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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圆的桃花心木的食桌前坐定,川流不息地献着山海的珍味,谈
话就从古董、画、政治这些开头。电灯上罩着支那式的灯罩,淡淡的光
洋溢于古物罗列的屋子中。什么无产阶级呀,Proletariat 呀那些事,
就像不过在什么地方刮风。
“我一面陶醉在支那生活的空气中,一面深思着对于外人有着‘魅
力’的这东西。元人也曾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满
人也征服支那,而被征服于汉人种的生活美了。现在西洋人也一样,嘴
里虽然说着Democracy 呀,什么什么呀,而却被魅于支那人费六千年而
建筑起来的生活的美。一经住过北京,就忘不掉那生活的味道。大风时
候的万丈的沙尘,每三月一回的督军们的开战游戏,都不能抹去这支那
生活的魅力。”
这些话我现在还无力否认他。我们的古圣先贤既给与我们保古守旧的格
言,但同时也排好了用子女玉帛所做的奉献于征服者的大宴。中国人的耐劳,
中国人的多子,都就是办酒的材料,到现在还为我们的爱国者所自诩的。西
洋人初入中国时,被称为蛮夷,自不免个个蹙额,但是,现在则时机已至,
到了我们将曾经献于北魏,献于金,献于元,献于清的盛宴,来献给他们的
时候了。出则汽车,行则保护:虽遇清道,然而通行自由的;虽或被劫,然
而必得赔偿的;孙美瑶掳去他们站在军前,还使官兵不敢开火。何况在华屋
中享用盛宴呢?特到享受盛宴的时候,自然也就是赞颂中国固有文明的时
候;但是我们的有些乐观的爱国者,也许反而欣然色喜,以为他们将要开始
被中国同化了罢。古人曾以女人作苟安的城堡,美其名以自欺曰“和亲”,
今人还用子女玉帛为作奴的贽敬,又美其名曰“同化”。所以倘有外国的谁,
到了已有赴宴的资格的现在,而还替我们诅咒中国的现状者,这才是真有良
心的真可佩服的人!
但我们自己是早已布置妥帖了,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
虐,但也可以凌虐别人;自己被人吃,但也可以吃别人。一级一级的制驭着,
不能动弹,也不想动弹了。因为倘一动弹,虽或有利,然而也有弊。我们且
看古人的良法美意罢——
“天有十日,人有十等。下所以事上,上所以共神也。故王臣公,
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皂,皂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
臣台。”(《左传》昭公七年)
但是“台”没有臣,不是太苦了么?无须担心的,有比他更卑的妻,更弱的
子在。而且其子也很有希望,他日长大,升而为“台”,便又有更卑更弱的
妻子,供他驱使了。如此连环,各得其所,有敢非议者,其罪名曰不安分!
虽然那是古事,昭公七年离现在也太辽远了,但“复古家”尽可不必悲
观的。太平的景象还在:常有兵燹,常有水旱,可有谁听到大叫唤么?打的
打,革的革,可有处士来横议么?对国民如何专横,向外人如何柔媚,不犹
是差等的遗风么?中国固有的精神文明,其实并未为共和二字所埋没,只有
满人已经退席,和先前稍不同。
因此我们在目前,还可以亲见各式各样的筵宴,有烧烤,有翅席,有便
饭,有西餐。但茅檐下也有淡饭,路傍也有残羹,野上也有饿莩;有吃烧烤
的身价不资的阔人,也有饿得垂死的每斤八文的孩子(见《现代评论》二十
一期)。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
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的筵宴的厨房。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
否则,此辈当得永远的诅咒!
外国人中,不知道而赞颂者,是可恕的;占了高位,养尊处优,因此受
了蛊惑,昧却灵性而赞叹者,也还可恕的。可是还有两种,其一是以中国人
为劣种,只配悉照原来模样,因而故意称赞中国的旧物。其一是愿世间人各
不相同以增自己旅行的兴趣,到中国看辫子,到日本看木屐,到高丽看笠子,
倘若服饰一样,便索然无味了,因而来反对亚洲的欧化。这些都可憎恶。至
于罗素在西湖见轿夫含笑,便赞美中国人,则也许别有意思罢。但是,轿夫
如果能对坐轿的人不含笑,中国也早不是现在似的中国了。
这文明,不但使外国人陶醉,也早使中国一切人们无不陶醉而且至于含
笑。因为古代传来而至今还在的许多差别,使人们各各分离,遂不能再感到
别人的痛苦;并且因为自己各有奴使别人,吃掉别人的希望,便也就忘却自
己同有被奴使被吃掉的将来。于是大小无数的人肉的筵宴,即从有文明以来
一直排到现在,人们就在这会场中吃人,被吃,以凶人的愚妄的欢呼,将悲
惨的弱者的呼号遮掩,更不消说女人和小儿。
这人肉的筵宴现在还排着,有许多人还想一直排下去。扫荡这些食人者,
掀掉这筵席,毁坏这厨房,则是现在的青年的使命!
一九二五年四月二十九日
民族心理的解剖和传统文化的批判
——《灯下漫笔》导读
《灯下漫笔》是鲁迅的著名杂文,最初分两次发表于1925 年5 月8 日和
22 日《莽原》周刊第三期和第五期上,后收入杂文集《坟》。
当时中国正处在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之下,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的潮流
正在酝酿。思想文化领域,封建复古派仍竭力对抗马克思主义的传播。新文
化阵营分化后,鲁迅的思想正徘徊在革命民主主义向马克思主义转变的中
途,激烈的阶级斗争现实和马克思主义的社会革命论对他头脑中仍占相当地
位的进化论和个性主义思想正发动怀疑性冲击。这篇杂文就是在这种背景和
心境下对民族心理和民族文化的深刻解剖和理性批判。
全文标目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侧重从民族心理的角度对中国几千年的
历史进行深刻的剖析和反思。鲁迅的庖丁解牛般的利刃,熟练解剖“三千年
古国”的中华一直延续和积淀的国民劣根性——奴化心态。在封建专制暴力
下,中国人向来就没有争到过“人”的价格,至多不过是奴隶。遇到王朝末
年、战乱发生或异族入侵,“百姓就希望有一个一定的主子”,“定下什么
奴隶规则来”。而一旦做了奴隶,“便要心悦诚服,恭颂太平的盛世”。从
而在把握浩瀚历史的基础上,洞穿历史的本质,精辟地指出,所谓治乱交替
的中国历史无非是“想做奴隶而不得的时代”与“暂时做稳了奴隶的时代”
的交替循环。第二部分侧重从民族文化的角度,对当时中国的黑暗现实进行
深入揭露和批判。鞭辟入里地指出,中国固有精神文明的核心是“人有十等”
的封建等级制度。人有贵贱,有大小,有上下,自己被人凌虐被人吃,也可
以凌虐别人吃别人。历史如此,现实依旧,鲁迅惊人地发现了历史和现实的
连续性和统一性。并用比喻揭穿实质:“所谓中国的文明者,其实不过是安
排给阔人享用的人肉的筵宴。所谓中国者,其实不过是安排这人肉筵宴的厨
房。”前后两部分对民族心理的解剖和对民族文化的批判紧密相联又互为因
果,贯穿了鲁迅强烈的批判意识和否定精神,体现了深刻的历史洞察力。两
部分的结尾又分别以创造奴隶当家做主的“第三样时代”和“扫荡这些食人
者,掀掉这筵席”作为青年的使命相号召,具有深远的现实思想意义。
论证中,两部分都从切身感受谈起,继之引入正题,再以大量历史事实
和文献典籍等为论据推出结论,形成层层进逼、环环相扣的逻辑力量。放笔
而谈的“漫笔”风采融进纵览古今的历史感。语言含蓄隐曲,娴熟运用反语、
暗示和讽刺手法,增强了批判效果。
(张金印)
这个与那个
鲁迅
一读经与读史
一个阔人说要读经,嗡的一阵一群狭人也说要读经。岂但“读”而已矣
哉,据说还可以“救国”哩。“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那也许是确凿的
罢,然而甲午战败了,——为什么独独要说“甲午”呢,是因为其时还在开
学校、废读经以前。
我以为伏案还未功深的朋友,现在正不必埋头来哼线装书。倘其咿唔日
久,对于旧书有些上瘾了,那么,倒不如去读史,尤其是宋朝明朝史,而且
尤须是野史;或者看杂说。
现在中西的学者们,几乎一听到“钦定四库全书”这名目就魂不附体,
膝弯总要软下来似的。其实呢,书的原式是改变了,错字是加添了,甚至于
连文章都删改了,最便当的是《琳琅秘室丛书》中的两种《茅亭客话》,一
是宋本,一是四库本,一比较就知道。“官修”而加以“钦定”的正史也一
样,不但本纪咧,列传咧,要摆“史架子”;里面也不敢说什么。据说,字
里行间是也含着什么褒贬的,但谁有这么多的心眼儿来猜闷壶卢。至今还道
“将平生事迹宣付国史馆立传”,还是算了罢。
野史和杂说自然也免不了有讹传,挟恩怨,但看往事却可以较分明,因
为它究竟不像正史那样地装腔作势。看宋事,《三朝北盟汇编》已经变成古
董,太贵了,新排印的《宋人说部丛书》却还便宜。明事呢,《野获编》原
也好,但也化为古董了,每部数十元,易于入手的是《明季南北略》,《明
季稗史汇编》,以及新近集印的《痛史》。
史书本来是过去的陈帐簿,和急进的猛士不相干。但先前说过,倘若还
不能忘情于咿唔,倒也可以翻翻,知道我们现在的情形,和那时的何其神似,
而现在的昏妄举动,胡涂思想,那时也早已有过,并且都闹糟了。
试到中央公园去,大概总可以遇见祖母带着她孙女儿在玩的。这位祖母
的模样,就预示着那娃儿的将来。所以倘有谁要预知令夫人后日的丰姿,也
只要看丈母。不同是当然要有些不同的,但总归相去不远。我们查帐的用处
就在此。
但我并不说古来如此,现在遂无可为,劝人们对于“过去”生敬畏心,
以为它已经铸定了我们的运命。LeBon 先生说,死人之力比生人大,诚然也
有一理的,然而人类究竟进化着。又据章士钊总长说,则美国的什么地方已
在禁讲进化论了,这实在是吓死我也,然而禁只管禁,进却总要进的。
总之:读史,就愈可以觉悟中国改革之不可缓了。虽是国民性,要改革
也得改革,否则,杂史杂说上所写的就是前车。一改革,就无须怕孙女儿总
要像点祖母那些事,譬如祖母的脚是三角形,步履维艰的,小姑娘的却是天
足,能飞跑;丈母老太太出过天花,脸上有些缺点的,令夫人却种的是牛痘,
所以细皮白肉:这也就大差其远了。
十二月八日
二捧与挖
中国的人们,遇见带有会使自己不安的朕兆的人物,向来就用两样法:
将他压下去,或者将他捧起来。
压下去就用旧习惯和旧道德,或者凭官力,所以孤独的精神的战士,虽
然为民众战斗,却往往反为这“所为”而灭亡。到这样,他们这才安心了。
压不下时,则于是乎捧,以为抬之使高,餍之使足,便可以于己稍稍无害,
得以安心。
伶俐的人们,自然也有谋利而捧的,如捧阔老,捧戏子,捧总长之类;
但在一般粗人,——就是未尝“读经”的,则凡有捧的行为的“动机”,大
概是不过想免害。即以所奉祀的神道而论,也大抵是凶恶的,火神瘟神不待
言,连财神也是蛇呀刺猬呀似的骇人的畜类;观音菩萨倒还可爱,然而那是
从印度输入的,并非我们的“国粹”。要而言之:凡有被捧者,十之九不是
好东西。
既然十之九不是好东西,则被捧而后,那结果便自然和捧者的希望适得
其反了。不但能使不安,还能使他们很不安,因为人心本来不易餍足。然而
人们终于至今没有悟,还以捧为苟安之一道。
记得有一部讲笑话的书,名目忘记了,也许是《笑林广记》罢,说,当
一个知县的寿辰,因为他是子年生,属鼠的,属员们便集资铸了一个金老鼠
去作贺礼。知县收受之后,另寻了机会对大众说道:明年又恰巧是贱内的整
寿;她比我小一岁,是属牛的。其实,如果大家先不送金老鼠,他决不敢想
金牛。一送开手,可就难于收拾了,无论金牛无力致送,即使送了,怕他的
姨太太也会属象。象不在十二生肖之内,似乎不近情理罢,但这是我替他设
想的法子罢了,知县当然别有我们所莫测高深的妙法在。
民元革命时候,我在S 城,来了一个都督。他虽然也出身绿林大学,未
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