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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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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人抬了筐,往屋里走。女人跟在后面哭。孟八爷劝:“别哭了。”女人哭道:“他咋这么命苦呀?才怀了娃儿,才定了心,就这样了。”“不要紧。说不准缓一缓,就好。”黄二安慰道。
  进了屋,人们也不顾豁子身上的泥水,七手八脚地把他抬上炕。豁子的呻吟渐渐大了,仍是不能动弹。女人上前,捉了他的手,一脸关切。豁子露出了笑意,吃力地说:“我怕是命尽了。脊梁骨可能断了,活着也是个瘫子。你把你的路走好。”
  “胡说。”女人哭道,“你会好的。若真是瘫了,我侍候你一辈子,真的。”
  豁子无力地摇摇头,“那些钱,你拿去,我用不着了……不用治了,弄不好,人财两空……你留下吧。”
  女人倏地起身,抹去泪,在毡角下,取出个黄包儿,揣进怀里,对孟八爷说:“走,进城。泼上命,也要救他。”
  红脸说:“咋出沙窝?走又走不得,骑又骑不得,这样子。”
  豁子呻吟道:“算了,算了,我的命我知道。人说要了年轻女人要折寿呢,有你这份心,死了也值。”
  孟八爷上前,仔细查查豁子,倒无明显伤痕,那头上的红,是外伤,并不要紧。最要紧的,也许是看不见的,不知道究竟伤到啥程度,但救是要救的。他想出个法儿,问女人:“有没有牢实单子?”
  女人抹把泪,取出条新床单,孟八爷又叫人们抬起豁子,抽出白毡,喊红脸出了门,叫他弄两峰乖顺些的驼来,用绳子把单子和毡扎在两驼之间,就变成吊床了。然后,叫红脸和谝子牵了驼,把豁子放“吊床”上。孟八爷想跟去,女人却安顿他照料这儿,又想豁子这一摊子,没人照料也不成,就给红脸安顿了一些注意事项。红脸说:“放心,当队长那阵,我也干过这事。”孟八爷才放了心。

《狼祸》第十章3
  女人们一走,屋里就空荡荡了。外面,却仍是拥挤异常。各类牲畜因为熟悉了环境,渐渐露出了本性,畜牲气显露无遗,纷纷抢炒面拐棍备用的柴草。炒面拐棍疯子似地抡着桦条,但无济于事,气得他呜呜大哭,大骂牲畜的主人。主人们反倒嬉笑着看他的表演,时不时的,品头论足一番。因为近处的草几乎叫牲口啃光了,远处的也日渐稀少,再这样下去,养命都够呛,能叫牲口抢几嘴草,大小也是个便宜。只是,那炒面拐棍的哭声很是人。一个男人,咋能那样神头怪脸地嚎呢?
  孟八爷出去,喝几声,牧人们才各自赶回自己的牲口。其实,赶也没啥必要了,因为这些日子,你一嘴,我一嘴,那草所剩无几了。
  孟八爷劝炒面拐棍:“嚎啥?一个男人,不就一点草吗?”
  “不是草的事,是他们欺负人。”炒面拐棍抽抽搭搭地说。
  这倒是。孟八爷想,这群家伙,原来也像个人样,咋跟那牲口一样,一遇个机会,就露出本性了?想来,这人,心上得有个紧箍儿,像孙猴子那样,或是自己戴,或是别人强加,不然,真没法治了。可怕的,不是狼祸,而是这种末日来临似的情绪。他有个预感,怕自己收拾不住这帮野人。
  太阳落山不久,猛子和黑羔子回到猪肚井。黑羔子阴着脸,不多说话,时不时的,就抽出一把匕首,用指头刮着刀刃,看不出其心绪。孟八爷也懒得管他。他了解他的品性,这是最基本的。品性好了,心绪随它波动去,咋波动,也动不出太大的差错。倒是这帮牧人令他担忧,觉得他们鼓荡着一种不祥的情绪。显然,水的问题,草的问题,已开始影响他们的人生坐标。他们祖祖辈辈依靠的某个支点,已开始动摇了。
  炒面拐棍进来了,他的脸上仍有泪痕。孟八爷劝:“你别在意,不就一点草吗?”炒面拐棍说:“你不知道,他们起群哩。他们正商量呢,那井,由他们沟北的用。”孟八爷说:“怪事。那井,是豁子的,可不是他们沟北的。”炒面拐棍道:“谁的也罢,明摆的,那点儿水养不了多少牲畜,谁占了井,谁才能立住脚。别人,就成嘉峪关的旋风边外的鬼了。再说,豁子又不在,就是他在,又能做啥?人家又不是不给他钱。”
  孟八爷知道,牧人惯以某条历史悠久的“沟”为界,住北边的叫沟北,住南边的叫沟南。这划分,不是行政划分,不是观念使然,而是历史沿袭。孟八爷们属沟南,炭毛子们属沟北。平时,这划分,就淡漠了。一有大事,比如抢水抢草场,那沟南沟北就势同水火,纠斗不休。多年了,谁也不服谁,倒也没分出个高下。炒面拐棍是沟南人,抢他草的,是沟北人。
  炒面拐棍望一眼黑羔子,说:“你的羊,渴疯了,一听到水声,就疯了,鞭子抽也不走,抢谁的水,叫谁老羊拧脖子摔一顿,才乖了。”
  黑羔子不语,仍一下下刮那刀刃。
  “叫声都有气无力了。”炒面拐棍说,“再不饮,要渴死了。”
  黑羔子冷冷地冒出一句:“死了没?”
  “还没哩。”
  “我还盼它们死呢。”黑羔子又刮起刀刃来。
  忽听门外传来争吵,净是满嗓门噎人的粗话,大多与生殖器和母亲有关。炒面拐棍说:“这几天,老这样。”
  孟八爷出去了:“又是啥事?”
  扁头说:“今日个,挨上我饮牛,可他不叫我饮。”扁头是沟南的。
  炭毛子说:“轮天轮地,也轮不到你呀。你们说,是不是?”他的身后发出乱哄哄的声音:“是啊!”“你是哪儿来的旋风啊?”“你是从哪个裤裆里戳出来的?”还有更难听的话。“听,听。”扁头说。
  孟八爷还没说话,炭毛子就接上话茬了,“听啥?别驴不知自丑。这井,虽是豁子打的,可这地盘,却是老子们的。你朝太阳落山的地方划个线。看这猪肚井,是在沟南?还是在沟北?”
  这话,有些强词夺理了。孟八爷刚要反驳,扁头却说话了,“咋是沟北?瞧,猪肚井,上去青羊圈,上去羊儿沟,上去狼舌头湾……咋是沟北?明明是沟南。”
  “别羞先人了,你那眼睛斜了。”炭毛子打个哈哈,“眼斜心不正,心比驴还狠。听,我给你划:猪肚井,上去熊卧沟,上去牛路坡,再上去马营沟,再上去黄龙庙,这样划线才对。”
  扁头叫道:“你才是斜眼呢。”
  “你斜眼!”“你斜眼!”……对方人多势众,吼了几声,把扁头吼糊涂了,他眨巴几下眼睛,望望孟八爷,仿佛在问:“我的眼,是不是真斜了?”
  孟八爷哈哈大笑。猛子也笑了。黑羔子却阴阴地瞅自己脚尖。孟八爷笑道:“这划那划,都是糊涂账。偌大个沙窝,这儿偏一寸,到那儿,就是几十里。谁也说不准猪肚井在沟南还是沟北。”
  “咋说不准?”炭毛子说,“我就说得准,我驮了半辈子炭,啥地方没闯过?我说不准,谁说得准?”  “混账话。”孟八爷道,“那我也可以说,我跑了一辈子沙窝。我说不准,谁说得准?我认为,猪肚井在沟南。”话一出口,他就发现自己犯了个错误。本来,他的猎人身份超越了南北,好说话,他一朝着沟南说话,等于提醒了对方,孟八爷是沟南人。这一来,他就从调解方变成抢夺方了。
  果然,炭毛子马上反击,“你是沟南的,当然要偏向沟南了。”他也懒得辩,索性发挥人多的优势,问站在自己身后的人,“你们说,是沟南?还是沟北?”
  “沟北!沟北!”声震沙窝。
  “沟南!沟南!”叫喊虽声嘶力竭,但毕竟人数少,气势弱了许多。
  老山狗也加入到沟南的行列里,跟着叫了几声。
  猛子道:“明明是沟南嘛,听,狗都说沟南。”
  炭毛子笑道:“狗当然说沟南,人才说沟北。”这一说,把沟南的都骂成狗了。还有些牧人,不在沟南,也不在沟北,不好明里得罪哪一方,一听炭毛子的话,趁机哈哈大笑。这一笑,他们就和拉拉队差不离了。若是沟北取胜,他们也好分点儿水喝。
  “沟南!沟南!”猛子因言语不慎,叫对方占了便宜,懒得纠缠,扬脖大吼。
  “沟北!沟北!”沟北的人多,且早有准备,一出声,就把对方压下去了。
  孟八爷发现炭毛子们是预谋好的,感到有点棘手。要是真让他们得逞,沟南的就立不住脚了。这种事,在祖宗手里老发生,今日个你占地盘,明日个我抢水源,头打烂拿草绳子箍,谁也没服过输。倒是谁也没抢过沙窝,靠村庄近的,当然挨谁家的归谁。离村庄稍远些的,谁的“招子”下的早,那儿的沙米黄毛柴就归谁。那“招子”,不过是绾成疙瘩的柴棵,可比啥法都管用,因为那是“规矩”。法律是现在人订的,“规矩”是祖宗传下的,传了千百年。人一茬茬死了,可那规矩不死。只有这大漠深处,祖宗没立个啥“规矩”。这儿,就像大洋里的公海一样,你也能来,我也能去。可现在,不成了,有人要占猪肚井了。当然,猪肚井仅仅是开个头儿,接下来,是芨芨湖、荒草湖、熊卧沟……凡是牲畜能立站的地方,都有抢的必要和可能。
  看来,这炭毛子不简单。
  孟八爷说:“争啥?一个干沙窝有啥可争的?这井,马上也成干窟窿了。有本事,到大地方去,广州呀,上海呀,美国呀,联合国呀……才算本事。现在算啥?被窝里的猫儿咬的被窝里的 。”
  炭毛子道:“话不能那么说。你说啥该争,啥不该争?绳绳子都扎到喉咙上了,就那么一口食,你吃了,我就不能吃。世上的事,总该讲个理儿,那口饭,该着谁吃就谁吃。以前,是我们宽宏大量,水叫你们喝,草叫你们吃,可也怪你们,给一点颜色,就往大红里染哩,白吃白喝了不说,连这地方,也想霸占了。”
  孟八爷笑了,“哈哈,听你的口气,不但这猪肚井,连那芨芨湖啥的,也成沟北的了?”“当然呀,难道是沟南的不成?”炭毛子道。
  孟八爷不禁大笑,心里却涌出浓浓的难受来。屁大个地方,屁大点利益,值得这样争?天下大着呢,有本事,出去,打下一片天来。这巴掌大的沙窝里,有啥可争的?就对炭毛子说:“你也别当搅屎棍棍子。我看,先按以前的规矩办,轮着饮水,伙着放牲口,有啥事,等豁子好了再说。”
  “不成。”那犏牛说,“你也瞧见了,屁大个猪肚井,盛了多少牲口,能有多少水?能有多少草?”
  “不是闹狼吗?”孟八爷耐心地说,“不然,谁愿往这儿挤?”
  “闹上一百年狼,就挤一百年不成?”犏牛说。
  扁头说:“别的,我不管。今日个,挨着我饮牛,我饮了再说。”说着,就到豁子屋里,取了水兜子,往井上走。几个牧人拦住他,一个说:“不行,你一打水,牲口就疯了,收拾不住了。”
  这话不错。那些渴极了的牲畜,此刻,要是见了水,不变成狼才怪呢?上回的羊填井就是教训。所以,后来豁子就在牲畜出了圈的时候才打水,一群饮完,再来一群,才避免了无谓的拥挤和抢夺。
  “叫我的牛渴死不成?”扁头显得很委屈。
  “活该!活该!”几个牧人起哄道。
  炭毛子却说:“过去的老黄历,谁也不提了。反正,今日个起,井是沟北的。谁饮也成哩,等沟北的饮完了,水充裕了,成哩,给你们舍些,不充裕,也没治。狼多肉少,得先分个里外。”
  猛子道:“咋?你活叼活抢哩?”
  炭毛子打个哈哈,“啥是活叼活抢?先除里儿后除外,沟北的水,当然要饮沟北的牲口。你问问他们,”他朝沟北的牧人扬了扬下巴,问:“是不是这个理儿?”
  “就是!就是!”那些人大叫。
  炭毛子又问:“沟南的要饮水,你们答应不答应?”
  “不答应!”“一千个不答应!一万个不答应!”那气势,比前些年喊口号还到位。
  炭毛子在牧人里点了几下,“你,你,还有你,从现在起守井,不是沟北的,一滴也不能饮。”
  那几人兽叫似的吼应。
  事情竟闹到了这一步,孟八爷心里很烦,也懒得去张罗防狼的事,早早进屋睡了。猛子气哼哼骂了一夜。黑羔子也没去看他那据说“渴疯了的羊”,坐在炕沿上,木了半夜。
  这夜,似乎没听到狼嚎。

《狼祸》第十章4
  次日,该出圈的出圈了。扁头因为轮到他饮牛,没出圈。炭毛子果真留下了几个年轻力壮的人守井,并公布了沟北牧人的饮水时间表:你今个,他明个,他后个……果真没排沟南的牧人,连那几个帮他笑过的“拉拉队”牧人也没安排,气得他们吊长了脸。
  等别的牲畜们都出了圈,扁头就把自家的牛拢了来,提了水兜子,去打水。他想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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