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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好多外村的人来提亲说媒,总是就在这个时候进行。据说有一媒人将一女
子引到台下,相亲台上一个男演员,事先夸口这男的如何俊样,如何能干,
但戏演了过半,那男的还未出场,后来终于出来,是个国民党的伪兵,还持
枪未走到中台,扮游击队长的演员挥枪一指,“叭”地一声,那伪兵就倒地
而死,爬着钻进了后幕。那女子当下哼了一声,闭了嘴,一场亲事自然了了。
这是喜中之悲一例。据说还有一例,一个老头在脖子上架了孙孙去看戏,孙
孙吵着要回家,老头好说好劝只是不忍半场而去,便破费买了半斤花生,他
眼盯着台上,手在下边剥花生,然后一颗一颗扬手喂到孙孙嘴里,但喂着喂
着,竟将一颗塞进孙孙鼻孔,吐不出,咽不下,口鼻出血,连夜送到医院动
手术,花去了七十元钱。但是,以秦腔引喜的事却不计其数。每个村里,总
会有那么个老汉,夜里看戏,第二天必是头一个起床往戏台下跑。戏台下一
片石头,砖头,一堆堆瓜子皮,糖果纸,烟屁股,他掀掀这块石头,踢踢那
堆尘土,少不了要捡到一角两角甚至三元四元钱币来,或者一只鞋,或者一
条手帕。这是村里钻刁人干的营生,而馋嘴的孩子们有的则夜里趁各家锁门
之机,去地里摘那香瓜来吃,去谁家院里将桃杏装在背心兜里回来分红。自
然少不了有那些青春妙龄的少男少女,则往往在台下混乱之中眼送秋波,或
者就悄悄退出,相依相偎到黑黑的渠畔树林子里去了。。
秦腔在这块土地上,有着神圣的不可动摇的基础。凡是到这些村庄去下
乡,到这些人家去作客,他们最高级的接待是陪着看一场秦腔,实在不逢年
过节,他们就会要合家唱一会乱弹,你只能点头称好,不能耻笑,甚至不能
有一点不入神的表示。他们一生最崇敬的只有两种人,一是国家领导人,一
是当地的秦腔名角。即是在任何地方,这些名角没有在场,只要发现了名角
的父母,去商店买油是不必排队的,进饭馆吃饭是会有座位的,就是在半路
上挡车,只要喊一声:我是某某的什么,司机也便要嘎地停车。但是,谁要
侮辱一下秦腔,他们要争死争活地和你论理,以至大打出手,永远使你记住
教训。每每村里过红白丧喜之事,那必是要包一台秦腔的,生儿以秦腔迎接,
送葬以秦腔致哀,似乎这个人生的世界,就是秦腔的舞台,人只要在舞台上,
生,旦,净,丑,才各显了真性,恶的夸张其丑,善的凸现其美,善使他们
获得了美的教育,恶的也使丑里化作了美的艺术。
广漠旷远的八百里秦川,只有这秦腔,也只能有这秦腔,八百里秦川的
劳作农民只有也只能有这秦腔使他们喜怒哀乐。秦人自古是大苦大乐之民
众,他们的家乡交响乐除了大喊大叫的秦腔还能有别的吗?
1983 年5 月2 日草于五味村
秦文化的象征
——《秦腔》导读
本文作者以无比饱满的激情描绘了一幅辉煌的八百里秦川千万民众共唱
秦腔图。通过对秦腔这种戏曲地理历史的考察,对看、听、唱、演秦腔的生
动刻画,把与秦腔血肉相连的秦地人民的性格气质、生活习惯、风俗文化表
现得淋漓尽致。激越高亢质朴情深的秦腔,不愧是秦文化的象征。
本文先从对待秦腔“爱得要死”和“恶得要命”两种相反态度写起。接
着写秦腔的时空位置,它与秦川大地、平原、土屋、白杨、苦楝、紫槐、兵
马俑紧密相连,它是秦川的天籁、地籁、人籁的共鸣。因而感慨南方戏剧的
秀而无骨。然后写它对秦人生命相关的重大意义。八百里秦川一呼三叹,人
人有唱秦腔的天才并以此为最体面最有出息的事。秦腔是农民大苦大乐的象
征,它成为人们心目中共产主义生活的五大要素之一。它是生活的乐趣、美
的享受,它使人狂喜、激动、雄壮,使空虚人的伟大永恒的爱情显得渺小虚
弱。再具体写秦腔的普及性。村村都有戏班,人人都会清唱。十三个朝代帝
王陵墓可与作证。然后写秦腔形成的特殊文化风俗。秦腔面前人人平等。演
唱秦腔之时也是舒展天性、渲泄人情之时,可以打乱一些人为的礼仪秩序。
因而狂欢、热闹、天翻地覆,甚至打骂起来。然后写演唱秦腔剧的高超技艺。
演唱水平甚至成为选拔爱人的标准。它与婚丧嫁娶、红白喜事、日常生活、
喜怒哀乐紧密扭结在一起,它无处不在无时不有。其名角像国家领导人样受
崇敬。最后总写秦腔是真善美的艺术,它与秦人生命相连。
贾平凹的作品富有生活气息、哲理思考和民族文化底蕴。其风格多样,
有清新恬淡、含蓄秀隽、温馨婉约的,也有质朴浑拙、豪放热烈的。本文属
后一种。
本文在艺术上的最大特点是气势磅礴、雄浑壮阔。尤如黄河之水天上来,
高亢激昂、振聋发聩,充分显示作者文笔之美、才气之大、对故土农民情感
之深。作者运用现代鲜活语言直抒胸臆、赋陈排比,汪洋恣肆,直追古人《子
虚上林赋》、《秋声赋》、《赤壁赋》。本文以议论、抒情为主,也夹叙穿
插民间传闻、故事片断。就像大河有直流也有婉转处,有雄浑也有清悠时。
如唱秦腔时兄可拜弟媳为帅、子可将老父捆绑,如一演员因扮伪兵倒地而使
婚事告吹。新鲜生动、庄谐并重。既丰富扩展了主题,又增强了时代生活气
息、文化风采。
秦腔,不仅是陕西人民的骄傲,也是中华民族文化的骄傲。
(阎奇男)
莫高窟
余秋雨
一
莫高窟对面,是三危山。《山海经》记,“舜逐三苗于三危”。可见它
是华夏文明的早期屏障,早得与神话分不清界线。那场战斗怎么个打法,现
在已很难想象,但浩浩荡荡的中原大军总该是来过的。当时整个地球还人迹
稀少,哒哒的马蹄声显得空廓而响亮。让这么一座三危山来做莫高窟的映壁,
气概之大,人力莫及,只能是造化的安排。
公元三三六年,一个和尚来到这里。他叫乐樽,戒行清虚,执心恬静,
手持一支锡杖,云游四野。到此已是傍晚时分,他想找个地方栖宿。正在峰
头四顾,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灿烂,烈烈扬扬,像有千佛在跃动。是
晚霞吗?不对,晚霞就在西边,与三危山的金光遥遥对应。
三危金光之谜,后人解释颇多,在此我不想议论。反正当时的乐樽和尚,
刹那间激动万分。他怔怔地站着,眼前是腾燃的金光,背后是五彩的晚霞,
他浑身被照得通红,手上的锡杖也变得水晶般透明。他怔怔地站着,天地间
没有一点声息,只有光的流溢,色的笼罩。他有所憬悟,把锡杖插在地上,
庄重地跪下身来,朗声发愿,从今要广为化缘,在这里筑窟造像,使它真正
成为圣地。和尚发愿完毕,两方光焰俱黯,苍然暮色压着茫茫沙原。
不久,乐樽和尚的第一个石窟就开工了。他在化缘之时广为播扬自己的
奇遇,远近信士也就纷纷来朝拜胜景。年长日久,新的洞窟也一一挖出来了。
上至王公,下至平民,或者独筑,或者合资,把自己的信仰和祝祈,全向这
座陡坡凿进。从此,这个山岙的历史,就离不开工匠斧凿的叮当声。
工匠中隐潜着许多真正的艺术家。前代艺术家的遗留,又给后代艺术家
以默默的滋养。于是,这个沙漠深处的陡坡,浓浓地吸呐了无量度的才情,
空灵灵又胀鼓鼓地站着,变得神秘而又安详。
二
从哪一个人口密集的城市到这里,都非常遥远。在可以想象的将来,还
只能是这样。它因华美而矜持,它因富有而远藏。它执意要让每一个朝圣者,
用长途的艰辛来换取报偿。
我来这里时刚过中秋,但朔风已是铺天盖地。一路上都见鼻子冻得通红
的外国人在问路,他们不懂中文,只是一叠连声地喊着:“莫高!莫高!”
声调圆润,如呼亲人。国内游客更是拥挤,傍晚闭馆时分,还有一批刚刚赶
到的游客,在苦苦央求门卫,开方便之门。
我在莫高窟一连呆了好几天。第一天入暮,游客都已走完了,我沿着莫
高窟的山脚来回徘徊。试着想把白天观看的感受在心头整理一下,很难;只
得一次次对着这堵山坡傻想,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比之于埃及的金字塔,印度的山奇大塔,古罗马的斗兽场遗迹,中国的
许多文化遗迹常常带有历史的层累性。别国的遗迹一般修建于一时,兴盛于
一时,以后就以纯粹遗迹的方式保存着,让人瞻仰。中国的长城就不是如此,
总是代代修建、代代拓伸。长城,作为一种空间的蜿蜒,竟与时间的蜿蜒紧
紧对应。中国历史太长、战乱太多、苦难太深,没有哪一种纯粹的遗迹能够
长久保存,除非躲在地下,躲在坟里,躲在不为常人注意的秘处,大凡至今
轰传的历史胜迹,总不会是纯粹的遗迹,总有生生不息、吐纳百代的独特秉
赋。
莫高窟可以傲视异邦古迹的地方,就在于它是一千多年的层层累聚。看
莫高窟,不是看死了一千年的标本,而是看活了一千年的生命。一千年而始
终活着,一代又一代艺术家前呼后拥向我们走来,每个艺术家又牵连着喧闹
的背景。在别的地方,你可以蹲下身来细细玩索一块碎石、一条土埂,在这
儿完全不行,你也被裹卷着,身不由主,踉踉跄跄,直到被历史的洪流消融。
因此,我不能不在这暮色压顶的时刻,在山脚前来回徘徊,一点点地找
回自己的感觉。晚风起了,夹着细沙,吹得脸颊发疼。沙漠的月亮,也特别
清冷。山脚前有一泓泉流,汩汩有声。
白天看了些什么,还是记不大清。只记得开头看到的是青褐浑厚的色流,
那应该是北魏的遗存。色泽浓厚沉着得如同立体,笔触奔放豪迈得如同剑戟。
那个年代故事频繁,驰骋沙场的又多北方骠壮之士,强悍与苦难汇合,流泻
到了石窟的洞壁。这里流荡着一派力,一股劲,能让人疯了一般,拔剑而起。
这时有点冷,有点野,甚至有点残忍;
色流开始畅快柔美了,那一定是到了隋文帝统一中国之后。衣服和图案
都变得华丽,有了香气,有了暖意,有了笑声。这是自然的,隋炀帝正乐呵
呵地坐在御船中南下,新竣的运河碧波荡漾,通向扬州名贵的奇花。敦煌的
工匠们也随之变得大气、精细,处处预示着,他们手下将会奔泻出一些更惊
人的东西;
色流猛地一下涡漩卷涌,当然是到了唐代。人世间能有的色彩都喷射出
来,但又喷得一点儿也不野,舒舒展展地纳入细密流利的线条,幻化为一种
壮丽。这里不再仅仅是初春的气温,而已是春风浩荡,万物苏醒。这里连禽
鸟都在歌舞,连繁花都裹卷成图案。这里的雕塑都有脉搏和呼吸,挂着千年
不枯的吟笑和娇嗔。这里的每一个场面,每一个角落,都够你留连长久。这
里没有重复,真正的欢乐从不重复。一到别的洞窟还能思忖片刻,而这里,
一进入就让你燥热。这才是人,这才是生命。人世间最有吸引力的,莫过于
一群活得很自在的人发出的生命信号。唐代就该这样,这样才算唐代。我们
的民族,总算拥有这么一个朝代,总算有过这么一个时刻,驾驭如此瑰丽的
色流,而竟能指挥若定;
色流更趋精细,这应是五代。唐代的雄风余威未息,只是由炽热走向温
煦,由狂放渐趋沉着。头顶的蓝天好像小了一点,野外的清风也不再鼓荡胸
襟;
终于有点灰黯了,舞蹈者仰首看到变化了的天色,舞姿也开始变得拘谨。
仍然不乏雅丽,仍然时见妙笔,但欢快的整体气氛,已难于找寻。大宋的国
土,被下坡的颓势,被理学的层云,被重重的僵持,遮得有点阴沉;
色流中很难再找到红色了,那该是到了元代;
。。
这些朦胧的印象,稍一梳理,已颇觉劳累,像是赶了一次长途的旅人。
据说,把莫高窟的壁画连起来,整整长达六十华里。我只不信,六十华里的
路途对我轻而易举,哪有这般劳累?
夜已深了,莫高窟已经完全沉睡。就像端详一个壮汉的睡姿一般,看它
睡着了,也没有什么奇特,低低的,静静的,荒秃秃的,与别处的小山一样。
三
第二天一早,我又一次投入人流,去探寻莫高窟的底蕴,尽管毫无自信。
游客各种各样。有的排着队,在静听讲解员讲述佛教故事;有的捧着画
具,在洞窟里临摹;有的不时拿出笔记写上几句,与身旁的伙伴轻声讨论着
学术课题。他们就像焦距不一的镜头,对着同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