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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能直言指其得失。先生迺若稼轩之奇岳珂,遂极相重,引以为知音。而众
老先生闻之,颇讶狂言,不无讥议。但我自信论道论艺,对事而非对人,绝
无扬张抑李之心,所见如彼,何须以他人之所议而易我心之所降乎。
然欲识先生之词,宜先识先生其人。词如其人,信而可征。我重先生,
并不因为他是盛名的贵公子,富饶的收藏家,等等。一见之下,即觉其与世
俗不同:无俗容,无俗礼,讷讷如不能言,一切皆出以自然真率。其人重情,
以艺术为性命。伉爽而无粗豪气,儒雅而无头巾气。当其以为可行,不顾世
人非笑。不常见其手执卷册,而腹笥渊然,经史子集,皆有心得,然于词绝
少掉书袋。即此数端,虽不足以尽其为人,也可略觇风度了。因此之故,他
作词,绝不小巧尖新,浮艳藻绘;绝不逞才使气,叫嚣喧呼;绝不饾饤堆砌,
造作矫揉。性情重而气质厚。品所以居上,非可假借者也,余以是重其人,
爱其词。
伯驹先生的词,风致高而不俗、气味醇而不薄之外,更得一“整”字。
何谓整?本是人工填作也,而竟似天成;非无一二草率也,然终无败笔。此
盖天赋与工力,至厚至深,故非扭捏堆垛、败阕百出者之所能望其万一。如
以古人为比,则李后主、晏小山、柳三变、秦少游,以及清代之成容若,庶
乎近之。这种比拟,是论人之气质,词之风调,而不涉乎其人的身份经历之
异同。就中小晏一家,前人谓其虽为贵公子而有三痴焉,语绝可思。我以为
如伯驹先生者,亦曾为公子,亦正有数痴,或不止三焉。有此数痴,方得为
真词人,而所作方是真正词人之词。古往今来,倚声填句者岂止万千,而词
人之词屈指可数。以是义而衡量先生之词,然后可以不必寻章而摘句矣。
我为《丛碧词》作跋,时年二十余,翩翩绿鬓少年人也;及今重为此序,
皤然揽镜不自识其谁何;而先生谢世,墓草离离,昔时言笑,皆成词林掌故,
闻者已稀。灯下走笔,曷胜闻笛之感。而序之不能成文,无以发先生词之光
耀,复何待云。文章赏析,事最精微,自陆士衡早有笔所难宣之欢,况不学
如余,无能为役,故乃粗陈浅绪,以见交期;或所未知,或略,较胜支离。
先生若在,当一笑颔之。谨序。
甲子正月下浣周汝昌拜书
于北京东城脂雪轩
春明风土系吾家
——《燕京乡土记》序
明人刘、于二公的《帝京景物略》,真是一部奇书,每一循诵,辄为击
节叫绝。——然而高兴之余,却又总带几分怅惘之感,因为,在我寡陋的印
象中,似乎数百年间,竟无一人一书堪称继武,在他们之后,拖下了这么大
的一片大空白。这难道不让人沉思而慨然吗?多年以来,此种感慨日积日深,
——不想今日要为云乡兄的《燕京乡土记》作序,我心喜幸,岂易宣喻哉!
乡土记有甚可读?有何价值?我不想在此佳构前面回答这种八股题,作
此死文章。汉人作赋的,先讲“三都”、“两京”;三国诗人,也有“帝京”
之篇。看来古人所以重视“皇州”、“帝里”,不一定只因为它是“天子脚
下”。不论什么时代,一国的首都总有巨大的代表性。燕都的代表性,远的
可以上溯到周武王分封,近的也可以从辽、金说起——这“近”,也就有七
八百年呢!这其间,人民亿众,歌哭于斯,作息于斯,蕃衍于斯,生死于斯,
要包涵着多么广阔深厚的生活经验、文化内容?恐怕不是电子计算机所能轻
易显示出答案来的。我们中华民族,就在这样的土壤上,创造积累出一种极
其独特而美妙的文化;这一文化的表现形式,不只是存在于像有人盯住的“缥
湘卷轴”之间,却是更丰富更迷人地存在于“乡土”之际。这一点,往往为
人忽略。忽略的原因,我认为是它太神奇而又太平凡了,于是人们如鱼在水,
日处其中,习而与文化,于是只见其“平凡”,而忌其神奇,而“平凡”的
东西还值得留心与作记吗?这也许就是刘、于二公之所以可贵,我常常这样
思忖。
“乡土”到底是什么?稍稍长言,或者可以说成乡风土俗。乡风土俗,
岂不“土”气乎?仰慕“洋”风的,自然避席而走。但因沾了“帝京”的光,
或许就还能垂顾一眼,也是说不定的。其实,“帝京”的实体,也仍然是一
个人民聚落的“大型”物罢了。一个小小聚落的“乡土”,却也是很值得为
之作“记”的呢!
我打一个比方。譬如这“庙”之一物,今天一提起它,想的大约只是一
个“迷信象征”。事实上并不是这么简单的认识论所能理解说明的。如果他
一乍听庙和社会密切相关,会惊骇诧异或嘲骂其“荒谬”“错误”。因为他
不知道中华民族的文化历史,我们的老祖宗们,凡是聚落之点。必先有一“社”
(也许设在一株古树之下),群众有事——祭祀的、岁时的、娱乐的、商议
的、宣传的。。都以此“社”为“会”众之所。从这里发生出一系列的文化
活动形式。后来的庙,就是“社”的变相遗型(众庙之一的“原始体”叫土
地祠,就是“社”了)。庙的作用,远不只是烧香磕头一类。应当想到:建
筑、雕塑、壁画种种艺术,都从此地生长发展。唱一台戏,名曰“敬神”,
其实“娱人”(“心到神知,上供人吃”的俗谚,深通此理了!)。而戏台,
总是在庙前头的,其实是农贸市场和节日文娱演出的结合体!所以鲁迅先生
早就指出,这是中国农村人民一年一度的唯一的一种自创娱乐形式,把它当
作迷信反掉了,则农民们连这么一点快乐也就没有了!——讲“乡土”,其
中必有与“庙”相关的事情,这是我敢“保证”的。这些事,难道不值得我
们思索一下吗?
我们常说“人民的生活”这句话。其内涵自然有科学表述,今不多及;
然而假使人民的生活当中不包括我刚才叙说的那一重要方面,那么这个民族
(伟大的民族啊!)还有什么“意味”可言呢?这个民族有他自己的文化历
史,有他自己的乡风土俗,这如不是一个民族的一种标志,那什么还是呢?
历史的时间长河是望不到尽头的,时代要前进,科技要发展,文明要进
化,社会要变迁。。但不管怎么进展变化,中华民族的根本质体与精神是不
会变“土”为“洋”的。以此之故,后人一定要了解先人的“乡土”,知道
他们是怎样生活、为什么如此生活的深刻道理,才能够增长智慧,更为爱惜
自己民族的极其宝贵的文化财富,对于古今中外的关系,才能够认识得更正
确,取舍得更精当,而不致迷乱失路,不知所归。
如此看来,为燕京之乡土作记,所系实非细小。以“茶余酒后,谈助可
资”的眼光来对待它,岂不浅之乎视之了?
开头我提《帝京景物略》,此书确实不凡。但它以“景物”为主眼,除
“春场”等个别条目,记“乡土”的实在不够丰富。如今云乡兄的这部新书,
大大弥补了前人的阙略、长期的空白,使得我们不再兴惘然之慨叹,其于后
来,实为厚惠,不独像我这样的一个人的受贶良多而已也。
云乡兄的文笔亦佳,使刘、于二公见之,或亦当把臂入林。这也是不可
不表的。
我草此序,极为匆促,不及兼作题咏,今引前年题他的《鲁迅与北京风
土》的一首七律于此,也算“义类”相关吧:
至日云鸿喜不遐,春明风土系吾家。
轮痕履印访南北,酒影书魂笔整斜。
霏屑却愁琼易尽,揖芬良■墨难加。
揩摩病眼寒灯永,惆怅东京总梦华。
1984 年6 月13 日
《红楼梦辞典》序
《红楼梦》(《石头记》)传抄问世之后,到乾隆末年便有“红学”专
著出现,其中已经包括着对于个别词语、典故的寻绎与解释。清末文士杨掌
生,自言多年留意疏记《红》书中所见典章、制度等条目,引据书册,以为
笺注,积至二千余条。旧日(亚东图书馆“新式标点”排印以前)坊间流行
本《红楼梦》(又称《金玉缘》),卷端列有多项“附录”,有一项叫做“音
释”,就是把《红》书中的新鲜冷僻的字眼,摘出而注音加释。这些“事例”,
表明了读《红》之人需要注解以为之助,而且早已有了“辞典”的滥觞和先
河。本辞典正是从此一源流发展而来。
以上举了三种往例。我觉得这个“三”也并非偶然之数。在我看来,《红
楼梦》这部书的内涵和性质决定了以上三种注解的必然产生。试为分疏,以
明斯义:
曹雪芹一生穷愁著书,略与太史公所写的虞卿相似,可是他单单选取了
野史小说作为表现形式,而当时小说的主要读者对象是“市井之人”(即鲁
迅先生《中国小说史略》中所说的“细民”),雪芹在书的开头就明白无误
地点出了这番意思。这就决定了《红》书的通俗性质。大量口语的运用,超
越了以往的同类作品。而这些口语,向来是缺少“定字”的,因此脂砚斋常
常赞赏雪芹为这些俗语审音选字的才能(如“冷风朔气”的“朔”字①),或
者径行指明某字出于《谐声字笺》(如“■”字①)。这些,可说是全为“市
井”“细民”而设,并不是给学士鸿儒们看的。这一类词语,不妨说是构成
《红楼梦》语言的主要“成分”,自然是辞典选设词目的重点。
这一类,虽属日常习用惯闻之语,也因时代、地区、场合等条件的改变
而需要注释。如“理论”一语,是“理会”“留意(筹思、处置)”的意思,
“不理论”就是“无心、无暇去管顾(人或事)”。这要注。“罢了”一词,
如只注成“完”、“已”、“休”等字面义,则完全不能体现它在《红》书
中的实际用法,其口吻神情,随文而异,含义丰富。如宝玉对某人某事之“也
只得罢了”是说他无可如何,只好放过去。若贾母见了某一事物(如食品、
菜肴)而说“这个倒罢了”,那却是对它的很高的评价(实意是“也行了”
“也过得去了”)。这些当然更需要注。再如“白”这个副词,一般只知道
有“白说”、“白费”,即徒然枉作之义,可是如果你拿这个意思去读曹雪
芹的书,便不能到处通行,——等到你看到本辞典对这个“白”字的解释,
你当会暗自惊讶:原来它有这么多种不同的含义和用法!而这些,你在一般
辞书中大约是找不齐全的。
由于历史时代的推迁,以及社会条件(地区、民族、阶层、家庭、职业
等)各异,古代作家使用语言往往有他自己的特点和规律。例如曹雪芹指称
某些人时多用“一起”,而不常用“一伙”、“一群”。他写下的口语,如
① 口语俗谚中的某些字音,并非有音无字,可以随便乱写。本字冷僻,俗常往往以他字充代,例多不可胜
举。此处所涉,是一位文学家如何“处置”这种困难的问题,而不是指语文专家考定“本字”的那种治学
之事。
① “■”,今通作“逛”。《谐声字笺》,其具名、作者、年代,请参看拙著《红楼梦新证》第七章《史事
稽年》。曹雪芹时代的一些字体,如“一淌”的“淌”,今用“趟”;“狠是”的“狠”,今用“很”,
等等,为数不少。今日铅字排本皆已改用通行体,其迹遂不复可见。
从语言学角度去看,已属近现代范围了,可是你在《红》书中找不见“现在”,
而总是用“这会子”;找不见“行不行”、“可以”、“与否”等字样,而
总是用“可使得”、“使不得”。你也绝不会找见目今文艺作品中大量使用
的“不过”,而总是用“但只是”。。。这些未必都能在辞典中获得显示,
但是研究《红》书语言的人,却不能置而不论①。
嘲骂坏女人,如贾府中人问智能儿说“你师父那秃歪剌”如何如何,这
里的“歪剌”乃“歪剌骨”之省略语。表示忽然、蓦然意思时,说作“忽喇
巴儿”。这类词语,记得像《长安客话》这种书都有记载,是北京地方土语,
来源甚早(疑心或与金元等时代少数民族语言有关)。这自然更需要注解。
还有一类词语,似乎辞典之中无收录的“合适地位”,但又容易为读者
(特别是译者)忽略和误解。如“我说呢”,意思近乎“啊,原来如此”或
“这就无怪乎了”。又如“可是说的”、“可不就这样罢了”、“可不是”、
“可是呢”,这些“可”或“可不”,都不是今天用法中的转折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