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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排,三围主家席也就坐得爆满。
中央的一桌,当然是贺敬生夫妇当主人。
旁边两席,分别由贺聪及贺智主持。
我带着潘浩元父子坐到贺智的一席去。
03'梁凤仪'
心底里总有轻微的诚惶诚恐,只怕等下筵席之间,贺家这位三小姐有什么难看的面色使出来,令我不好过的话,看在久别的故人眼内,不知会怎么想?
到底是作妾的人,身份一放到大庭广众的场合内,就无端的矮掉一截。就如今,寒来暑往,已经过尽了二十多个年头,心头仍有顾虑。
真是啼嘘。
也许是我经年承受着的种种委屈,已成心灵上的惯性滋扰吧!有时,我必须承认,未兔是杯弓蛇影,过份地敏感了些!
贺智这天晚上在喜筵上的表现极之良好,岂只落落大方,意态悠然,且谈笑风生。一席子的家人与客,她都照应周全,竟连我也在她热诚而得体的招呼之列。
潘浩元父子更跟贺智谈得来。
这是顺理成章的表现,到底同是商场中人,彼此说着一种语言,甚多的心照不宣与惺惺相借,自然水乳交融,欢天喜地。
潘洗元在贺智眼中一定是个爽朗明快,和蔼可亲的长者,从她对他的语气之中即可窥视出一份敬重与喜悦来。
“潘伯伯把泰国形容得如许神秘兮兮,却又多姿多采,真叫人有立即跑去身历其境的冲动。”
“这就最好不过了!潘浩元说:“我老是邀请生哥到曼谷一行,他呢,经年都推三挡四,嫌旅游劳累。如今有千金相陪,最好不过。贺智,你负责催促你父亲成行,大伙儿浩浩荡荡的,事不宜迟,就跟我一道回去,玩个三五七天才打道回府。”
“好,好!我等下就去当说客。”
“一言为定了,我担保你们有个极端愉快的曼谷之行。”潘浩元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一拍,天下间的至艰难之事也担戴下来似,予人一种安全感。
对呢,就是这个动作。他从小就有这个惯性的动作了。
记得曾有那么一次,我在乡间给表兄弟,也就是我那姨母的孩子欺负了,巴巴的坐在后门门槛上哭。潘大哥走过来问明原委,就立即一手拉起我,一手拍胸膛,说:“妹头,不怕,我跟他们论理去。”
潘大哥那拍在他胸膛上的一记,每次都似是拍到我的胸口来似,给我无比的定力与安慰。
“细嫂,你也得加入我们的行列啊!”潘浩元对我说话。
我茫然,一下子回不过神来,根本听不清楚他在跟我说什么。
“是的,三姨,你一定得陪爸爸观光泰国去,不然,他老人家一定不肯成行。”
敬生的孩子都管我叫三姨的。听贺智的语气,出奇的温婉而又有诚意,真放下心头大石。
当然,她的语调大可以酸溜溜地说“对呀!爸爸没有了三姨陪在身边,那儿也不是味道!”
果真是这番语气的话,也就太破坏气氛了。
贺智总是个见惯世面的大家小姐,不至于太失风范。然,今晚的表现,却真真少了平日的冷漠与疏离,添了一份恰到好处的亲切和畅快,实在令我喜出望外。
下一道菜,就是上翅了。
主人家敬酒时,是我最尴尬与难为情的一刻。
如果没有聂淑君的嘱咐与认可,我并不方便跟在敬生后头,向嘉宾敬酒。
如此一来。看在潘浩元眼内,我在贺家的处境如何,不问而知。再荣华富贵,再夫宠有嘉,仍露出至大的遗憾与至切的哀痛来。
怎好算呢?
蓦然,我惊骇于自己这番感觉。
为什么才跟潘浩元重逢不到半日,就总是惴揣不安,如此紧张和计较对方会如何看自己?
潘浩元认为我幸福与否,这么的事关重大?值得我忧心戚戚,坐立不安吗?
是不是心里头仍有那么一管小小的刺在,我好希望告诉他:没有了你,我依然活得顶畅快,甚至于无懈可击?
我怕在以后的可能交往中,终有一日,潘浩元会得对我说:“妹头,老早知道你如此受苦受气,我当日再辛苦也要把你带在身边一起走!”
不,不,不,我活得还真不错呢,我不要跟什么人走,我是贺家人,跟定了贺敬生这一生一世了。
我回转头去,望住了敬生。
热炽期待而忧虑的眼神,使敬生意识到,是我要同他讲什么话了。
于是,敬生离坐走到我跟前来,轻声地问:“有什么事吗?小三!”
“没有。”我紧紧地捉住了敬生的手,再无言语。
敬生似是心领神会,轻轻在我手背上拍了两下,就迳自走回自己的那一席去。到敬酒的时份,只见敬生仍端坐着,没有站起身来。
贺聪走到他身边,听他嘱咐了几句,就联同贺勇、贺敏、贺智,加上贺阮端芳与上官怀文,一起巡迥敬酒去。
贺敬生安排了由他的儿媳子婿代表向众嘉宾致意。
我们这一辈就一律不用亮相人前了。
我吁了大大的一口气。
照说,这是个得体的安排。
而其实,敬生还只是六十岁,说老不老,自己亲自携着妻妾敬酒也是可以的。他之所以干脆当上老太爷,多少是为了免得聂淑君和我又有机会无是生非,加添嫌隙。
豪门富户之内,就是这么一举手,一投足,每一个看似微细的动作,都是一篇教人绞尽脑汁的文章。
那么多的人渴望成为我们的其中一员,他们可曾想过侯门其实是没有出路的木人巷,拳拳到肉,打得昏天黑地,落花流水,无有已时,而最难以为情的是死而后已,永不超生。
散席的时候,潘浩元握紧我的手,殷殷的话别。
与此同时,我瞥见了贺智跟潘光中,也站在远处,款款而谈。
念头一闪而过,会不会是天赐良缘呢?
那潘光中,看其相貌,观其风采,还真算是一等一的人材,何况家势背景,也合着贺敬生夫妇的心意了吧?
如果能水到渠成的话,也真是太好了。
不论聂淑君如何待我,我对贺家的孩子还是切切实实地付予爱心的。
完全是为了贺敬生的原故。
许许多多年以前,贺敬生跟我走在一起。那时,我还未算正式入贺家的门。
贺敬生已是晚晚的逗留在我家里,自不待言。只那么一晚,我发觉敬生辗转反侧,夜不成眠。
我轻喊:“敬生,有什么事吗?”
我伸手摸摸他的脸,竟觉濡湿,我吓一大跳,慌忙坐起身,扭亮了床头灯,果然敬生泪流满面。
还未问明原委,我心就是一阵清晰的翳痛。
“敬生,告诉我,什么事了?”
“我担心敏敏!”才说了这么一句话,敬生竟肆意地哭出声来。哭得简直象个小孩子。
我赶忙紧紧的抱住他,像安抚贺杰似的对他说:“快别这样,吓死人!敏敏会有什么事呢?”
敬生呜咽道:“她出水痘,兼发高烧,热度几天都不退下来,医生说再这样子下去,人要能活,怕脑部也要受损害,小三,我好怕!我好怕!我爱敏敏!”
“当然,当然!我知道!”我一叠连声的说,温柔地抚拍着敬生的背:“敏敏一定吉人天相,贺家的孩子都必快高长大,你别怕,别怕啊!”
敬生还是躲在我怀内,久久才倦极而睡。
做父母的,有那一个不疼爱自己儿女,把骨肉看成珍珠宝贝。
我爱敬生,敬生爱他的孩子,因而我也爱他们了。
如此的顺理成章,只为我不要看到自己所爱的人担忧牵挂、愁苦懊恼。
贺智如果有了好的归宿,可以想像得出她父亲会有多快慰了。
送客的队伍仍是以贺敬生为首,依次是贺聂淑君,然后由贺聪带头,长幼有序的站立,向嘉宾握别。
我一直有意无意地在旁边张罗,跟个别的亲友款谈几句,并没有排到送客的队伍上去。
这种心理是怪异的,跟刚才诚恐敬生领着聂淑君去敬酒而遗忘了自己,好像有着抵触。
其实不然。
只要面前有道阶梯,可以帮助我下得了台,一点点的委屈,我是肯受的。不论是为着敬生安乐,抑或自己少惹闲气,总之多一事几时都不如少一事。像如今这个场面,排在送客队伍中,抑或站在附近跟各式亲友话别,看在别人眼内,也不会觉得我是备受冷落。所谓过得人,过得自己,也就算了。
这跟全家大细去祝酒,只余我一人,跟宾客无分彼此地坐着,面子是太过不知往那儿放,是比较难以忍受的。
只是不让我太难为,我绝对肯礼让半步。
尤其是今早,敬生要我戴上那套价值连城的翡翠,聂淑君的面色就没有好过。免得过我都不便再明目张胆地站到她身边,将之比下去了。
那位阮家姻奶奶与姻姨奶奶虽说是站在聂淑君一边的人,赌她们仍是会忍不住把敬生买下那只翡翠玉镯的故事讲得街知巷闻。
聂淑君的面子一定因此事而受损,不宜再加添她的刺激了。
真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从没有羡慕过聂淑君有这起所谓走得近的朋友。
我有我做人的原则,绝不同于他们。
好像我对群姐与芬姐这两位知已,从来都不曾在人前说过一句半名有损她们体面的说话。我认为这才是爱护朋友的表现。
群姐跟在我身边二十多年,这期间,单是在贺家两宅内的佣人司机间流传的是非,就多得不成话。
阿群是个心直口快的人,办事还真有点魄力。年前她被推举当会头,各人科份月供会银若干。期间,就传出了阿群从中谋利的谣言。
我听了呢,闷声不响,也没有把话转传给阿群知道。何心惹她伤心动怒,万一禁不住跟那几个造谣的女佣起了冲突,于是无补,徒增咎泪。更何况,总是要朝见口晚见面的同事,把关系迫到白热化,谁好过了?
当然,我有设办法令阿群注意会银的处理,务求以婉转方式提点她将误会澄清了,彼此安乐。
至于芬姐呢,年前她与丈夫昌哥的生意的确有过周转不灵的阶段,还是我把一笔不少的款项塞到芬姐手里,让他俩度过难关的。
那阵子,连大同酒家旧部长老冯也问我:“是不是阿芬家的经济出了问题?”我都七情上面,落力掩饰说:“那有这样子的事,不是活得顶好的。昌哥为人踏实,不尚冒险,或许在入货营商上比较稳阵保守,人们只看见那起大手笔的老细就认定人家是风生水起,倒转来看昌哥寒酸,才生的谣言。也真是气人,是不是?”
我并非信不过老好人老冯。唯其人直肠直肚,生怕他一时不察,遇到了大同酒家旧日的同胞,谈起了芬姐近况,会得悲天悯人地说上几句同情话,这可不得了,一经传扬,就够芬姐受了。
好事不出门,丑事传干里。
若身为知己的,怎么会负责把不愉快的一总事宣传至街坊邻里?
我希望真心待我的朋友,只会关起门来,把疑难摊开来跟我研究,商议对策,可不要大庭广众,公开讨论。
要如是,也真匪夷所思。
无论如何,不合我的口味。
陪着敬生回到家里去时,己是夜深。
平日,敬生少有迟过十点半上床睡觉的,今天是例外了。
看得出来,敬生仍是兴致勃勃,一点疲态都没有。
我俩躺到床上去后,敬生还滔滔不绝的告诉我,在宴席上头谁人跟他说过什么话,谁又跟谁来了。
六十岁的人,乐起来比贺杰还显了俏皮相。
“好了,好了,快快睡觉去,留待明天再说嘛!你怕不累死!”
我哄得了敬生入睡,自己其实睁着眼,在黑暗中看天花板,久久不能成眠。
今日的一切,零碎杂乱,没有编排,也不顺序地不断出现脑际。
重覆又重覆的一幕,是我惊骇地看着潘大哥,跟他相认的一刻。也是临别时,他重重握着我的手说:“你答应要来泰国看我?”
会吗?我会作曼谷一行?
要是成行的话,也必有敬生在一旁的。
难道我是愿意抛下了敬生,独个儿去探望儿时挚友不成?
当然的不会。
我翻了个身,拿手紧紧环抱着敬生的腰。
很觉得有点对他不起。
虽是一个如此轻微的、在心底掩掩映映的反叛意识,我仍然觉着不安与惭愧。二十多年来,未曾有过一丁点儿对不起敬生的感觉,只偶然有相反的情思绪念,认为敬生欠我良多。
原来,在敬生之外,还真有另外一个男人,可以进驻我的思维。
这是很很很很不应该的。
过往,大概因为影像模糊,想念潘大哥的念头一瞬即逝。
如今,重逢了,见着了,连人都曾触摸抓牢,那思念的感情在我心深处,竟蠢蠢欲动,伺机而发。
太恐怖了。
我慌忙地把脸埋在敬生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