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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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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片寂静,连豁子的驼也不叫了。
  这炭毛子,方才还跋扈了形神,此刻,却成了尸体。要是他知道自己马上会死去,还跋扈不?还争斗不?
  几日,几月,几年,或几十年后,谁都会死。死期一到,所有争斗,便无意义。可想到这一点的,能有几人?孟八爷不由长叹。
  不念死的人,绝不会明白生。所谓生,不过是暂时的虚幻。那死,却是永恒的归宿。有多少人,却被虚幻迷了,糊涂了生,又糊涂着死。
  孟八爷唏嘘着,又想到张五了。
  相较于炒面拐棍,炭毛子无异是强者。他强悍了一辈子,“睡了百十个清俊女人。”炒面拐棍是老光棍,据他说,“还没开过荤呢。”相异的人生,却有相同的归宿。那死亡,并不因一方的“强”而远避,也不因一方的“弱”而降临两次。一块生命的黑幕,一个鼓起的土馒头,结算了强者和弱者的所有账目。
  这人生,幸耶?悲耶?总是难说。
  重要的,便是过程了。活的价值,便体现在过程本身。行善者,为恶者,逞强者,示弱者,其过程,便是其活的价值。那“泰山”也罢,“鸿毛”也罢,定论者,非他人,而恰恰是他自己。
  牧人都静静地望着死人,这突降的“死”,把心中的许多情绪消解了。那争来的“利息”,按事先的约定,归炭毛子。那羊驼,还没挪窝呢,“主人”却死了。他连一根羊毛也没带走,倒是那狞笑和凶悍留在了人们心头。一想起炭毛子,就想到那张被贪欲烧得扭曲的脸。想来,这便是他活过的证据了。
  没人哭,没有泪,连哭的感觉也没有,只有惊愕,只有木然,只有诧异的呆痴,只有一种浓浓的感觉。豁子的死尚有人嘘叹,这二人,啥也没有。要说,那炒面拐棍也是为护井死的呀,可怪得很,心头却没悲痛。
  夜气四下里荡着,充满了天地,也笼罩了心。那马灯,忽悠着亮晕,心却黑透了。夜空中游弋着无声的韵律,渗进心里。
  四面很暗,月没了,心也没了,时不时地,传来一声狼嚎。也没人在乎它了,想嚎了,你就嚎去,扯天扯地地嚎去,没人在乎了。
  孟八爷叫人取来俩人的被窝,铺开,放入各自的主人,卷了,用绳捆住。他想把二人捆一起的,这样,一峰驼就够了,可黄二说两个死鬼会打架。那炒面拐棍的灵魂,是无论如何打不过炭毛子的。这一说,女人就哭了。
  孟八爷只好把两人分开捆了,安顿道:“炭毛子,炒面拐棍,活着为人,死了为神,谁都自重些,别死搅蛮缠地打架。”至于他们会不会自重,谁也管不了。自重也罢,不自重也罢,随两个死鬼吧。
  因为猪肚井没有二人的亲人,谁也无权处理尸体,只能驮回家去。沟南和沟北各派两人,各驮了自己阵营的殉难者。女人从屋里舀些水,给四人装了。按猛子的想法,不给沟北人,谁叫他们填井呢。女人说:“给他们吧,没了,我再到盐池上要些。”
  两个尸身子在驼身上颠簸。驼打着喷嚏,突突地乱啐。这是驼见到鬼时惯用的一招。定是骆驼看到了俩人的阴魂,可谁都没有说破。
  黑影渐渐没入夜了。老远,还听到骆驼驱鬼的突突声。

《狼祸》第十一章8
  豁子的脸黄黄的,比平时瘦多了,头和身子都小了。因为没想到他会死,也没准备寿衣,仍穿那旧衣裳。女人很伤心,叫猛子去街上,花二百多元,买了一套中山装,叫个老人,摆布一阵,一个新豁子出现了。猛子说:“也好,活着穿不上制服,死了叫你风光一回。阎王爷一看,嘿,当官的,吓吓他。”  豁子一进炉膛,就叫火包围了,火似乎很恨那身国家干部的制服,一伸舌头,就舔个精光了。猛子很可惜那套新衣,他自己还没穿过那么好的衣服呢。但没治,自己没穿寿衣的资格。没治,也就不眼热人家了。
  女人不敢往 望孔里看。猛子占尽便宜……瞧,那火,几下,就把豁子舔黑了。豁子的脸跟煤黑子差不多了。突地,又变白了。那白,一晕晕散开,  声呼呼声交错着响,火便充满炉膛了。那豁子,就成了火中的暗晕。
  忽然,豁子跳了一下,扭动肢体,咬牙切齿,开始咒骂。因脸上没肉了,那表情,只好靠牙齿来表达。火却不惧,围了那脑壳,死命地叫,叫一阵,一股水气就从头顶射出,变成蹿动的火苗。
  司炉伸个铁棍,捅几下,脑袋就骨碌碌滚来,像要咬人。猛子吓了一跳,忙从孔里拔出目光。
  四下里很静。那个大得邪乎的房里,除了化尸炉外,还有个凉骨案。司炉工说:“还得半个多小时。你们想呆了,就呆。不想了,出去。”说完,他先出去了。
  女人望猛子一眼。女人瘦多了。女人没减肥,可瘦多了。猛子想,女人最好的减肥方法就是叫男人死。女人的脸白戗戗的,嘴唇却黑了。以往那风骚劲儿,全叫豁子带跑了……对了,豁子带不走金钱,啥都带不走,却把女人的风骚带走了。瞧,这女人,可怜兮兮,早成另一人了。猛子说:“你出去吧,我陪陪豁子。”女人就出去了。
  豁子身上的肉早没了,只剩下骨头。骨头仍在欢欢地  。还有一团黑黑的东西,顽固地在火中黑着。猛子瞅半天,才辨出,是豁子的肚肠。那柔柔的东西,倒成了火中最顽固的东西。记得,瞎仙唱过:“牙硬先掉了,舌软却长存。”这肠肚子软,也是最不容易烧掉的。瞧,它在火里叫得最欢。该。因为它盛过鹿肉、羊肉和其它肉,自然要欢欢地卖弄一番了。
  脑壳仍在喷气或喷火。它游离了身子,自由地欢唱。它里面,还有没有狡黠?有没有心机?有没有愚昧?那脑浆里,不管腌的是愚昧还是聪明,终究会成灰的。
  司炉工进来,捅捅那团黑色的肚肠,捅出硬物相触声。他见骨头上仍有残余的肉筋,便捣鼓一下,几股火喷入,又淹了豁子——此刻还该不该叫豁子?——那骨头,和别的骨头没啥两样了。要是这骨头会发声,指了井,说“我”的;指了女人,说“我”的,想来很滑稽了。那“我”,原来是个很大的骗局,骗得豁子迷糊了几十年。此刻,那豁子,仅剩个名儿了。不久,连名儿也会没的。
  猛子想起了豁子干过的事。那镜头,泛黄了,远去了,成旧画上的一晕水迹了。争也罢,斗也罢,真觉没啥意思。记得某夜,谝子摸了女人,惹得豁子大发脾气。要是知道几十天后,自己会在炉火里,变成一堆没啥特点的骨头,他也许会一笑了之。那井,那炕,那女人,终究不是“我”的。连那“我”,也不是我的。
  火熄了。司炉工取出骨头,用灰匣盛了,端过去,倒在案上。骨头很热,也很白,称得上骨白如雪了。听说那骨白,意味着死者罪孽少,或是没服过有毒的药物。猛子宁愿相信前者。细想来,豁子一生,自食其力,虽没发迹,倒也没做过啥恶事。也许,稍大些的恶事,就是在死前“伪装”了国家干部。但那伪装,由不了他。而且,那身假皮,也并没影响他骨头的白。
  女人进来,见那豁子,已成散发着热气的骨头了,长吁一口气。这骨头好,干净。豁子虽不是大人物,却有一堆干净的骨头。
  女人挑了个最好的骨灰盒子。她挑价格最贵的那种,盒盖上,有个放照片的地方,可惜,没现成照片。若有,放上去,叫人一看,就知道豁子住这么阔的房子,眼热个贼死。可没照片,只好遗憾了。  骨头凉了。女人一片片往盒里拣,司炉工嫌她慢,几铲,就把豁子装盒里了。那么大的人,竟装入这么小的盒里,总叫人有种失落感。能用大棺材当然气派,但那资格,豁子还没有。比起那垫了狗肚子的大死娃娃,你豁子,就在黄泉路上高兴得唱秦腔吧。人心不足蛇吞象呢。

《狼祸》第十一章9
  豁子的葬礼很简单。
  本来,女人想请个道爷,发发丧,可没人愿来。出城时,女人买些五色纸,就照猫画虎,做了个指引亡灵上天台的鹤儿幡,挂在门外,被秋风吹得刷拉拉响。
  孟八爷们又糊了童男女。豁子活着受苦,死了叫他享受几天叫人侍候的日子。因不是专业操作,做工很是粗糙,那色彩却绚丽,成为深秋惨白里的一道亮丽了。
  红脸捧了骨灰盒,猛子举了鹤儿幡,女人头别白花,凄惨了脸,孟八爷们跟了,沿猪肚井,旋了一转。黄昏的日头爷白的,秋风也水一样凉了。一行人寂寞了脸,寂寞了心,风吹纸条的哗哗就格外刺耳。
  骆驼时不时叫一声,那味儿,和发丧时道爷吹的唢呐差不多,只是多了苍凉,少了哀婉。可惜没哭声,谁也不哭,细想来,也没个啥可哭的。那生了死了,跟树叶儿绿了黄了,跟来了去了,跟饱了饿了,一样。死就死了,按猛子爹的说法,“哈哈,脱孽啦”,也不是啥坏事。
  只是心头的感觉很浓,浓得化不开,几乎等同于暮霭了,罩在心头,挥之不去,心就沉重不堪,加上秋风瑟瑟,很像末日的感觉。
  豁子被埋在井的西方,那位置好。前有水井,后有沙山,青龙白虎占全了,不定哪辈子,就能出个大人物。但这希望,谁都不抱,因那沙,东流西漫,填天填地,不定哪一天,井也没了,山也没了,豁子的名儿也没了。连世界都能淹了,何况一个希望。
  孟八爷照猫画虎地叨咕着道爷辞灵时念的《指路经》,没记全,但主要的还是说了:“来者不知谁是你,去者不知你是谁,一脚踏开生死路,脱出南柯一梦中。”声音也似模似样,俨然老道了。
  听说活着为人,死了为神。那神,是人封的,人不封,世上就没神了。孟八爷就燃起黄表纸,在井前焚化,封豁子为“井神”。
  虽说都怀疑封神效果,但管不了太多,成不成是老天的事,封不封是牧人的心。井神就井神吧,虽说井已干了,但井,总是井,只这名儿,就有无数清凉呢。
  都说,瞧,豁子在夜空里笑了。成神了,美死个你。

《狼祸》第十一章10
  老山狗趔趄了身子,出了房门。它要走了。
  孟八爷心里很是沉重,人狗相依多年,彼此融入生命了。它一走,他只能算“半边人”了。那年,它来时,他还是壮汉,张五也是。现在,张五早做鬼了。他,也土涌到脖里了。世上的一切,总哗哗地变个不停。树叶儿黄了又绿了,长脖雁南了又北了,胡子短了又长了,人老了,狗也老了。现在,它也该走了。
  都知道,“走”是老山狗的天性。真的老山狗,不会死在家里。它知道自己的宿命,时候一到,它就会离开家,走向一个未知的所在,静静地死去。
  孟八爷说,走就走吧。
  走就走吧。别说挨了枪,不挨枪,也该走了。多好的筵席,终究得散,那无常,如影随形呢。这世上,所有生命,自出生起,就走向“走”的一天,中间,只是“走”的过程。
  东方露出了女人的肚皮白。牧人们仍睡着,呼噜声好个香甜,差点儿盖了狼嚎呢。也罢,那狼,叫它嚎去;那水,叫它没去;那牲畜,叫它遭殃去;那世界,叫它沧桑去;猪肚井苟且偷安着。
  都说,这呼噜,是修来的福分呢,那忧天的杞人,好个命苦。活吧,活一天,是两半日子;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呢,怕啥?
  但这呼噜,终究会断的。多酣畅的呼噜,也躲不了无常。就像这老山狗,多厉害也得“走”。重要的是,它曾是老山狗:活得像老山狗,死得也像老山狗。这就好。
  女人没哭。猛子也没哭。老山狗的走法好,静静地到一个地方,静静地等那个非来不可的东西,宁静而庄严。这庄严,溢满猪肚井,溢满沙窝,也溢满心了。若流泪,真亵渎了它,就叫心在庄严里颤去吧。
  老山狗印一路梅花,上了沙坡。
  启明星很亮,还有月牙儿,别的星都暗了,隐了。晨霭如暮色,盖了好多东西,也盖了那种叫悲哀的情绪。孟八爷觉得自己走了老长的路,老山狗也走了老长的路,都该歇歇了。
  总是摆不脱浓浓的沧桑,那感觉,腌透心了;仿佛已活了千年,啥变也见了,不变的,仍是沧桑。
  这天大地大的沙窝里,活过千万个孟八爷,也活过千万条老山狗,还会有千万的人狗追了来。远去的,不见尘滓。那来的,尚无踪影。此刻,这打呼噜的沙洼,也明明是梦呀。老山狗在稠稠的梦里游行着……你能游出浓浓的大梦吗?清风吹来,孟八爷打个哆嗦。
  来者为生,去者为死。生者何来,死者何去。眼茫然,心也茫然,总想寻个来去的理由,寻出的,却总是茫然。一声慨叹,从心底发出。
  老山狗在慨叹里蹒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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