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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霓小集-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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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地,那种感受是很难宣之于纸笔间的。

全世界的旅游宾客,向往北京,我们自己也要绿化环境,“古都新貌”,
都何以令人识其古?貌何以令人悦其新?这问题不小,非此小文题内之话。
在过去,一个人家,有了一点历史(比如说,传了几代了吧),还要讲究一
下“故家乔木”,七千年文明古国(唐兰先生力主七千年之说,实有见地),
这个巨大的“故家”,也该留下点“乔木”,不然,何以为其标志,即何以
一见便有感性认识,深刻印象?世界各国正在千方百计地保护古迹,似未闻
有多少人批评他们专门爱“发思古之幽情”。项羽破秦,焚咸阳宫殿,大火
三月不灭,这种蠢例,早已有之了。金之燕都,宋朝使臣们无不叹其精美壮
丽,试看《北行日录》中的一小段:

“左掖门后为敷德门,其东廊之外,楼观翚飞,。。又城壕外土岸高厚,
夹道植柳甚整。。。次入丰冝门,门楼九间,尤伟丽!分三门,由东门以入。
又过龙津桥,。。龙津雄壮特甚,中道及扶栏四行华表柱皆以燕石〔汉白玉〕
为之,其色正白,而镌镂精巧,如图画然,桥下一水清深东流,。。”

元灭金,于“中都”稍东北另筑“大都”,金之旧迹遂“不可问”。至
元年间,诗人迺贤,特意走访“南城”遗迹,虽然还能看到一块虞世南学士
的亲题匾额,而寿安殿的旧址已经成了“寿安酒肆”。明灭元,遗工部郎中
萧洵到北平“毁元旧都”。这种命令,想来名堂一定正大,必然是“惩奢侈,
惜民力”之类了。萧郎中只留下了一部《故宫遗录》,观者惊叹其规模壮丽,
“虽天上之清都,海上之蓬瀛,尤〔犹〕不足以喻其境也!”

元代大都的弘伟奇丽,单是一座“周桥”〔实当作“州桥”,此制自宋
汴京传来〕,那是“白石桥三座,。。皆琢龙凤祥云,明莹如玉,桥下有四
白石龙,擎戴水中,甚壮。绕桥,尽高柳,郁郁万株,远与内城西宫海子相
望。。。”

这郁郁万株高柳,又不知萧郎中属下人等可曾手下留情否?

其实,这些都还是局部罢了,这里是看不到整个城池的器局的。早先进
京,远远望见的是永定、左安、右安三座嵯峨的丽谯城楼,那气象真是“自
不凡也”,心情总是不平常的。试想一列火车,风驰电掣在四望无际的大原


野中,而其远景竟能使人耸动心神,这是何等的局势气象才能致此?今日,
车进“内城”,只有一处东南城角的古角楼,如鲁殿灵光(西南角楼尤美,
挨近太平湖,为雪芹常到之处,早已拆为一片荒土了)。此角楼,稍加修整,
还总算可以给远来旅客的眼帘中映入一幅“第一个印象”——“到底是北京
啊!”和另处不完全一样。似乎可以不必再“铲平”为快。。

几乎可以肯定地说:远来游客,万里梯航,来我国中华古都观光,大约
不会是兴趣只集中在观赏我们的“摩天大厦”,和“积木式”的洋房。这个,
他们尽可以在别处看,而且那可能更“先进”。

这么一来,我们的“雅谈”,就未免败了吟兴,因为想到我们自己消灭
了的那些极为宝贵的“旅游项目”。


琐琐萦怀说岁除

每到年头岁尾、辞旧迎新之际,总有一些杂想,积之日久,不知怎么样
——向谁,说一说才好。我的杂想又与大事无关,有谁来听这些呢?但是人
的“想说欲”是强烈的,终于还是铺纸搦管,写“文章”了。

童年的往事,久化云烟,如果点检一番,什么是给一个小孩子留下的最
难磨灭的记忆,那我要说,是过年。

过年,这话语本身就有味。你对这个“过”怎么讲解?“过?——度过
嘛。谁连这还不懂?”这种看法和说法也是一种“合法存在”吧,本也难说
不对。可惜的是“过生日”“过日子”“两口儿过起来”。。这些“包孕丰
富”的“过”字,被他一解,都只解成一个干瘪的“度过”,即使在“训诂
学”上不错,在文学艺术和生活实际中也是太简单化、太乏味了吧?所以事
情总得多作理会。

对我这个——那时的小孩子来说,过年也绝不是为了“度过”而已。因
为,这个“过”是一个极为新鲜奇特、有情有趣的整个的民间文化生活的丰
富绚丽的——也可以说是伟大的历程。这种样式的历程,我以为非我们中华
民族,是创造不出的。

过年,是从一进腊月直到正月元宵的一个伟大历程。假如有谁来考我:
这么多的过年历程内容的最主要、最基本的“精神”是什么?我的答卷上将
只写一个斗大的字:新!

我们的可爱可敬、可痛可念、可歌可泣的炎黄子孙的世世代代,每逢这
个大节——“年”,最强调地、最艺术地、最富有生活情趣地表现的,就是
这个“新”字。

难道人们世世代代都向往这个伟大的新,是不对吗?难道他们没有这种
求新望新的权利吗?所以,春联是贴在门框、门扇上的,可是门楣上还有一
个“横批”,那上面最有代表性的文辞是四个大字:万象更新!

那么美好的四字文章啊!一语道尽了人们的心情物境。

小孩子过新年,那个感觉可真是新极了,事事新,物物新,连人都显得
新——从仪表衣冠,到神情态度,都新。因为那都与平时大有不同。孩子的
心灵,暗自赞颂,这伟大的新,真是无以名之,当时不会“措词”,——现
在也无所“措手”。

可见,人到过年,总要从一切方面(哪怕是现象也好)希冀和表现一个
新,而这个新是美好的,快乐的,胜过以往的,更有前景的“境界”。并且,
在此期间也可以看得出,人们并不总是自私的,很重礼数——礼数者,是一
种相互关怀、相互祝愿、相互来往、相互和美的表示。小孩子的我,当时已
能觉察,人们忽然都变得和蔼慈祥了,连素常不相睦的,这时也尊重、亲切
起来了。孩子的心,深受感动。

过年的高潮,是除夜(实际连着下半宵年初一)。我们乡语管这叫“大
年三十儿”,或者“年五更(五重读,更轻音)”。不怕你笑话,我直到今
天,连除夜的那种蜡烛香烟的气味,还好像留在“感官”里,萦绕于夜空。
我很喜欢它,很留恋它。

说实在的,熬夜在小孩子不是很容易,只因已发下“誓言”,今夜守岁,
一定不睡,可一交午夜,已是困得可以,还在强打精神,不愿示弱。等到“敬
神”的礼仪举行时,焚烧的那些“神纸”“黄钞”“(祈福的)疏头”。。


的烟,炉中的香,烛台上的蜡,这些除了造成一种辉煌的奇景之外,还产生
了一种异样奇妙的香味和烟气,困眼被这种烟气一熏,会流泪,两目只觉又
辣又痛。最奇的是,辣痛流泪的眼,是欢乐的,是在“咀嚼”这种平时得不
到的“滋味”的,觉得辣痛也很美,——这整一年才等待得是这么一次难逢
的辣痛。

长大了,学了一点儿“知识”,科学的、历史的,等等,这才明白那是
旧风俗中迷信的部分,正要破除,怎可反而欣赏?讲道理好讲,变感情可不
那么容易。那明灯亮烛、烟香蜡味,那辣痛而又欢乐的眼。。这一片民间群
众创造的神奇美妙的境界,依然不听从“道理”的说服力,还是照样成为令
我神往的艺术之天地。并且,还为自己寻找“理论依据”:爆竹声声,至今
仍是过年的重要“标志”之一,风行全国,见诸歌咏,未闻有人反对或批判,
但谁又不知那爆竹,本来也正是一种“迷信的产物”?先民用它来惊吓恶鬼
的,可是谁又从此推论出:今天制造、售卖、燃放它的中国人民群众,是在
提倡宣传“恶鬼论”呢?今岁新正初一,九点钟,我们首都四五千人,包括
党政领导同志的惠然肯来,莅临同聚,在人民大会堂观看陕西的“仿唐乐舞”,
那是戴面具的金刚力士“驱逐疫鬼、战胜邪恶”的舞,我看了印着朱红大字
的节目说明,说道是:“表现唐代人民向往太平康乐生活的愿望。”好了!
——我高兴地暗自庆幸说。因为,这舞分明是古“傩”舞的一脉承传,现在
已不再把人民的这种艺术表现一概简单地当迷信批判破除了,而终于认识了
其中包含着的并非不重要的意义。

我没有主张“发扬迷信”的意思,我是想说明一下,像鲁迅先生,他绝
不迷信,但他也说过,迎神赛会,是旧时的人民群众的唯一的每年一次的娱
乐机会,——当然也是他们自己创造的艺术形式——你把这个也反对掉了,
老百姓就连这么一点快乐也没有了。先生的看事物,想是不肤浅,所以,似
乎从来也没有人说他这是主张“还要迷信”。

话还是回到过年。正像从腊月初就已“进入”年节一样,除夜是从傍晚
就开始了。那余霞散尽的天空,淡青亮白,分外地空灵而温丽。归鸦从东飞
过来了,也似乎比常日回来得早。归鸦在这时也特别可爱,可念。我小时候,
仰面看它们,觉得是它们也想快些归家团聚。我也想过:它们一路归来,从
空中下看大地神州,无边寥廓,而万户千家,已在张灯结彩,贴上了大红的
春联,——别的不说,单是这一片大地上的春联年对,一夕之间,忽然朱颜
灿烂、遍满人间,这是何等壮丽、瑰奇的艺术世界!这就是我们伟大民族的
一种最高明的艺术创造,除了神州赤县,什么地方有呢?

长大了,然而童心不减。不管在多么困难、冷落的时期或地点,总要为
除夜买一件小小的物件儿,为节序点缀。初到成都,那个除夕夜只买到一枝
梅花,回寓插在瓶里,清影落于素壁,鲜香散入衣襟,于是自家守岁的意味
就满足了。回到北京,那时腊尾的街头如东四牌楼,还有一二农民肩挑自制
的八角红灯出售,四处觅寻,偶可幸运地遇到,急买一枚,手提着步上归途,
喜气盈怀,自觉“年味”已足了,是心里最美满的时刻,不再他求;沿路孩
童有不少瞪大双眼,羡慕地望着我和我这红灯。此际心中又喜又感怅然——
我如何能够每一儿童送他一个红灯,让他增添过年的乐趣呢?于是带有歉意
地走过他们。。

长大——不,老大以后,过年时候的头发成了“问题”,因为平时不修
边幅,非到发长逾寸,是不理不剪的;到了除日,可就急迫之感严重起来。


从小受到大人的教导:不能带着难看的长头发过年的,一定得理发。多年以
来,自己也很“在乎”的。到除日上理发馆?那可真是一番“艰辛经历”。
这个“问题”使我忧心忡忡。记得还是在成都,为过年买物而上街,只想得
一个红灯,无有,怅然而归,何以乐儿童、慰自己?但头发却更心烦,只找
不到空位可以很快剪理。焦急之中,天色已暗下来了,人人往家奔了。。那
心情大不是味。这时,忽见一处茶馆(成都以此著名),内中一位其貌不扬
的师傅,在一角简陋的椅子上给一人理发,旁无列坐等候的“长龙”,不禁
大喜!急就此师,请求梳剪。他欣然应诺,安安详详,为我的这一头难看的
长发劳动起来。我心中如释重负:明天大初一,不至于囚首垢面以会贺年人
了!但在喜幸的同时,我又端详他的一切,他不慌不忙,细致工作,一如常
时,好像不知道这已是除夜了,该“下班”回去与家人吃年饭了。。他静静
地做好他应做的全部“工序”,一丝不曾因为“特殊情况”而草率,或简省
一点儿。我这时才觉得人民中的这些工作者的品质的高尚,我十分感谢他,
——直到此刻,我仍然感念他,虽然我今年的长发“问题”已不再劳烦他解
决了。

1963 年夏天,忽蒙方行同志寄赠一幅新发现的雪芹小像,我真是如获拱
璧,锡逾百朋!因为雪芹乃是在除夜泪尽而逝的,我在这年岁除之日买了一
个木镜框,将小像装好,家兄祜昌适自津门来此度岁,于是请他题以字迹,
供起来,焚上一支香,点着一支红烛,以为祭芹之礼。从这年起,已二十年
了,除极个别的情形以外(比如1969 年在“干校”过年),我不废此礼,年
年必行。无香可焚,则将几片烘干的桔皮,放在一个小铜炉内,点燃之后,
发散一种清香异馥,比俗香更好得多——我取名曰“桔衣香”。烛火晃动之
下,静对小像,觉其“踽踽欲动”(东坡语),神观飞越——也百感交集。
独自行此,恍然久之,心与夜移——不觉已入明年了。。

我的这种过年“经验”,实在寒伧。名流雅士,诗酒笔弦,种种“高级”
盛况,是无有的,并不值得“纪录”。但是家家各有敝帚,不免自珍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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