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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是没有福分消受的。
在冬天,本来是游客冷落的时候,何况这样雨雪清冷的日子呢?所以当
我们跑到庵里时,别的游人一个都没有,——这在我们上山时看山径上的足
迹便可以晓得的——而僧人的眼色里,并且也有一种觉得怪异的样子。我们
一直跑上最后的观海亭。那里石阶上下都厚厚地堆满了水沫似的雪,亭前的
树上雪著得很重,在雪的下层并结了冰块。旁边有几株山茶花,正在艳开着
粉红色的花朵。那花朵有些堕下来的,半掩在雪花里,红白相映,色彩灿然,
使我们感到华而不俗,清而不寒;因而联忆起那“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
的佳人来。
登上这亭,在平日是可以近瞰西湖,远望浙江,甚而至于那缥渺的沧海
的。可是此刻却不能了。离庵不远的山岭、僧房,竹树,尚勉强可见,稍远
则封锁在茫漠的烟雾里了。
空斋踏壁卧,忽梦溪山好。朝骑秃尾驴,来寻雪中道。石壁引孤松,
长空没飞鸟。不见远山横,寒烟起林杪。(《雪中登黄山》)
我倚着亭柱,默默地在咀嚼着渔洋这首五言诗的清妙;尤其是结尾两句,更
道破了雪景的三昧。但说不定许多没有经验的人,要笑它是无味的诗句呢。
文艺的真赏鉴,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本来拟在僧房里吃素面的,不知为什么,竟跑到山门前的酒楼喝酒了。
老李不能多喝,我一个人也就无多兴致干杯了。在那里,我把在山径上带下
来的一团冷雪,放进在酒杯里混着喝。堂倌看了说:“这是上顶的冰淇淋呢。”
半因为等不到汽车,半因为想多玩一点雪景,我们决意步行到岳坟才叫
划子去游湖。一路上,虽然走的是来时汽车经过的故道,但在徒步观赏中,
不免觉得更有意味了。我们的革履,踏着一两寸厚的雪泥前进,频频地发出
一种清脆的声音。有时路旁树枝上的雪片,忽然丢了下来,著在我们的外套
上,正前人所谓“玉堕冰柯,沾衣生湿”的情景。我迟回着我的步履,旷展
着我的视域,油然有一脉浓重而灵秘的诗情,浮上我的心头来,使我幽然意
远,漠然神凝。郑綮对人说他的诗思,在灞桥雪中,驴背上,真是懂得冷趣
的说法。
当我们在岳王庙前登舟时,雪又纷纷的下起来了。湖里除了我们的一只
小划子以外,再看不到别的舟楫。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无哗。舟穿过西泠
桥,缓泛里西湖中,孤山和对面诸山及上下的楼亭房屋,都白了头,在风雪
中兀立着。山径上,望不见一个人影;湖面连水鸟都没有踪迹,只有乱飘的
雪花堕下时,微起些涟漪而已。柳宗元诗云:“千山飞鸟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想,这时如果有一个渔翁在垂钓,它很可以
借来说明眼前的景物了。
舟将驶近断桥的时候,雪花飞飘得更其凌乱,我们向北一面的外套,差
不多大半白而且湿了。风也似乎吹得格外紧劲些,我的脸不能向它吹来的方
面望去。因为革履渗进了雪水的缘故,双足尤冰冻得难忍。这时,本来不多
开过口的舟子,忽然问我们道:“你们觉得此处比较寒冷么?”我们问他什
么缘故,据说是宝石山一带的雪山风吹过来的原因。我于是默默地联想到知
识的范围和它的获得等问题上去了。
我们到湖滨登岸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公园中各处都堆满了雪,有
些已经变成泥泞。除了极少数在等生意的舟子和别的苦力之外,平日朝夕在
此间舒舒地来往着的少男少女,老爷太太,此时大都密藏在“销金帐中,低
斟浅酌,饮羊羔美酒”,至少也靠在腾着红焰的火炉旁,陪伴家人或挚友,
无忧虑地在大谈其闲天,以享受着他们“幸福”的时光,再不愿来这风狂雪
乱的水涯,消受贫穷人所惯受的寒冷了。
一九二九年一月末日写成。
《西湖的雪景》导读
提起西湖,你眼前也许会立刻闪过一湖澄碧的水,湖畔柔媚的垂柳,还
有娟秀的环湖山。。西湖的夏景是这样美,吸引古来多少文人墨客为之题辞
谱曲,它的秀水又曾映过多少佳丽的倩影。
然而,你可见过雪中的西湖么?你可倾听过西湖清寒寂寥时的清音?可
曾冥想过那种空灵的清幽与纯美?如果你为之神驰,那么请轻轻翻开《西湖
的雪景》的书页,里面别有番超逸尘俗的天地——
白堤弥漫于一片迷蒙的水气中,“对面的山峰,只有一个几乎辨不清楚
的薄影”;野道的山上一片片清白的光彩,使人感到“宇宙的清寒、壮旷与
纯洁”;灵隐寺“石道上铺积着颇深的雪泥”;清冷亭及其他建筑物的顶面
则“一例的密盖着纯白色的毡毯”;高高绿竹的“竹枝和竹叶上,大都著满
了雪,向下低低地垂着”;观海亭在雨雪清冷中“石阶上下都厚厚地堆满了
水沫似的雪”,而傲雪的山茶花半掩在雪里“红白相映,色彩灿然”;在观
海亭上远眺,会看到西湖及苍海都“封锁在茫漠的烟雾里了”。这番景致,
怎不令人“幽然意远,漠然神凝”。
雪中的西湖美得不沾半点尘俗,然而能够欣赏的又有几人呢?等生意的
舟子和别的苦力无暇顾及美景,有钱有闲的人“此时大都密藏在‘销金帐中,
低斟浅酌,饮羊羔美酒’”或者“靠在红焰焰的火炉旁”与家人朋友谈天。
难怪“僧人的眼色里,并且也有一种觉得怪异的样子”,得其真趣者几希!
于是,作者只好自嘲为“痴人”了。
但是,在漠漠的雪景中,作者并不感到孤独,因为他在古人之中找到了
同道者——西湖雪景的真正知音。他赞赏古人高洁的情趣,在游览中不断吟
咏雪景的佳句,如“石壁引孤松,长空没飞鸟。不见远山横,寒烟起林杪”
“玉堕冰柯,沾衣生湿”“时听雪洒竹林,淅沥萧萧,连翩瑟瑟,声韵悠然,
逸我清听”,陶醉于一种悠远的意趣中。
《西湖的雪景》是钟敬文先生青年时代的名作,收于他的散文集《西湖
漫拾》中。钟先生在古典文学方面有很深的造诣,那种沉淀在他血脉中的诗
情使得他这篇游记散文古韵灵动,卓然不群。
(宋媛)
灯下漫笔
鲁迅
一
有一时,就是民国二三年时候,北京的几个国家银行的钞票,信用日见
其好了,真所谓蒸蒸日上。听说连一向执迷于现银的乡下人,也知道这既便
当,又可靠,很乐意收受,行使了。至于稍明事理的人,则不必是“特殊知
识阶级”,也早不将沉重累坠的银元装在怀中,来自讨无谓的苦吃。想来,
除了多少对于银子有特别嗜好和爱情的人物之外,所有的怕大都是钞票了
罢,而且多是本国的。但可惜后来忽然受了一个不小的打击。
就是袁世凯想做皇帝的那一年,蔡松坡先生溜出北京,到云南去起义。
这边所受的影响之一,是中国和交通银行的停止兑现。虽然停止兑现,政府
勒令商民照旧行用的威力却还有的;商民也自有商民的老本领,不说不要,
却道找不出零钱。假如拿几十几百的钞票去买东西,我不知道怎样,但倘使
只要买一枝笔,一盒烟卷呢,难道就付给一元钞票么?不但不甘心,也没有
这许多票。那么,换铜元,少换几个罢,又都说没有铜元。那么,到亲戚朋
友那里借现钱去罢,怎么会有?于是降格以求,不讲爱国了,要外国银行的
钞票。但外国银行的钞票这时就等于现银,他如果借给你这钞票,也就借给
你真的银元了。
我还记得那时我怀中还有三四十元的中交票,可是忽而变了一个穷人,
几乎要绝食,很有些恐慌。俄国革命以后的藏着纸卢布的富翁的心情,恐怕
也就这样的罢;至多,不过更深更大罢了。我只得探听,钞票可能折价换到
现银呢?说是没有行市。幸而终于暗暗地有了行市了:六折几。我非常高兴,
赶紧去卖了一半。后来又涨到七折了,我更非常高兴,全去换了现银,沉甸
甸地坠在怀中,似乎这就是我的性命的斤两。倘在平时,钱铺子如果少给我
一个铜元,我是决不答应的。
但我当一包现银塞在怀中,沉甸甸地觉得安心、喜欢的时候,却突然起
了另一思想,就是:我们极容易变成奴隶,而且变了之后,还万分喜欢。
假如有一种暴力,“将人不当人”,不但不当人,还不及牛马,不算什
么东西;待到人们羡慕牛马,发生“乱离人,不及太平犬”的叹息的时候,
然后给与他略等于牛马的价格,有如元朝定律,打死别人的奴隶,赔一头牛,
则人们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为什么呢?因为他虽不算人,究竟
已等于牛马了。
我们不必恭读《钦定二十四史》,或者入研究室,审察精神文明的高超。
只要一翻孩子所读的《鉴略》,——还嫌烦重,则看《历代纪元编》,就知
道“三千余年古国古”的中华,历来所闹的就不过是这一个小玩艺。但在新
近编纂的所谓“历史教科书”一流东西里,却不大看得明白了,只仿佛说:
咱们向来就很好的。
但实际上,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
到现在还如此,然而下于奴隶的时候,却是数见不鲜的。中国的百姓是中立
的,战时连自己也不知道属于哪一面,但又属于无论哪一面。强盗来了,就
属于官,当然该被杀掠;官兵既到,该是自家人了罢,但仍然要被杀掠,仿
佛又属于强盗似的。这时候,百姓就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拿他们去做百
姓,——不敢,是拿他们去做牛马,情愿自己寻草吃,只求他决定他们怎样
跑。
假使真有谁能够替他们决定,定下什么奴隶规则来,自然就“皇恩浩荡”
了。可惜的是往往暂时没有谁能定。举其大者,则如五胡十六国的时候,黄
巢的时候,五代时候,宋末元末时候,除了老例的服役纳粮以外,都还要受
意外的灾殃。张献忠的脾气更古怪了,不服役纳粮的要杀,服役纳粮的也要
杀,敌他的要杀,降他的也要杀:将奴隶规则毁得粉碎。这时候,百姓就希
望来一个另外的主子,较为顾及他们的奴隶规则的,无论仍旧,或者新颁,
总之是有一种规则,使他们可上奴隶的轨道。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愤言而已,决心实行的不多见。实际上大
概是群盗如麻,纷乱至极之后,就有一个较强,或较聪明,或较狡滑,或是
外族的人物出来,较有秩序地收拾了天下。厘定规则:怎样服役,怎样纳粮,
怎样磕头,怎样颂圣。而且这规则是不像现在那样朝三暮四的。于是便“万
姓胪欢”了;用成语来说,就叫作“天下太平”。
任凭你爱排场的学者们怎样铺张,修史时候设些什么“汉族发祥时代”、
“汉族发达时代”、“汉族中兴时代”的好题目,好意诚然是可感的,但措
辞太绕湾子了。有更其直捷了当的说法在这里——
一,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
二,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这一种循环,也就是“先儒”之所谓“一治一乱”;那些作乱人物,从
后日的“臣民”看来,是给“主子”清道辟路的,所以说:“为圣天子驱除
云尔。”
现在入了那一时代,我也不了然。但看国学家的崇奉国粹,文学家的赞
叹固有文明,道学家的热心复古,可见于现状都已不满了。然而我们究竟正
向着哪一条路走呢?百姓是一遇到莫名其妙的战争,稍富的迁进租界,妇孺
则避入教堂里去了,因为那些地方都比较的“稳”,暂不至于想做奴隶而不
得。总而言之,复古的,避难的,无智愚贤不肖,似乎都已神往于三百年前
的太平盛世,就是“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了。
但我们也就都像古人一样,永久满足于“古已有之”的时代么?都像复
古家一样,不满于现在,就神往于三百年前的太平盛世么?
自然,也不满于现在的,但是,无须反顾,因为前面还有道路在。而创
造这中国历史上未曾有过的第三样时代,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二
但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人们多起来了,加之以外国人。我常常想,凡
有来到中国的,倘能疾首蹙额而憎恶中国,我敢诚意地捧献我的感谢,因为
他一定是不愿意吃中国人的肉的!
鹤见佑辅氏在《北京的魅力》中,记一个白人将到中国,预定的暂住时
候是一年,但五年之后,还在北京,而且不想回去了。有一天,他们两人一
同吃晚饭——
“在圆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献着山海的珍味,谈
话就从古董、画、政治这些开头。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