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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上身了。
牛二低头看了看新衣裳,发现布料的颜色似乎太艳了些,与他的年龄不太相符;又笔挺,连熨过的折儿都那么明显,一看就知道是从箱子底下取出第一次上身的。牛二有些懊悔自己着身前没胡乱团揉几下,使它显得皱一些。因为这种崭新反倒显出了他的贱气,甚而从“新”里透出了一种穷酸。这一发现影响了牛二的心绪,使他晴明的心灰暗起来。
牛二觉得脚下有些异样,吃了一惊,一看方知走到了车马道上。也许是过于集中的车碾马踏的缘故,村舍密集处的土层格外厚,不下五六寸吧。牛二发现自己新崭崭的裤子上已溅满了斑斑点点的土,灰白土色与深蓝裤子互为映衬显得很醒目也很别扭。虽说牛二怕别人以为自己着意打扮而后悔自己穿了新衣,但却不大乐意让土肆无忌惮地同裤子亲热。他感到有些扫兴,想找无土的地方着足,但除了不是路的地方还显得清洁些(只有干牛粪、猪粪之类)外,大路上简直无法落脚。牛二犹豫着。又有几个下地的农民从他身旁过去了,说说笑笑,仿佛对那些粘乎乎老玷污衣裤的东西视而不见。牛二怔了半响,终于记起了自家村里的道上也是一样的布满尘土,他之所以没留意没犹豫的原因是穿着旧衣裤。他想,原来使自己变得不自在的并不是尘土而是衣裤。这一发现使牛二很得意。又想,人真是太蠢了,谁都想花钱穿个新衣,可其实穿上的是镣铐而不是自由。他笑笑,决定不再择路,庄稼人哪个不沾土?一想,心里就轻松多了。
牛二终于拐进了一个小巷道。转过弯不远,就是亲家的庄子。他用手拍打着裤腿上的土,浮土是没了,却将更多的土拍进了纤维里面,拍打过的部位显出一种深沉的灰白。牛二也不去管他,跺跺脚,震落鞋上的土,然后像临上台的演员那样清了清嗓门。
望着亲家那最寻常的土坯墙,牛二心里充满了亲切。他又一次想起女亲家富有光彩的银盘大脸。她在干什么呢?肯定是和面了。牛二也说不清楚为啥他印象中女亲家总是在和面。那种动作总使他的心极不规则地狂跳几下。他想象中女亲家的手上粘着面,脸上的笑很灿烂。“哟——亲家。”然后嘛,牛二想,便是男亲家打酒,女亲家杀鸡了。杀鸡是应该的,那是他们的礼行。牛二笑了。不过牛二又不是没见过个鸡,他也有他的礼行,他会说:“不用杀,不用杀,自家人嘛。”男亲家会傻笑,依然有笑的动作而无笑的声音,像呵气。女亲家会说:“哟——你这个亲家,不对亲戚是两家,对了亲戚是一家嘛,客气个啥哩。”牛二最爱听这句话,他想:“真能成一家吗,嘻嘻……”——鸡终究是杀了。 门上,却有一把锁。
沉浸在幻想之中的牛二像挨了一闷棍。他有些不相信地眨眨眼,盯着那个锈迹斑斑的铁疙瘩。他酝酿了一路的兴冲冲被这个黑家伙弄了个一干二净。最刺目的却是两个门神,大瞪着眼,恶眉恶眼冲牛二表演威风的脸谱。牛二很扫兴。“老子又不是鬼,瞪个 。”他嘀咕了一句。
“来了?亲家。”一个汉子拉着车子走了过来,冲牛二叫了一声。牛二认出是男亲家的一个叔伯兄弟,一起喝过酒,但叫不上名字。牛二笑了笑,望着堆在车上的山芋说:“哟,这么大的山芋。”
牛二这种夸张语气使汉子感到很受用,他笑了,是那种非常满足和得意的笑。但他的话语却与脸上的表情完全相反:“大个啥呀,哪有你亲家的大。种不来了,越种越种不来了。人奸了,地也奸了。化肥少了,就不长,多了又买不起,死贵……他家没人吧,也挖山芋呢,可能快来了。”
“走,亲家,先到我家坐坐。”汉子邀请道。
“不咧,等一会吧。”
“走吧。”
“不咧,他们就来了吧。”
“……也好,你等着。”汉子拉着车子过去了。
牛二有些不快。他总觉得汉子会再三邀请他,甚至会拽着他的胳膊挟持他。这是凉州人经常表现自己好客的一种方式,仿佛热情好客与否完全取决于那种拉拉扯扯的激烈程度。没有你拉我拽搏斗一番,牛二有种被冷落的感觉。当然,他是不想去的——如果万一抵挡不住对方热情的牵引力,去也无妨——问题是他不想去是他的事,你不拉扯一阵,只是礼节性邀请一下,实在有些不太像话。牛二感到这次串亲戚有些掉价。
天渐渐黑下来,夜幕已把那几道油彩似的霞光收了个精光。牛二感到了一种难耐的冷清和疲惫,腿上的力气似乎消耗殆尽,身子有些摇摇晃晃。门口虽有一块可以歇息的土坯,但牛二犹豫了一阵后决定放弃享受。一是怕土坯弄脏裤子,二来坐在那里像什么话——他是个亲戚,而且是抬头亲戚,是他的姑娘给人,而不是人的姑娘给他;又不是要饭的,只有乞丐才猫着腰贴在人家的门坎下。他当然要站着,而且要挺着腰杆站他个顶天立地。心里还带了点和亲家赌气的味道,就像到了一个不大顺心的亲戚家,人家要他坐,他偏不坐。“站客难打发哟。”牛二想,“我偏不坐。”
黄昏(3)
忽听得身后响了一下。牛二回头一看,原来是亲家对门的庄门开了。一个光头汉子端个海碗,一边走,一边吃得唏哩呼噜。见牛二,一愣,一瞅半天,才叫:“哟——亲家。走,屋里走,屋里走。”牛二说:“不咧。”牛二想,这么长时间都等过来了,还在乎再等几分钟吗?“他们快来了吧。”“快了,快了,挖山芋呢。走,屋里走。”“不咧,就喧喧吧。”“给你端饭?山芋拌汤。”“不咧,不咧。”“噢——你亲家有好的招待你哩,也好。”遂竟自呼噜起来。
牛二这才感到肚子里咕噜起来。行了半天山路,靠的还是晌午那顿煮山芋,想来早变成了热量和粪便。不提吃饭倒还没啥,沉睡的肠胃还没记起折磨主人。一提吃饭,牛二条件反射般地产生了异乎寻常的饥饿感。在对方香甜的呼噜声中,他有种虚脱的感觉,尤其是两腿,像抽干了骨髓一样。牛二有些后悔,不该拒绝邻居的邀请,但又想,我牛二又不是专门来吃山芋拌汤的。他咽了一口唾沫,想找个地方蹲下来歇歇,但四下一望尽是土堆。一蹲,新衣后襟怕免不了沾土的——不过,管它呢,哪个庄稼人身上不沾土呢。他终于蹲下了。
“亲家,今年收成咋样——跟兄,舀饭来。”光头男人瞬息间呼噜完一碗拌汤,问了一句,吆喝了一句。
牛二虽然看出那汉子的询问纯属一种礼节性的寒暄,并不指望他回答,但还是答了一句:“好着哩。”
汉子一边将碗递给一个十来岁的女孩,一边吃惊地说:“好着哩?不是叫雪压了吗?”
牛二想,压是压了,但说给你又能干个啥,又不给我一升半斗的,反倒怀疑我到亲家门上告穷讨吃来了;遂说:“山旮旯里的人家压了,我的连个毛也没伤。”
“没伤就好,没压就好,日他妈,这老天越发疯了,怪不惊惊的,秋里下雪,而且是雀儿头大雪。人吃人,天也吃人哩。我还听说你们后山里下得歹哩……你真不吃……噢,等着吃好的呢……”汉子接过小姑娘手里的碗,说。
“你吃吧,亲家。亲家他不给我宰个鸡儿,我能饶了他。”牛二说,他抿了抿嘴唇,咽口唾沫,强忍着不去看那热气腾腾的碗。
汉子拌拌嘴,说:“也是,也是。我知道你是看不上拌汤的。他们可养了好些鸡,为儿子准备的。姑娘打算今年过门吧?”
“嗯。”
牛二挪挪脚步。脚有些麻,汉子的呼噜声很残忍。牛二强迫自己不去听它。他抬头望天,天上有好大的月亮,洒下白孤孤的光。牛二有些惊奇了,这月亮竟这么大,这么白。他渐渐沉醉到月亮一样的境界中了。
“粮上了?亲家。”光头汉子问。
“没有。”
“不给他上。日他妈,才几毛钱。几毛钱是个啥,是个屁。城里撒泡尿都得花几毛哩。啥都涨价,就粮不长。还扣呢,扣不少呢,这个费这个费的。领的那点钱,买化肥都不够。”
“就是,就是。活不成了,活不成了。日他妈。”
牛二不由自主地骂了一句,他甚至没觉得自己在“亲家”面前说粗话有些不雅,那“亲家”也没有觉出他的不雅。一切都那么自然,口一张,“日他妈”就溜出来了。牛二感到连年来摆脱不了的那种阴沉情绪又笼罩了他。他自然而然地记起了“散心”之外的一个目的:探听“亲家”的口风,啥时送彩礼呢,因为他有些等不及了——村上要钱哩。刚收过集资建校的钱,气还没喘匀,又来了。实在没治了。不交要扣地的,扣了地吃啥,总不能喝西北风吧。日他妈!
又有几个汉子端碗出了自家庄门,径直往热闹处走来。因为夜的缘故,他们没认出蹲在土堆上的牛二,自顾端着碗呼呼噜噜。牛二忘了去计较他们的失礼。他只是在心里嘀咕,日他妈,还能不能活哩。
光头汉子喝完了最后一口汤,将大海碗扔在土堆上,叹了口气,对牛二说:“毛旦婆姨跳井了……听说了吗?就是那个黄头发、肿眼泡女人,你上回来见过的……死了,交不上啥费。上头要收地,没办法,就死了……跳井……那可真是穷透了,连个棺材都置不起。烧了。烧了好,小口,烧了安稳些。” “安稳个屁,”一个汉子说,“照样闹个一塌糊涂,哭哩喊哩的,一到半夜,谁都听见的。真正是个冤屈鬼。”
“谁不冤屈呢,老子们几百斤麦子才换一百斤肥料,谁不冤屈!”
“没治。”
“谁说没治。老子们都不种,叫那些驴日的喝西北风去。等嘴里饿出干屎臭来,才知道老子们也不好惹。”
“屁。你不种白不种。他不会买外国人的?听说还便宜……他饿?屁,人家顿顿吃羊肉臊子面。你嘴里才饿出干屎臭呢。”
“嘿,真是个土地爷的 ——土蛋,你以为他们吃羊肉臊子面呀?嘿,手抓羊肉都吃腻咧。”
“听说上头减老子们的负担呢。”
“减个屁!下头的歪嘴和尚硬往错里念经。没治,他不榨你,拿啥大吃大喝!”
“活吧,活吧,有了吃上些,没有了挨着些。天下又不单是老子们。他们能活,老子们也能活。”
“就是。老天爷总得给老子一碗饭吃吧。”
“没意思,喧这些真没意思,不过放个闲屁,起不了啥作用的。”
黄昏(4)
“算了算了,不说了。不说糊里糊涂还好过,越说越着气。算了,回去。”
汉子们齐叹一口气,一个个垂着脑袋进了自家的门。那个光头汉子也回去了,一时竟忘了礼节性地邀请牛二。
牛二根本没注意到他们的失礼。他发现自己心里又添了许多灰蒙蒙的东西,情绪明显恶劣起来。近几年来,他发现这种糟糕的情绪简直成了他的影子,无论他怎么摆脱也总是摆脱不了。有时似乎摆脱了,可一回首,发现它仍和自己紧紧连在一起。而且他发现这种情绪已瘟疫一样传染给了家人。老伴一张口就能把你噎个半死。儿女更不用说,一拌嘴总少不了诅咒。一切都不顺眼,一切都成了使人发怒的起因。牛二感到很恼火。
万物在被那种情绪浸透的牛二眼里变了样子。月亮失去了方才那种光亮而泛出一种死人般的灰白,同死人后发丧的那种唢呐声一个味儿。亲家的院门很丑陋,跟剥光了衣服躺在南墙 里怄气的那个光棍汉没啥两样。不过,最使牛二不舒服的东西说不上来,也正因说不上来而显得愈加不舒服。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在鼓荡着。他想哭,想叫,想打人。
亲家终于来了。
男亲家依旧那么悄声没气地笑着,不知所措地搓着手。女亲家依旧用那种脆生生的声音表达自己的热情和喜出望外:“哟——亲家。”
但牛二感到一种厌恶。亲家的声音撕破了他的某个防线,他感到一种压抑得太久的东西不可遏制地喷了出来。他揍人似地拍拍屁股上的土,终于叫了起来,声音大得足能叫全村人听见——
“日他妈,退婚!退婚,日他妈!”
这时,牛二才感到一阵轻松。
新疆爷(1)
新疆爷开始收拾摊子。天还很早。太阳刚刚转西呢;那颜色不红、不亮,像块掺了奶水的冰。有丝风吹来,卷着黄土,卷着落叶,凉嗖嗖的,已带了深秋的味道了。新疆爷收拾完果子,又收拾鸡蛋。说是摊子,其实不过两个提筐,两块硬纸板。一块上垒一堆果子——软儿梨,一捏软软的,薄皮,一包甜汁儿透心凉,能清咳呢;一块上放一堆鸡蛋。就这些。摆起来容易,收起来也容易。果子是趸来的,四角一斤,他卖四角五;鸡蛋是零收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