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砚霓小集-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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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情,那并不是像许多人讲的那样,只是男女的爱情——譬如张君瑞与崔莺
莺,柳梦梅与杜丽娘。。等等同一性质。并且第一次对“意淫”这个重大题
目作了解说。雪芹的这种情,其实是在传写“闺友闺情”的现象下而抒写人
与人之间应该有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人应该用什么样的心情态度去对待别的
人。我以为这才是曹雪芹的小说真正的伟大之所在。把这种伟大“小化”了,
甚至误认了别的才是《红楼梦》的价值意义,岂不是一种绝大的错觉与损失?

以上种种,是想说明一个基本点:我做了若干各式各样、不同方面的探
索工作,中心目的只有一个,即是为了弄清上述的雪芹思想如何产生、发展,
如何表达、传布。。的一系列问题。说到最终极,一切考证、论辩,都是为
了达到这个中心目的的手段。

由于我所注重的是作家表现在作品中的思想内涵,而不是书中人物的“谈
情说爱”,所以我对考察作者雪芹特别关切,特别用心。由这里产生了几个
问题:作者与书中主人公的关系是怎样的?我至今仍然认为曹雪芹是以他自
身的经历见闻作素材而创作的。了解这样的小说,更需要对作者的时代背景、
家世生平做极大努力的探研,一切都必须摆到历史的特定环境中去观察和理
解。这样才不致从抽象概念出发——转一个圈子回到抽象概念。一切真理总
是具体的,所以要实事求是,《红楼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只能从事实出
发来求得解答。其次,我用的办法是:多角度,多渠道,多关系。这“三多”,
是我努力探索目标的办法,我不喜欢只“跑单线”,只懂直接,只讲表面—
—那样连一般事物也很难掌握其真相,更何况像《红楼梦》这么特殊而复杂


的事物呢?

说到这里,读者大约会更能理解我开头就说的必须有卓越的诸般门类学
科的专家们共同组成“研红班子”的意思了。因为一个人,愈是深入研究《红
楼梦》,愈是感到自己的学识水平的严重不够。这实在不是某一个人的“独
家经营”的事业。谁要存着这个念头,谁就是根本不想尊重《红楼梦》,只
想“尊重”自己。

由于我不喜欢“就书论书”——就流行的百二十回本这个“客观存在”
来讲《红楼梦》的思想艺术——因为那样是不区别真伪,搅一锅胡涂粥的方
法,所以我极严原著与伪续(后四十回)之界限。为了考索真的《红楼梦》,
我在红学范围中又特别注重四大分支,即:一曹学,二版本学,三脂学,四
探佚学。曹学专研作者的一切,是个根本工作,绝不是什么“外”学,这才
是真正的内学。版本学是要恢复雪芹的真手笔——它被程高等人纂改的太苦
了!脂学专研脂批,因为它深知作者,见过全书的唯一一种第一手资料,价
值极高。探佚学是专研雪芹原著八十回以后的主要情节、基本布局和整体构
思的轮廓概况。只有做好了探佚学,才能谈得上对雪芹的真思想、真才华、
真美学观念、真精神境界。。有一个初步的理解。在此不妨提到,经过多年
的摸索追求和倡导,脂学和探佚学两门学问已告成立,都有专著出版了,此
为红学史上深可欣幸之事。

我还喜欢“提端引绪”。质言之,就是治学中大大小小的课题,无计其
数,势难尽了,因此常把一些发现、线索、初步见解、某种可能——一切值
得注意而不宜掉以轻心的问题,作一个简要的“提引”,以便后来者从此得
到触磕,而把研究工作继续和深入下去。比如雪芹在咏林四娘时写了“流寇”
字样,于是评家据此断言雪芹的阶级立场是反动的,反对农民起义的;我根
据史实,提出林四娘事件在李自成之前,其“流寇”另有寓意。现在,证据
越来越明显,同意这个说法的研究者越来越多了。诸如此类,我自己是没有
什么专文细论的,但是启发工作文字不一定很长,意义却不一定很小。

再一层,就是我喜欢“想事儿”——说是“思考问题”就显得堂皇了。
比方,胡适考察曹家的结果,说曹寅讲排场、喜挥霍,雪芹从小便有一个“很
富丽的文学美术环境”——这是他对曹家的唯一的一点“认识”,也由此才
得出他的“坐吃山空,自然趋势”论来。我却觉得事情恐怕未必如此简单。
后来一深细探研,才知道康熙与曹寅是“外是君臣,内如手足弟兄”的“嬷
嬷哥哥兄弟”的亲切关系,才知道雍正夺位后,他家受了“党祸”的干累(雪
芹的至交敦家,正是同样被雍正视为“奸党”的家族),子孙遭遇异常不幸。
我于是才又明白“包衣”旗籍人曹寅的“思想问题”,那是颇不单一的,他
有很深的感慨和难言之苦。由此,才又想到有清一代何以能产生曹雪芹这个
伟大思想家。然后又想到满汉两大民族汇合以后所孕育的新的类型的文学艺
术家如雪芹等等这样的问题。不把《红楼梦》摆到这些历史环境的应有位置,
不把它提到中国多民族文化关系史的角度和高度去看待问题,将永远无法真
正理解曹雪芹的伟大端的在于何处。这么一来,我想的“事儿”就不是一点
一面,也就不是“富丽的文学美术环境”这类见解所能“共语”了。

我从开始接触红学,以至于今,大致说来,心力所注,理解过程,略如
以上所举。如果称得上什么体会心得,也不过就是这些。

自然,我想得多,做得少,做得更不够好。我是一个不学之人,底子很
差;加上后来主客观上的复杂原因,我的红学研究并没有如心之所愿那样顺


利进行,并且就在能进行时,也是困难很大。由于学识所限,纵使所见不无
一些道理,又可能有其失误偏颇。我这一点经验,是红学史长河中的一个点
滴。唐高宗曾云:“轻尘足岳,坠露添流。”连坠露也能添流呢,我贡献的
这一滴坠露,愿为洪流添此些许,不自知其可否也。


愿抛心力作词人
——读《迦陵论词丛稿》散记

面前一册迦陵论词。世上名著如林,近来好书益富,目坏之后,皆不得
读,当然无从发生“谈书”的兴会。可是这一回因见叶嘉莹教授的论词新编,
颇有一些感触,情不能已,想略抒所怀,——这实在够不上什么“评论”。

如果真想评介这部书,那我必须也写“一部书”才行;几千字的文章,
不知该怎么“分配”?这部书名义只是论词——晚唐五代、南北宋、王静安、
常州派。。论述咸周,赏析兼至;但是我劝关心文学艺术的学子,都不妨读
读它,因为这实在不止是词的事情,甚至也不止是广义的“诗”(现在所谓
“诗歌”)的事情,它涉及了文艺理论和美学上的很多问题。它是一部倾注
数十年心力,会通中外研贯古今的探讨我国诗词美学的精义妙谛的学术著
作,它从风格才调、修辞手法一直研索到中华民族的独具特色的诗词的最高
最深的核心——比兴、寄托、境界、神韵。。这些最要紧的问题。所以说,
不是也写“一部书”,就很难“全面”而且“深刻”地(这些都是很多文章
喜欢用的字眼)评介这部论词之作。即使我有了这样的资格,那还得有了相
应的条件,所以只能“俟诸异日”了。至于此刻,我只打算就其中的一篇,
小谈一己之感受。我选中的目标是:《拆碎七宝楼台——谈梦窗词之现代观》。

梦窗词?天哪,谁敢谈呀?怎么谈呢?当然,对于有的评论家、文学史
家来说,那简单容易得很。一是雕琢粉饰,二是词意晦涩,三是支离破碎,
四是形式主义,五是影响很坏。完了。还有什么值得多说的吗?这种“鉴定”
一直是统治着想学点文学的人们的。当然,如叶教授所举的,也有那么几个
人对吴文英有好评,因此她说梦窗词人历来是个“毁誉参半”的作家。天哪
——我再唤一声,难道那少得可怜的几个人够得上“半”吗?吴文英若真是
得有“半誉”,他算万幸,早该“含笑于地下”了。毁誉参半云者,不过是
她为了行文之便,拈用常言,聊为梦窗解嘲就是。

说也奇怪,我知道叶嘉莹教授的诗词,风格与梦窗绝不相近;她研词的
兴趣中心,也不在梦窗一路;她的师承渊源也不是梦窗的知音。因此我曾判
断,她素昔不怎么喜欢梦窗;不会对梦窗有特别的见解。这种判断,前半是
对了(她自己在书中表述过此意的),可是后半却大错了。说真的,当我看
见这篇论文足足七十页之多,是十篇中最长的一篇是不必多说了,但它竟占
了全书的五分之一!我简直是大吃一惊,暗叫一声“惭愧”!

说不清怎么闹的,我从小喜欢吴梦窗,并且对自家、对友人都一直说:
“这是惊才绝艳!”为什么喜欢他?为是见他“字面华丽”?未免小觑了在
下。我自己莫名其妙地把曹雪芹的八个字拉来和吴梦窗联系上了:“红飞翠
舞,玉动珠摇”!我认为,这种自创的,只有这种自创的文学语言,才能形
容得出梦窗的特色的一面,要比“笔歌墨舞”精彩得多、恰切得多。但是,
这是我对梦窗的全部“理论”了,其余的,想得多,说得少,更谈不上写文
章了。我看看别人论梦窗的,大都尔尔,心窃有疑,而莫敢问焉。

如今且看她这文章的题目:“拆碎七宝楼台”六个字,又好懂,又难懂。
好懂是人人皆知这句话的来历出处,难懂是不知她用来又是何所取义。这也
先得费点话。

身跨宋、元两代的《山中白云词》的作者、词曲世家的张炎,作了一本
书叫《词源》,影响很大。书中的第五节,“清空”标目之下,说了几句话,


道是:“吴梦窗词如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他只顾
一说不打紧,吴梦窗从此就再难翻身。就我所知,老辈词家如朱彊村,说过:
“七宝楼台,谁要他拆碎下来看?!”①我记得当年先师顾随先生就也说过:
“见为片段,以拆碎故。”其意实在暗合,它原是一座好楼台,谁叫你拆碎
了来看?拆碎了之后,哪个不是“不成片段”,又岂独梦窗?我每见这种仁
人志士,为屈抑者打抱不平,敢说几句话,辄为私下称快——而不敢公言也。
再如,张伯驹先生在《丛碧词语》中也说过:

“梦窗《祝英台近》除夜立春词,前阕云:‘残日东风,不放岁华去。

有人添烛西窗,不眠侵晓,笑声转、新年莺语。。。’句句扣紧是除夜立春,

彭羡门谓兼有天人之巧,信然。《风入松》‘听风听雨过清明’一阕,情深

语雅,写法高绝。《高阴台》丰乐楼词:‘东风紧送斜阳下’,何其神色动

人。后阕:‘飞红若到西湖底,搅翠澜,总是愁鱼。莫重来,吹尽香绵,泪

满平芫。’可哀可哭。此等词,秾丽清空,兼而有之〔按此正针对张炎之论

而发,张氏标‘清空’为词之极则,则贬梦窗为‘质实’〕,安能诮为‘拆

碎七宝楼台’?。。”“后人学梦窗者,必抑屯田。然屯田不装七宝,仍是

楼台;梦窗拆碎楼台,仍是七宝。后人既非楼台,亦非七宝,只就字面饤饾

雕饰,自首至尾,他人不解,亦不知其自己解否耳。”

我在为此词话作序时曾说:“(论梦窗)皆妙语如环,精义自见,。。
多能屏去成见,为公平之言,见赏析之旨,新人耳目,。。”②这些例子,要
算是对“七宝楼台”一重公案的极有价值的讨论了,但这些老词家,言简意
赅则有之,大抵数语而止。要想作细密深切的学术研究,写出周详精到的正
式论文,就非他们之所擅场了。在这种情况下而读到叶嘉莹教授的此一宏篇
杰构,我的心情之非同一般,不为过分吧。

叶教授的论文的第一个高明之点是,她并不鳃鳃计较纠缠,梦窗到底是

不是楼台?是不是七宝?该不该拆碎?拆碎准能“成为片段”?等等,等等。

她从完全崭新的一个角度,来考察论证了张炎(以及他的追随和盲从者)所

以不能理解吴文英这个伟大艺术家的根本原因。她提的,一点也不繁缛骈罗,

五光十色,只有两端。她指出,吴文英写词的手法是与传统的手法相违逆的,

所以不为人所理解,不为人所接受,反而,遭到了诬罔诋毁,而很少人能为

之剖白洗雪。我的读后感慨,首先在于此点。

我想起了李长吉,想起了李义山,想起了曹雪芹。。这些艺术大师,与

梦窗不同,各自之间也相殊异,但不知怎么的,我的“错觉”使他们一齐向

我涌来。。他们都曾承受过(也许还在承受着)重大的骂名和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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