脊背上了。最扎眼的是腿,那两条干骨,甚至不能叫腿了。“瞧,这样子。”张五笑道,声音很是微弱。
孟八爷不知说啥好,他吃惊地望一下屋里。虽然路上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还是吃惊了。这房子,十分低矮,立起,手一伸,就够着梁了。檩子被烟熏成漆黑,油油的,泛着亮光。两扇破旧的门扇大开着,因为一关门,屋里就看不清人了。面南的墙上,有个尺把方圆的窗,竖里横里交叉些木条,粘上纸,便是惟一的窗户。地上是一个火炉,一个破旧的柜,一条木凳,一个箱子。炕上,几床破旧被窝,张五盖了一床,铺了一床。靠窗,坐个头发蓬乱的老婆子。这是张五的女人,打过招呼,那女人再没说话,她把所有气力都用到呼吸上了,嗓子里捞出难听的咝咝。
才坐了,张五又呻吟起来。孟八爷说:“睡下,睡下。”他托住张五的背,扶他躺下。
“你跌绊了一辈子,跌绊了个啥?”孟八爷问。这是他一进屋就萦在心里的问号。原以为,以张五的本事,会是当地富户,没想到,竟是这样子。
张五吃力地说:“跌绊来的,都进肚子了。不是我跌绊,他们能活?就这,小的,任务还没完成呢……那东西,找到没?”
孟八爷明白他问鸦片烟,就取出来。张五一见,眼里露出很亮的光,说:“来,松活一下,好好儿喧喧。”三转儿卷个纸筒儿,张五接了,一头放嘴上,一头放鸦片上。三转儿拿烧红的火钳一烫,腾起一股白烟。张五深吸一口,呛出一串咳嗽。
“少少烫。”老女人说。她嫌儿子一下烫得太多,浪费了。
张五又吸几口,精神了些。他说:“叫你来,是安顿个事儿,一来,小心鹞子们。我一死,他们啥事都干得出。近来,也叫撵急了,家也不敢回。你小心些。再一个,那药,你有没?就那个闭气散。这罪,我实在受不住了,死罪好受,这活罪,可受不住了,叫我早死早脱孽。”
孟八爷怀里,正揣着那药呢,却说:“早没了。你胡想啥?这病,又不是治不好。”
张五说:“我的阵势,我知道。好不了,杀了一辈子生,该着这么个报应。还不知地狱的账,咋个算法?”
老女人过来,边吃力地呼吸,边伸出手,从张五手里抠出那块鸦片,说:“这东西,还是我收着,疼了用,想寻无常,没门。”看来,她是怕张五吞了鸦片自杀。张五狠狠望女人一眼,又吃力地说:“还有,这小娃子,你能帮了,帮一下;帮不了,叫他打光棍去。”
孟八爷没敢答应。他知道,这儿媳妇贵,没两万娶不进家,而自己,也没几两油可熬了,不像前几年,提个枪,进沙窝,乒乓一阵,就有钱了。现在,他也穷得夹不住屁了,这次来的车费茶叶钱,还是向豁子借的呢。
张五也明白这一点,闭了眼。
孟八爷叫出三转儿,问:“说实话,是不是癌症?”三转儿说:“查了,不是。”“为啥不治?”“问了,得动手术,得一万多。”“家里有多少钱?”“没啦?”“你爹不是说还有几千吗?”“叫公安局罚了。你别告诉爹,不给,他们就要抓人。爹苦了一辈子,死在狱里,就成破头野鬼了。交了钱,才没抓。后来,才发现,他们没抓爹,是想钓鹞子们。”孟八爷叹了口气。
三转儿又说:“瞧,连止疼针也没钱打。赊了几针,人家就不赊了。再说,一般针也不顶事,除非杜冷丁,那针不好买。倒有私卖的,一支十块,哪有钱?”
孟八爷心里一阵阵发冷。那病,本不是个要命病,但终究,会要了张五的命。穷汉,得不起病了。 “瞧,牲口也卖了。”三转儿指指山坡上掏的牲口圈,里面空荡荡的。“我也不是没尽力。心尽了,力也尽了。我还愁着咋发丧呢。”
“你哥呢?”孟八爷问。
“逃计划生育去了。瞧,这都是他的丫头。”孟八爷望那几个娃儿。娃儿们一脸污垢,也望他。孟八爷想,穷了,你就少生些娃儿,越生越穷,越穷越生,养上一窝吃饭的口,却又没只挣钱的手,不穷才怪呢。
《狼祸》第九章3
老女人把饭端上炕桌,孟八爷就上了炕。张五已睡着了,疼了许多天,想来疼乏了,一麻了些,就睡了。老女人边用劲咝咝,边劝孟八爷:“吃,吃,也没个调饭的。这儿,可不比你们坝里,吃啥有啥。”孟八爷指指浆水菜,说:“这就好。”说完,夹一筷入口,却突地皱眉,痉挛似地坚持片刻,还是吐在炕沿下。“这菜,早坏了,吃不成了。”他说。
女人说:“就这,也不多了。去年的,‘白化’了。”这“白化”,是指菜上有了白花花的一层霉物。听说,这是致癌物。凉州是癌症高发区,跟吃这“白化”的浆水菜有关。
“迁就点吧。”三转儿说,“这儿,吃饭没醋,歇荫凉没树。能有这浆水菜吃,就不错了。”
孟八爷口壮,嗓门粗,平时从不挑食,但还是咽不下这调了坏浆水菜的饭了,勉强吃了一碗,就用碗在炕沿上剐一下,几块土进了碗,那女人就没再舀。
张五醒来了,吃力地劝,“吃,多吃些。”孟八爷拍拍肚皮,“饱了。”他掉头对三转儿说:“你该生发些好吃食,叫你爹吃。”三转儿说:“生发来呀。前几天,我还弄了几袋方便面呢。”张五说:“行了,我知道这命,长不了,就不乱花钱了,反正是个死。”孟八爷心里说:“正因为活不了几天,才该吃好些。” 张五对三转儿说:“那猪,可别卖。我死了,别的办不到,把那猪杀了,好好弄碗烩菜。客人远路上来,不要叫人家饿肚子。”三转儿说:“我知道。你放心,我不乱花钱。那道爷,只请一个。”张五喘几口气,说:“请啥道爷,没意思,捞出去,埋了就成。那棺木子,算了,卷个席巴子,埋了就成。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那道爷也算了,花圈也算了,叫客人吃好些,多放些肉,豆腐也多些,还有粉条子。”
孟八爷很难受,想安慰张五,却想不出一句合适的话。
张五吃力地呼吸一阵,说:“老八,你说,这活人,有个啥意思?”孟八爷说没意思。他很想说一番道理,劝劝张五,却终于发现,还是那“没意思”三个字合适。他说:“你要个啥意思呢?苦尝了,甜尝了,生了,死了,就是这意思。说有意思,意思大得很。这天地,没人,就没用了。说没意思,就没意思,谁也免不了一死。听说,那日头爷也有寿命呢,命尽了,轰隆一声,完了,啥都完了。地球也一样,你也啃,他也啃,祖宗啃了儿孙啃,总有啃完的一天。”见张五早已闭眼,就说:“归根结底,还是没意思。”情绪竟是异常低落。
孟八爷发现,一正视死亡,情绪就自个儿低落了,就觉得这辈子白活了,没活出个人样来。若重活一次,他会活出另一个样子,可现在,老了,土涌到脖子里了,不定哪一天,就成阎王殿下的鬼了,总有些不甘心。
《狼祸》第九章4
次日,张五落气了。那皮包骷髅似的面容青桔桔的,看去很害怕。听说,业障重的人死了,都这样。屋外,老女人在嚎哭,嚎几声,咝咝地喘几声,再嚎。
孟八爷吩咐三转儿点个灯来,放亡者头前。这是引路灯,在阴曹地府为张五引路。没它,张五就黑咕隆咚看不清路。
孟八爷很难受。张五一生,就这样完了。来时不知谁是他,去时不知他是谁。糊糊涂涂来,糊糊涂涂去。不管生前多热闹,要不了多久,人们就会忘了他,忘了这世上,曾活过个张五。千千万万个张五,就这样被岁月之水冲洗得没一点痕迹了。
望着张五木然大睁的眼,孟八爷搓热了手掌,捋下他眼皮,边捂,边念叨:“老崽,闭上眼吧,下辈子,重活个人,好好活。”却怀疑,是否真有下辈子?就算有,像张五这样杀业太重的人能不能再转成人?按佛教的说法,他得生生世世转成野兽,去偿还命债。莫非,他连个下辈子好好活人的机会也没了?
又想,人死了,亲人痛苦,朋友痛苦。那野兽死了,想来也会有痛苦的野兽。当初,他和张五的枪,不知造成了多少痛苦啊。如今,又轮到张五的亲人痛苦了。这痛苦,并不因张五曾有过的强大而稍许减弱。
捂一阵,取了手,见那眼皮已合了,就找张黄纸,盖在张五脸上。
村里人开始往张五家来了。一个老汉一进门,就呵斥哭嚎的老女人:“起来!起来!嚎啥?嚎又嚎不活。”神态很是威严。女人却不望他,明知嚎不活张五,仍是扯了嗓门,嚎一声,使劲地咝咝几下,再嚎。
三转儿过来,跪地上,给那老汉磕个头,说:“四爷,这大东你当。爹活时,你和他最要好。死了,全靠你照料了。”
“闲屁。”四爷大声说,“自家人,说啥外家话?棺木子呢?不然,叫老猫儿叼去一块,就没个囫囵身子了。”
三转儿小心望一眼四爷,嗫嚅道:“爹安顿过,叫弄个席巴子卷出去算了。”见四爷瞪眼,又解释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又是吃药,又是罚,穷得夹不住屁了。”
四爷骂道:“你爹又不是狗。去,领个人,把我的那个抬来先用,虽是个白杨的,可上了三道漆。” “知道,知道。”三转儿高兴了,“我给你上四道漆。”
因为是外客,孟八爷不便插话。他知道,哪儿,都忌讳反客为主。你一管,那大东就会一甩手,“成哩,你能得很,你管。”就只能静静地瞅。见这四爷为人,倒也仗义,孟八爷想,这地方,竟也有这等人物。
四爷又安排几人去宰猪。很快,猪的尖叫撕裂天空,压住了女人的干嚎,冲去了死人带来的沉闷。
三转儿带几人抬来涂了大红油漆的棺材,四爷叫他们放在正对庄门的院脑里。上方,是被裁削的山坡,猛一看,倒像是棺材背着大山。四爷指挥几人,扯着被褥,把张五从炕上抬下,开始入殓。出门时,风卷了张五脸上的黄纸。望着那皮包骨头的小脑袋,孟八爷心里隐隐作痛。很难想象,这便是曾经扬名一时的好猎手。凭着过人的胆识和枪法,他打出了一个响当当的名头。但这响当当的名头并没使他躲过死神。死亡是块厚厚的布,把啥都盖了。
不知何时,张五那被孟八爷的热手捂闭的眼睛又睁开了,露出了茫然而不甘心的眼珠。这眼珠,已无任何张五的气息了。先前,进入这眼珠的猎物,很少有逃脱的……还有那手,曾是怎样的迅捷有力呀,它正在无力地下垂,无助地晃荡,青白的皮肤包着干骨,青筋蚯蚓似的凸出。要不了几日,虫子就肆虐了,把手们剥食得面目皆非。这人生,真看不出有啥意义。张五也罢,孟八爷也罢,都躲不过那归宿。他想,当初,要是张五想到自己终究会成这副模样,还那样执着地奔波不?
几个汉子开始烫猪。一口大锅安在院里,那猪,就在沸水里上下蹿。十几分钟前,它是活的,现在也死了。那身子虽瘦,却比张五胖多了。养的和被养的一同上路,倒也不寂寞。
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