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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霓小集-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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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来一年中的节日,从上元起,到腊月止,不知有多少。到今天,三大
节——春节、端午、中秋——始终为人民所必“过”;其余的,可有可无了,
或过或不过了。春节,不待多说。端午和中秋,为何也有这么大力量,历数
千年之久深入数亿人民之心呢?难道真是人们借口好吃粽子和月饼不成?怕
未必这样简单,其中定有道理。我想,端午正当夏收之时,中秋恰是秋成之
候。人民从很古以来,要过这两大节,恐怕有其食粽和赏月以外的意义吧?

其实,就连古来的秋士“悲”,也不必呆看,认定“悲”就是悲伤、消


极、不健康,要不得。“悲”字原有“感触”“顾念”的涵义,实际略相当
于“思”。这个季节的金风玉露,呼吸一新,确实使人易感、多思。这倒不
一定就是什么坏事。它使人从暑热中而凉爽,从昏沉中而清醒,从急躁中而
沉静,从浮浅中而沉潜,从幼稚中而成长,从无所用心中而多所思考。一个
学年以秋为首,大有道理。对于其他事业,特别是科学研究、学术探讨之类,
与其“一年之计在于春”,似乎也不如“一年之计在于秋”更为得计。

那么,我们固然不必称赏古人的“悲”,可是倒也不妨趁此大好秋光,
作个多动点脑筋的“秋士”。


城中第一佳山水

“城中第一佳山水”,——此谁之语?是李东阳《重经西涯》一首七律
中的起句。李东阳一生用“重经西涯”这个题目作七律诗,不下数十首,看
来是每经西涯一次,就要赋诗一篇。这样的事例,古今中外,恐怕也不多见。
他并且就取“西涯”二字作了别署。

李东阳本贯湖南茶陵人氏,但他实是一位“老北京”。他曾祖在洪武初
年原是军籍,隶燕山右卫,就落户在此;老宅本在(今神武门外)白石桥旁;
到后来,皇城北面向北扩展了一次,不能留住皇城之内,这才迁到“西涯”。
李东阳诞生于此,儿童时“游钓”于此,这就是他对西涯感情极深、“梦寐
难忘”的原因。——谁不对自己的童年故地感情深厚,有啥稀奇?况且上面
这些“老生之常谈”,都是李东阳的“问题”,对我们来说,又“干卿底事”?

很显然,“干”了我们的“事”的,是“城中第一佳山水”。李东阳特
别喜爱这处地方,不但是生长于此的感情作用,而且正如他所评为的,这是
北京城内的第一处“佳山水”。我们热爱我们首都北京的人,当然要表示“关
切”:这“佳山水”今在何处?

答案是,它在什刹海(前海)的西边,所谓“西涯”者,就是把“俗”
称前海西河沿加以“雅”化了的意思。

山水佳在哪里呢?北京西北郊,特多佳泉,以玉泉为代表(也就成了包
概诸泉的泛称),先汇于瓮山之旁,为七里泺(现在叫做颐和园昆明湖了),
再流为高粱河,皆曾是游人聚集的胜地。泉、泺、河,流到城边,由德胜门
稍西的水关入城,先是淳注为一大湖沼,名积水潭。潭水经德胜桥以溪形东
流,又折而南,再折而东,注为第二大湖沼,明人专呼为“海子”(今名什
刹海,即前海)。海子与积水潭之间,又有一长条式的大湖,名后湖(亦呼
后海),其水西与积水潭本不相连接,而以银锭桥为界,东连海子,实是海
子自南折北而西,回抱而成。此三处水,河、潭、滩、湖、浦、池、海、塘、
泡,各种称呼都有过的,而统名为“玉泉水”或“玉河水”。海子亦南流,
一桥之隔,即注入皇城,是为北海(今北海公园),所以诗家说它是“波连
太液”。海子和后湖的稍东北,是钟鼓楼;稍东南,是地安门(皇城北门),
那就是地理建筑家所说的北京全城的“中轴线”的地位了。

这样水景局势,在北京是独一无二的。水在“地理”上,好比眼在颜面
上,有了它,才感到明亮,才“活”。有了它,于是柳色鬖鬖,荷香冉冉,
诸景始备,再加上芦蒲鸥雁,无限风光。更奇者,从明朝起,内官监派人于
此开稻田,面积甚广,每至夏日,“桔槔声不减江南”,旅寄京师的南士,
每每到此来“闻稻香”,以慰其莼鲈之思。

海子北岸,有酒楼,从乾隆时代的天香楼,到清末的会贤堂,都著盛名,
游观足倦,可以呼酒小坐,凭阑眺赏。清人至比此处是为唐代长安的曲江胜
地。所有这些,在北京也是独一无二的。

说了半天的佳水,佳山又于何着落呢?原来,银锭桥虽然是座极小之桥,
但地位十分重要(扼前海与后湖之“咽喉”要地),立在桥上,不但左右逢
“源”,湖光潋滟,而且极目一望,西山爽气,如在眉睫间,给湖光柳影增
加了更多的情趣。因此,记载早就有“银锭桥为城中看山第一胜处”的品目。
诗人说:“依然睛翠送遥山”;词家说:“银锭桥边看晚山”。可知这是名
不虚传的。


提起桥,还有不少知名的桥环列在海子四周,如东岸,直对钟鼓楼的地
安桥,今有极为古旧的石桥栏犹在,(实应好好保护)。海子西边,在那条
远远流来的长溪上(即上述本从积水潭而出,东流到后湖半腰,折而南,又
折而东,注入前海的),原有七座桥。最北为石拱桥,名李广桥。再南有二
小桥,再南为有名的清水桥。过清水桥不数武,溪折向东,有板桥;再东为
有名的海子桥(又名三座桥,月桥);再东,当溪流入海子处,为响闸石桥
(曹雪芹之友人张宜泉诗中就写到过它)。响闸,后来也就是酒楼左近的景
物“标志”之地点名称了。

这条长溪(居民也即呼玉河),两岸高槐古柳,境界极胜,有过“平桥
远树”,“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描绘,清代诗人也时有佳句咏及。可惜
的是,今已填平为“马路”,桥自然都无复有,不免索然。

我用粗笔触,把“西涯”地带勾勒出一个大概轮廓。此处曾有过不少“知
名”的府宅。李东阳外,弘治时大太监李广的“大第”在焉,他私引玉泉水,
“经绕”他的私第,因此构成了他“坏了事”时的八大罪状之一(玉泉水为
皇家专享,非特许,无人敢用)。李广的大府第遗址,几经兴废,后来先后
成了和坤、庆王、恭王等人的府邸。府后并有大花园。府园之内,都有从明
到清初的建筑遗址,已经专家鉴定无疑。这是明清两代的众人指目的阔府第,
庆王永璘甚至以得居此府为平生之愿,可以想见其不凡了。此府东邻为罗王
府(最后称塔王府),二府仅有一巷之隔,巷名府夹道。罗王府也是从康熙
年代就有的一处老府。

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大观园,运用地点上的素材,似有取于此。他写
的“衔山抱水建来精”,“秀水明山抱复回”,他写的园内沁芳溪是由府后
“外河”、“引泉”而入的,还有许多其他线索,都说明他是暗写此一地理
特色。

北京是举世所景慕的一座文化古都,可供游观之处本来不少,但目前仍
只限于几处大公园之类,皆是皇家“苑囿型”,虽令远客有观止之叹,毕竟
多样性上有欠丰富。如“西涯”这样的胜地,稍加筹划修整,培植景色,分
别项目,以飨游人,实在是诸般景趣交汇于一点的一个极好的去处。若能运
以匠心,善加利用,实有多方面的意义和利益,历史、文化上的种种关系,
是足以为首都风貌增重的。

恭王府园,作为文物古迹,价值很高,且在北京百余处大小府园中,独
能幸免彻底破坏拆改,保存了基本完整,尤为珍贵,因此,在已遭部分破坏
外,再不容任何损毁行为发生。前海后海等水局周遭,逐渐出现乱盖一些不
三不四的建筑的现象,登上鼓楼一望,便可见已有某种高大“洋”房,破坏
谐调,殊煞风景,该管部门如能加以注意,或可免使情况恶化乎?

“城中第一佳山水”,让它发挥应有的光彩和作用,丰富人民的精神生
活,岂非大好事。愿能引起有关同志的重视,不胜幸甚。


花·木·城池

记不清是哪年的事了,绀弩同志写示七律一首,题目是《春日撰红文未
竟,偶携〈新证〉登香山,置酒,对榆叶梅读之,用雪芹郊行韵,寄汝昌诗
兄》,其句云:

客不催租亦败吟,出门始解早春深。

兼旬走笔足红意,半晌坐花心绿阴。

山鸟可呼杯底语,我书恨待卷中寻。

不知榆叶梅谁似?漫拟迎探薛史林。

这首题、韵都很新颖的七律,笔致极不俗。他说的“足红意”,是指正
在写研讨《红楼梦》八十回后雪芹原书情节的论文。结句“探”字,在诗中
例读平声,无须赘说;“足”与“心”,巧对活用,则不妨一提。他的字法
句法,都是有取于宋贤的风格,饶有别趣。

我引了这首诗,并不是为了“评介”它。我想的是,“客不催租亦败吟”
这七个字。为什么呢?潘邠老的那首“满城风雨近重阳”之所以“只得一句”,
是因为“催租”的来了而败了诗兴。败兴之事多有,何必定是催租,所以绀
弩同志说得对。他在“败”了之后仍然写出这首诗来,也觉比潘老更显得有
其雅度。

败了他的吟兴的那段“本事”是什么,我没问起过;据我自己的经验,
催租“俗事”也,败吟不足为奇,奇的倒是“雅谈”也能败人吟兴。有一次,
友人问我:龚定庵的诗,你最容易记起的是哪一首?我说:《西郊落花歌》。
原因何在?请你看看下面这段情景:

“出丰冝门一里,海棠大十围者八九十本”,因为“花时车马太盛”,
他不想去看。丁亥年三月二十六日,大风,明日,风少定,他才偕同朋辈出
城,饮酒赏花;他写道:“西郊落花天下奇”,“出城失色神皆痴”!何以
至此呢?——

“如钱塘潮夜澎湃,如昆阳战晨披靡!如八万四千天女洗脸罢,齐向此
地倾胭脂!”谁不因见海棠花而流连不去?贾宝玉院里不栽别的,就是海棠
花。陆放翁说:“绿章欲奏通明殿,乞取春阴护海棠”;李易安的名句:“试
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爱
花之心,细入毫芒。东坡在黄州定慧东院见海棠为作长歌,而写出“花落纷
纷那忍触”的句子!又于《寒食诗》中说“卧闻海棠花,泥污胭脂雪!”痛
惜连宵大雨,葬尽名花。至于“东风嫋嫋泛崇光”那首绝句,更见爱赏不足
的高致。若到中山公园去看海棠,见那循墙一排十多株,也算“可观”了,
要说“大十围”,而且“八九十本”!那是什么境界?我简直无法想象。每
一读定庵此诗,真是神观飞越,惊心动魄!——这就近在丰冝门外一里地(丰
冝门是金代燕京城南面三门的西门,清人借以称“相当”的右安门,实指门
外西南,今丰台一带)。

中山公园的那海棠,大不过拱把,高出坛墙而已;“大十围”而“八九
十本”,花落时至使龚定庵叹为天下之奇,惊得神痴失色,那么花开时又当
是怎样一番光景?我想,这得哪位大诗人才能传写其万一呢?

这些海棠,还在吗?再未听人说起过。多半早已“薪矣”。

范石湖曾出使赴金之“中都”燕京,由杭州“行都”北上,一过安肃军
(约当今河北徐水一带),出北门大道,宽可容几辆车方轨并行,两旁高柳


插天。这种风物景色,大约一直到燕京城外,都不甚差别,所以他写道:

当年玉帛聘辽阳,出塞曾歌此路长;

汉节重寻旧车辙,插天犹有万垂杨!

后来他到桂林做镇帅,临入界时,犹念及“夹道高枫古柳,道涂大逵,
如安肃故疆及燕山外城都会所有,自不凡也”!

这种风物,真当得起“不凡”二字,在我看来,实在比那些只可偶往一
游的名山大川更觉亲切有味,因为它更切近我国老百姓的民生日用,生活气
息更浓。

千万株插天老柳,夹道而立,可慰征途,足系观瞻——京师近畿的一种
伟大气象。还在吗?至少我在北京“城”外已经看不到。

十围的海棠,插天的杨柳,要培护长养多少岁月,才成了那般令人惊叹
难忘的风物呢?说声毁,日夕闻事耳。斧锯是锋利的。

还记得坐在北京古城西门外的护城河边,古柳浓荫,长河茂草,循河一
望,身后城堞巍峨,极目河水抱城折流处,遥见角楼,那结构姿态,真是美
极了!近处则父老妇幼,藉坐水边,波明鸭洁,一片雄深、朴厚、博大而高
爽的气势气象,实在不愧是中华古国至少七八百年的最后一个完整的“神京”
之地,那种感受是很难宣之于纸笔间的。

全世界的旅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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