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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祸-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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肚老鼠儿变的。”当然,有一天,“那么俊一条汉子”,也会变成一脸沙枣树皮的老顺。可莹儿不这样联想。
  在憨头死后的日子里,就是娃儿的笑,娃儿的哭,娃儿的屎尿,填充了家里和心里的巨大空虚。
  莹儿想:老天长眼睛哩,失去多少,就会用另一种方式给你补来多少。

莹儿的轮回3
  兰兰一见莹儿,就要逗她。她搂了娃儿,夸张地睁大眼睛,细瞅一阵,又夸张地望莹儿,直望得莹儿脸红了,才问:“我咋瞧着这娃儿像一个人呀?”莹儿捣她一下:“哪里呀?你少乱嚼舌。”“不信?我抱了他叫村里人评去。”兰兰抱了娃儿,作势要出门。莹儿便揪了兰兰的耳朵:“叫你嚼舌!叫你嚼舌!”按莹儿的性子,也该一报还一报的,说她生的丫头也如何像一个人。可那死去的引弟,是任何人心里都不愿碰的伤疤;就只是揪了她耳朵,夺下娃儿,放在炕上,再把兰兰“胳肢”得喘不过气来。
  “你呀,想哪里去了?我瞅着,他像个电影明星哩。”兰兰笑道。
  说笑归说笑,谁也没把话往明里挑。在莹儿的信条里,能叫人猜了去,不能叫人听了去。村里人明里也没啥闲言,暗里,就不知道了。明里的话暗里的屁,也没人在乎的。倒是这娃儿谁都“稀罕”,来串门时,都要抱抱,在他的嫩脸上“吧叽吧叽”地亲,把对憨头的一切怀念全加在娃儿身上了,乐得婆婆合不拢嘴。
  憨头死后,兰兰一站娘家,就住进小屋。姑嫂俩能叽咕到深夜。在这个天大的世界里的某一个沙旮旯里,在无边的时间里的某几个夜晚,在风沙中翻滚的尘粒似的人海里的某两个人,能如此贴心地喧,她俩都当成命运对自己的恩赐了。有多少女人,身边连个说贴心话的也没有。一生,就孤单进坟墓了,成为村里人所说的“孤鬼”。
  除了不能碰但心照不宣的一些话题,兰兰和莹儿无话不谈。莹儿喜欢听灵官小时候的一些事。灵官小时候很坏,掏麻雀,偷果子,老和猛子狼狈为奸干坏事。一次,他用火钳烫通竹竿儿,装了溏土,便成土枪了。他口含了一头,一吹,一股尘土飞扬而出,直溜溜扑向公社主任的眼睛,害得老顺成了名人。有一月时间,广播里老播出陈顺教子无方的新闻。兰兰和莹儿就咯咯笑。笑一阵,莹儿就望熟睡的婴儿,想:这孽障,怕也不是省油的灯,少不了叫当娘的跟上讨气。虽这样想,却又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激荡了,就会情不自禁地吻婴儿。
  隔壁的老顺不耐烦了,吼一声:“笑屁吃上了吗?”
  莹儿吐吐舌头。兰兰撇撇嘴,嘀咕道:“眼热啥哩?你想笑,还笑不出来呢。”
  兰兰孩童似的笑,使莹儿陷入了沉思。她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啊。憨头和引弟死了才几个月,她们就能这样笑了。莹儿觉得,她们的笑,有些对不起死者。
  时间是残酷的,把一切存在都淡化洗净了。时间又是最好的药,多深的创口,在它的抚摸下,也会平复痊愈。
  在兰兰和莹儿后来的印象中,姑嫂两个贴心的那几夜,是两人最留恋的时光之一。

莹儿的轮回4(1)
  月儿要跟莹儿学“花儿”,莹儿答应了。从一份报纸上,月儿看到了一则消息:省城兰州有“花儿茶座”。那儿,最需要会唱“花儿”的女孩子。她就想学点“花儿”。说不准哪一天,她也会出去。她说,在这个狼都不拉屎的沙旮旯里,只有两条路:要么憋死;要么,像父母那样觉不出憋而幸福地活着。她一旦出去,宁肯死在外面,也不会再以灰溜溜的形象踏进这沙窝一步。要么抛尸他乡,要么衣锦还乡。
  莹儿给月儿讲了“花儿”的种类和格律,月儿听得很认真。但莹儿知道,月儿学“花儿”是为了“用”,而自己唱“花儿”是因为“爱”。这是最本质的区别。前者只能成为歌手,后者,才能成为“仙子”。“爱”是大海,“花儿”是浪花。只要有“爱”,“花儿”便自然流出口了。
  莹儿在给月儿教“花儿”的过程中反刍着过去。一曲曲回肠荡气的花儿,勾起了一次次刻骨铭心的记忆。莹儿眼里闪着奇异的光,每每令月儿吃惊。她惊奇莹儿的美丽,惊奇她的投入。但更惊奇的,却是莹儿如泣如诉的唱声里,那动人心旌的魅力。
  月儿有很好的嗓音,缺的是对“花儿”发自生命深处的体悟。无论她唱多好,不过是在唱。而莹儿,则是用心在诉说。那是带泪的倾诉,含笑的哭泣,顿悟时的超然,惨痛后的微笑。用不着解释,月儿也能感受到莹儿心里的那份真情。这便是“花儿”的魅力。它仿佛是只神奇的手,从心里抓出那生命的感觉,全部放到了听众心里,引起人灵魂的共振。
  绳子拿来背绑下,
  柱子根儿里跪下。
  刀子拿来头割下,
  不死是这么个做法。
  桂花窗子桂花门,
  老天爷堂上的宫灯,
  杀人的刀子接血的盆,
  小妹妹没有悔心……
  唱这类“花儿”时,莹儿便成了世上最坚强的人。那份执着,那份坚强,那份为了爱情宁死不屈的坚韧,仿佛不是从莹儿柔弱的身子里发出来的,而是来自天国。月儿被深深地感动了。她读过许多小说,小说里有许多为爱情坚贞不屈的人,他们说过许多坚强的话,合起来,装订成书,想来也成垛了,但给她灵魂的震撼,远没有这类“花儿”强烈……“浑身打下的青疙瘩,不死老这么做哩。手拿铡刀取我的头,血身子陪你睡哩。”这是什么精神?仿佛,已不是爱情了,已成为信仰,成为宗教,成为人生惟一的慰藉,成为“血脖子教”穿着血衣上天堂的渴盼。这就是“花儿”,是西部独有的歌,是西部人灵魂的诗,是贫瘠的人生中繁衍绿色、抵御风沙的顽强的芨芨草。在莹儿如泣如诉的歌声中,月儿咬着嘴唇,闪着泪花,灵魂被那夺人魂魄的韵律荡出一阵阵颤栗。
  两人唱一阵“花儿”,便沉浸到“花儿”独有的艺术氛围里了。溢在心头的,是扔下重负后的轻松,是淋漓痛哭后的酣畅,是呐喊后的释然,是求索后的欣慰。这时,她们的心灵,也是一个世界,一个与外部世界并存且各自独立的世界。月儿终于明白了“花儿”为啥有这么顽强的生命力。在贫瘠和愚昧交织着的环境里,没有“花儿”,那才真叫个“荒漠”呢。
  奶过娃儿,哄他熟睡了,给婆婆安顿一下,莹儿和月儿出了庄门。月儿本想叫上兰兰,莹儿知道她正在“修炼”,就在嘴上竖了根指头。此刻,在这个小院落里,有四个女人:莹儿在梦幻中回忆往事,月儿沉浸于艺术之中,兰兰寻觅灵魂的安宁,婆婆正忙颠颠劳作,从而构成了一个世界。
  莹儿和月儿唱着“花儿”到了村外的沙丘上。这沙丘,便是莹儿的感觉中送灵官渐去渐远的那个。她就是在那株黄毛柴旁站成一道风景并感动了自己。一条灰线似的小道,穿过戈壁,蜿蜒远去,通往一个相对大些的世界。那沙道上,本该有一个人,在她的凝眸里渐渐远去,消失到遥远的地平线里。她就唱那首“眼泪花儿把心淹了”的歌,在这黄沙掩映的世界里,唱成了一抹醉人心弦的风景。
  沙丘上是芨芨和一些沙生植物。此外,最醒目的便是鼠洞了。那张着黑口的洞到处都是。两人一上沙坡,许多巨鼠就乱窜了。月儿惊叫着抱住了莹儿,莹儿却淡淡地笑笑。先前,她也怕老鼠啊,蛤蟆呀,毛毛虫呀,可经历了憨头的死亡,就啥也不怕了。死亡都经过了,真没怕的了。若有,便是自己的心了。
  月儿肩上有只蠕蠕而动的虫子,张牙舞爪地弓着身子,一窜一窜,好个嚣张。沉浸到“花儿”的境界里,两人模糊了外部世界,没留意树下蛛网似交织的虫子,这虫子,便趁机游上了月儿。莹儿没惊动月儿,轻轻弹下了它,又发现自己裤腿上也有只小虫正放肆地蹿,也弹下了它。
  莹儿很惊奇自己的心态。这已不是先前的她了,仿佛她明白了许多,心灵已进入一片很大的开阔地,看开了许多事。先前的心不是她自己的,老叫一种情绪牵了去。比如,她最怕虫子,一见那绿绿的毛毛的虫子,汗毛就立起了。现在,她明白了,虫子不吃人,不咬人,没啥好怕的。再比如,先前,她最怕和灵官分离,一想,心就“灰塌塌”了。“哥哥走了我配瓜,手拿着瓜秧儿灰塌塌。”现在,她知道,“灰塌塌”后的心,还会灿烂。一切“怕”,终究没啥大不了。

莹儿的轮回4(2)
  憨头死了。虽不爱却朝夕相处的憨头一下子消失了。死亡是最好的老师。明白了死,才会明白生。
  莹儿眯了眼,望着梦幻中的灵官走向外面世界的那条小道,坐下来。透过黄毛柴棵,再回望村子。和背后巨大的沙漠相比,村庄显得很稀落,在黄沙的映衬下,也“灰塌塌”了。靠沙丘的这边是一大块地。地里有一头牛,一个人。人赶着牛,正在犁地。地头上是麦草垛。垛下是几只刨食的鸡。就这样。大漠、庄子、人、牛、鸡、麦草……还有身旁时不时乱窜的黄毛老鼠,构成了她的生存世界。
  近年来,这简单而局促的世界,随了她的经历和情感,时而丑陋,时而美丽,时而浪漫,时而凄惨,终又平淡了,真应了那歌中的话了:“平平淡淡才是真。”
  “瞧,这就是家乡。”月儿停止了哼唱,撇撇嘴。
  莹儿皱皱眉。月儿身上,有许多叫她喜欢的东西,惟独不喜欢的,就是这一点。月儿向往外面的世界,该。但相应否定了沙湾,不该。很奇怪,莹儿自己也嫌这沙旮旯闭塞,却听不得月儿口中吐出类似的内容。沙湾是小,是穷,是贫瘠,可这是她的家乡,是灵官的家乡,是娃儿——想到娃儿,她的心一荡——娃儿的家乡。这儿,养育了灵官,才使她的生命有了最耀眼的一段绚丽。月儿,你不该嫌的。城里好,那是人家的。
  西天上抹着很红的一道霞。那红,沁到莹儿心里了,心便暖融融了。落日是最美的景色,美得叫人直想落泪。那美的红,均匀地洒上沙丘,洒上柴棵,洒上村落,也洒上那个叫“生活”的词。月儿,你是否觉出了这美?这是大自然的“花儿”呀,你感觉得到吗?你呀,这无声的“花儿”,都荡进心里了,荡出奇异的旋律了。觉不出这些,你只能成“花儿”歌手,却成不了“花儿仙子”。“仙子”是啥?“仙子”是“花儿”的出口。那口,不是她的,是大自然的。口一张,“天籁”就流出来了。
  风吹来。那是抚慰灵魂的风,忽悠悠,荡呀荡的,便把心中的疙瘩荡化了,把心也荡没了,很像灵官的那些时而东时而西的没意思的话。这话,悠悠晃晃的,荡不了多久,莹儿便也悠悠晃晃了,啥也没了。只有那感觉,悠悠晃晃的迷醉。
  莹儿不喜欢听灵官说有意思的话。她看来,有意思的话其实最没意思。你何必把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思往脑中塞呢?你不塞,谁也不能强迫你。可你,偏要塞,反倒弄乱了脑子,把莹儿也引沉重了。其实,你根本没必要考虑太多,你不是说“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吗”?为啥还要费那个脑子?
  莹儿觉得自己想透了,灵官还没有。对他俩的那段情,莹儿没了犯罪感。说不清是啥时没的,反正是没了。想想,也真是的。她和憨头,啥都没有,没有恋,没有情,甚至连基本的性接触也没有。有的,只是那个虚名儿。那虚名儿总是虚的。和灵官,可啥都是实的,还实出了小灵官——想到“小灵官”,莹儿抿嘴笑了。凭啥“实的”为“虚的”产生犯罪感?莹儿认为,罪恶是一方对另一方的粗暴干预。两相情愿,便无罪恶。
  冤家,你何必没事找事,总要用思考的杆子搅乱大脑的鸡窝呢?那脑中的鸡,安息的安息,活动的活动,像那诗说的,“万物俯仰皆自得”呢。关你啥事?没事找事,自寻烦恼。你啥都叫他自然去,不就结了?你不见那只黄母鸡呀,老扇翅膀,老飞,扇出满院的尘土。结果呢?还是在院里咯咯。你跳去,你飞去,我看你飞,看你跳,累你个喘气的风箱,我偏要偷偷地笑。冤家。
  唱阵“花儿”,莹儿借故撒尿,到了远处的一片沙洼里。沙洼里草多,被霜掠过,干刷刷响。一纹纹沙的涟漪波荡开来,与天接一起了。天的那边,想来有灵官了。想来,有那个叫她梦萦魂绕的冤家了。冤家,你可知道?此刻的我,正想你呢!“想你想得吹不灭灯,灯花花落下了多半升。”好想你,灵官。你的名字,是我心里最好的“花儿”。灵官,我的冤家。灵官,我的“挨刀货”。灵官,我的剐你千万刀也解不了心头之恨的冤家呀。你在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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