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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者为生,去者为死。生者何来,死者何去。眼茫然,心也茫然,总想寻个来去的理由,寻出的,却总是茫然。一声慨叹,从心底发出。
老山狗在慨叹里蹒跚着。那样子,很像他心里浮游过的女人。那一个个俊的丑的女人,给过他男人的感觉,也终于飘向暮色了。
秋风瑟瑟。这秋风,也晶出无常了。想来,这才是世界的本来面目。张五们,认假为真,为了明晃晃的假,却做出沉甸甸的真。倒是这狗好,默默地来,静静地去,好个安详。
老山狗上了沙坡,遥遥回望,成一道剪影了。孟八爷听到女人的抽泣,心头有热热的东西涌上。“去吧!”他喊。
“在那一世,等我!”孟八爷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女人的呜咽游入风中。
老山狗便缓缓去了,和天边开始洇出的血光融为一体。
《狼祸》第十一章11
那狼嚎,却日渐勤了。那是真嚎,它们仿佛有一肚子的苦水要诉,月亮也给嚎凄惨了。人听来,心便怪怪地颤,都说:“哪听过这种嚎法?”
孟八爷精心炒制的药,已不起作用了。狼把药们衔了,放一堆,用狼粪盖了。
沟北牧人已离开了沙窝。他们的离去,终结了一个个纠缠不清的话题。也好,那草,叫它没去;那水,叫它干去;赶了畜牲们,回家吧,世上的穷汉多着呢,人家能活,他们也能活。幸好,东面的盐池还有个水窖,厚了脸皮要些水,剩下的牧人才没变成干尸。诅咒一番后,红脸们开始商量:是挖那旧井呢?还是另找地方,再打一口?
这时,才发现,对自己威胁最大的,已不是狼,而是水了。连最坚决的红脸也开始怀疑:自己的“红旗”,究竟能扛多久?
孟八爷却说,那最大的威胁,不是狼,不是水,而是那颗蒙昧的心。心变了,命才能变;心明了,路才能开。
红脸叹道:这话,我信。
孟八爷说:“走出去吧。这儿,明摆着没戏了,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走出这沙窝窝,天下大得很哪!”
谁都木了脸,齐齐地叹气,都说:“倒也是。”
孟八爷说:“等我谢完猎神,一块儿出去吧。”
这“谢猎神”,是“辞谢”之意,等于江湖的金盆洗手。孟八爷献了供物,燃香,化表纸,跪在地上,虔诚了心,开始忏悔。等忏悔带来的清明完全占据了心,他就向猎神爷“还枪”了。
那刀枪,本是猎神的,猎人借了用用,现在,该还了。使刀的,还刀;使箭的,还箭;使枪的,还枪;把属于猎神的,还给猎神。从此,做个清清白白的“素”人。
牧人搜寻了近处所有的柴棵,在井旁,堆成了小山。干柴爆燃,火焰燎天,呼呼声压息了风声。
因了自相残杀,那供物,倒也现成。火堆旁,是一排剥了皮的羊,有十一个。这是规矩。十六岁那年,孟八爷向猎神借了枪,还借了一个个要命的咒子。几十年过去了,每道咒子,都背了千百条命债。现在,他要将它们奉还猎神了……还吧,辞过了猎神,换一种活法。只是,太老了些。没啥,重要的,是明白。早上明白,下午死了,也值。
孟八爷抽出刀,将羊脊上的肉剔下,抛入火中。每个羊身上,剔了三刀。那三刀,象征“身口意”——从里到外的真呢。
伴着火中腾起的 声,孟八爷唱起了猎神歌。那歌声,苍凉悠远,溢满沧桑。它裹风挟雷,滚滚滔滔,已响了千年。歌中,有绝望时的扭动,有逆境里的突围,有困厄中的抗争。牧人们都静立着,被那味儿腌透了。心头有热热的东西涌上。灵魂的瑟缩,荡向每一个毛孔。女人往火堆里抛着五谷。 孟八爷举了枪,走向火堆。猛子叫:“八爷,那可是好枪呀!”孟八爷说:“再好的枪,也是凶器。” 孟八爷爱怜地捋捋紫檀木枪托。那地方,跟生命亲热了几十年,滑鱼似的。它给过他大半生的荣耀。今天,要还给猎神了,真有些难舍呢。望望天上那炫目的亮点儿,还有一浪浪卷向未知的沙浪,他一扬手,把枪抛入火堆。
火愤怒地围了来,枪却在火里静默。如血的残阳下,孟八爷像一个浮雕。他缓缓地取出火药袋,一把把掏出那黑色,抛入火中。火头倏起倏落。孟八爷叫:“猎神呀,你的,全还给你。”
心头的感觉,却浓得化不开。那洋溢着生命原动力的猎神呀,那充满无穷阳刚的精魂呀,那雄突突盛载着历史沧桑的图腾呀,别了!
一股无法言说的情绪涌上心头,孟八爷有些发堵。望着火堆,他觉得自己的心空落落的。烈焰啸卷着蹿向虚空,烟却弥漫下来,虚朦了猪肚井。牧人都木然着,机械地往火头上扔一些废弃之物。他们也商议好了,等谢过猎神,就随了孟八爷,走出这掩埋了希望的沙窝。一种前所未有的阵痛,在心中搅动,脸上就有了生铁般的冷硬。只有红脸在上蹿下跳,很是亢奋,分明在发泄着积淀了多年的郁闷。
女人递过水瓢。一线清凉,淋漓而下。孟八爷接了,仔细地洗手。按老先人的说法,几十年的血腥,能在顷刻间洗去。那么,那千万人心头的血腥,咋能洗尽?若有那灵药,他愿上天入地,寻他个“驴死鞍子烂”呢。
孟八爷脱了帽子,脱了鞋,扔向火头。从前的他,从头到脚,都还给猎神了。他哑了嗓门,对牧人们说:“这井,填了吧,省得扯心。”
谁都无语。
孟八爷又说:“只要走出去,路会越来越宽。”
火渐渐息了。一切都成了灰烬。孟八爷捞过铁掀,铲起枪管,抛入井中。
女人扫一眼红脸,说:“等啥?”
红脸于是叫了:“填呀!填了这驴日的井!”
他抡锨扑了上去。牧人们互相望望。猛子说:“也好。省得扯后腿。”碜牙声响起,由稀变稠。额上都沁出汗了,似亢奋,似愤懑。胸中那股气,憋许久了,总想找个发泄的理由。这世上,没有比掩埋绝望更痛快的事了。
渐渐地,静了。一切都静了。那窟窿,仍在咧着大口,但已没有了生机,瞧,正喷着死亡的纤尘呢。很难想象,它竟承载过那么多的希望。现在,它死了。红脸们舒了口气。该死的,就叫它死吧。哪怕是希望。死了的希望,就不再是希望,仅仅是一片废墟,一点记忆,一抹伤感的印痕,一晕无奈的痛楚。好在心中有沃土,播种个火星儿,就能收获弥天的大火呢。不是吗?老先人早就说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夜里,马灯下,女人正收拾东西。忽然,从窗外伸进两只毛爪子,肥硕,巨大,厚厚的肉垫上扎满了狗牙刺。女人捣捣孟八爷,示意他拿绳子绑了。孟八爷摇摇头,说:“瞧,人家求你呢。”女人便大了胆,举了灯,把狗牙刺一一拔了;入肉太深的,也拿针挑了。然后,她拍拍爪子,说:“去吧。好了。”
两个毛爪便收了回去。
次日清晨,门口躺着一只被狼咬死的黄羊。女人知道,这是狼谢她的。
一行梅花状的蹄印,从门口,一直射向天际……
莹儿的轮回
这“二更”,莹儿没经过。憨头硬着身子,面朝墙,僵了一夜,没敢碰她。第四天夜里,他才摸索过来,但开始了,也结束了。后来,莹儿才知道,憨头患了阳痿。听窗的猫在窗外,听了几夜,却连个声气儿也没听到。一想这些,莹儿的心阴了,憨头的脸又浮脑中了。苦命人啊。她想。
莹儿的轮回1
莹儿带着娃儿从娘家回来了。她妈不叫她来。因为,和她换亲的小姑子兰兰赖在娘家,正闹离婚。这边的不去,那边的不来,是天经地义的“换亲”规矩。但婆婆已打发二儿子猛子请过她三次。按婆婆的说法,她想孙子,头都想成蒜槌儿了。莹儿便硬着心,拗了妈的性子,回婆家了。
莹儿瘦多了。自打丈夫憨头死后,她就没缓过气来。莹儿眼里,憨头的死,天塌了似的。而那“冤家”灵官一出走,她便没天了。
那娃儿,活脱脱一副灵官相。那骨碌碌乱转的大眼睛,棱鼻子,指头上的纹路,甚至睡醒时打的哈欠——皱皱眉,皱皱脸,将脸上的肉堆在一起,痛苦之极似的“哈”一声——总会让莹儿痴呆许久。
在极稀罕的几次和小叔子灵官相聚的夜里,莹儿总舍不得睡。总怕眼睛一闭,天就亮了。总怕睡眠贪污了相聚的幸福,便索性不合眼。她借着透过窗帘的淡淡的月光,瞅灵官那张熟睡的俊秀的脸,看他鼻翼的翕动,看他胸部的起伏,心头荡漾着奇妙的韵律。有时,她索性放长了灯线,用枕巾包了电灯泡,用昏黄的光照灵官的脸。这样,她就能在奇美的感觉里泡上一夜。天快亮时,那“花儿”的旋律就响起来了:“四更里的月牙儿撇西了,架上的鸡娃儿叫了。睡着的尕哥哥叫醒来,你去的时候儿到了。”她就推醒灵官,轻轻咬他的耳垂。灵官就像娃儿一样,痛苦地堆一脸皱纹,夸张地打哈欠。莹儿抿嘴笑了。这无奈地叫灵官起床的过程,是最令她难忘的镜头。醒了的灵官会搂了她,很紧地搂了她,搂得胸都平了,然后念叨:“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快起快快起,不起是个驴。”念完,便英雄气地掀了被,才起身,又萎在她怀里念叨:“不起就不起,当驴就当驴。”这一切,都鲜活在莹儿心里。莹儿不敢相信,自己是如何度过灵官出走后的几个月的。那是漫长的噩梦,清醒又无法摆脱,终日迷瞪,终日昏沉。时不时,又有条理性的鞭子蘸了水抽她一下。她的精神快要崩溃了。屋里的一切,都提醒她:这儿,曾来过个鲜活的肉体。她曾拥有过他,全部的拥有过他。后来,他走了,去了很远的地方。那地方,远到心外面去了。心外面的地方,才是世上最远的地方。
记得那夜,灵官影子似地飘进屋里。那时,死去的憨头塞满了屋子,也塞满了心。黑夜里,密布着憨头的眼睛。莹儿看得见那一双双悲凉无助的眼睛。灵官也看得见。两人于是木然了。许久,灵官说,我想出去,看看外面。那声音很木,很冷,也很硬。莹儿不说话。莹儿知道自己已无话可说。若不是怀了娃儿,她也想看看“外面”呢。除了电视上尺把大的“外面”,她还有自己心里的“外面”。心里的“外面”,比真的“外面”大,也比真的“外面”好。灵官想来也是。莹儿还知道,等看了真的“外面”,心里的“外面”也许就没了。但人的一生,总是该看看真的“外面”的。
灵官于是走了。
莹儿觉得自己去送他了。她站在那座最高最大的沙丘上,望着沙洼里渐渐远去的灵官影儿,浓浓的感觉弥漫开来,淹了天,淹了地,淹了心。心里充满了浓浓的液体,激荡着她,汹涌而强烈。后来,便冲开了心灵的闸门——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眼泪的——花儿飘满了——
哎哩哎嗨哟——
眼泪的——花儿把心淹了——
走来走来者——越远地远哈了——
褡裢——里的锅盔轻哈了——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哎哩哎嗨哟——
心上——的愁肠就重哈了——
在莹儿的感觉中,灵官就是在她的歌声中走出沙湾的。不远处,有个年轻人,在她的歌声中迷醉了,并从此迷了他的一生,把他从去巴黎的路上迷到了西域。他叫王洛宾。这是灵官常喧的故事,也是莹儿心里荡漾了无数次的凄美的故事,老恍惚在心里,晃呀晃的,早成图腾了。
但真实的故事是,莹儿没送灵官。
莹儿的轮回2
在娃儿幸福的哈欠声中,莹儿活过来了。这哈欠,是幸福的按钮,总令莹儿迷醉,但又是撕扯伤口的绳索,提醒她一个不得不正视的现实。在一阵阵迷醉一阵阵撕痛中,娃儿满月了,莹儿也成了莹儿。她依然那样轻盈地劳作,轻盈地笑,轻盈地抱了娃儿,给他唱那些“花儿”,像给灵官唱的时候那样投入。迷醉的恍惚中,娃儿笑了,轻轻嚅动的口里,吐出两个字:“天籁”。那张小脸,也终于恍惚成灵官了。一种巨大的感觉从心中涌起。莹儿知道,这感觉,有个文绉绉的词儿:“母爱”。细想来,当初对灵官,不是也有这感觉吗?他不是也那样忘情地吮吸过她处女的乳房吗?莹儿简直分不出两种感情的异同了。莫非对灵官的“爱”,实质上还是“母爱”?
自发现了这一点后,灵官在她眼里变滑稽了。娃儿撒尿,灵官的裤子也湿了;娃儿哭嚎,灵官也哇哇乱叫了。尤其在给娃儿换衣服时,摸着娃娃嫩嫩的肌肤,莹儿的心就化了。她一下一下“胳肢”他,逗得“灵官”咯咯笑。她于是抿了嘴笑,想:“真怪,那么俊一条汉子,竟是这样一个精肚老鼠儿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