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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编排法也自成特点。今日之读者,分看合看,可领悟我们的汉文汉语的
历史发展与相互关联。“文言”、“白话”是个异常复杂的文化问题,二者
的关系是千丝万缕的,并非像有人想像的那么泾渭分明,冰炭敌对。那样看
我们中华的语文,是非科学的机械观点。漫说古代,即在今时,人们的“口
语”、“白话”中,还涵有很多的“文言成分”,不过是不细思,不自觉罢
了。广东“白话”里那“文言”可以吓倒一些小儒!中华语文似乎“天生”
地就具有“文言性”,——你如不相信,请把广东人赞赏女郎之美的“靓”,
请柬上通用的“敬请光临”的“光临”,讣告消息中的“遗体火化”的“遗
体”。。都请你说说这究属文?还是属白?如属文,你将如何把它们“译”
成白?这不是笑谈,这是科学的重大课题——我提这些“闲话”,意在提醒
读者,当你披阅本书时,从文、白两方的并举中,你会获得意想不到的文化、
文艺、语言、历史、社会。。诸多方面的学识与教益。并不是“看小说等于
消闲解闷”。
正因如此,我深感这套丛书的意义是多层面的。它的出版,将对教学、
科研、阅览、赏析、创作借鉴等不同领域均起到很重要的作用。它的涵盖广,
遴选精,不但给人们提供了一个扩展眼界的方便机会,而且还能让读者获得
一个中国本土小说的史的概貌,史的脉络。这将大大医治某些“言必称希腊”
病症。中华文化之弘扬,虽然仪态万方,气象万千,然而舍历代小说而不观,
哪儿再去寻找更便利更丰富更有意趣的“捷径”呢?
祝愿此书的“问世传奇”,广行寰宇,光焰不磨。
壬申六月初吉于燕东眷玉轩
《历代百字美文萃珍》序
这确实是一部“奇书”。说它奇,奇在何处?第一,奇在“百字”。第
二,奇在“美”文。第三,奇在它选录的这种奇文竟达400 篇之多。还可以
再列几奇。但我提出的这三奇,已是大观了。
晋代陶元亮首先标出了“奇文共欣赏”的名句,成为中国文艺审美学中
的一个崭新的概念,影响实在大极了。文何以重奇?只因“文似看山不喜平”,
山之美就在它的“不平”——寻求“平之美”的人,绝不会跑到山那里去,
“缘山求平”比“缘木求鱼”还更稀罕些。文之美亦在“不平”,不平即其
美之所至。因此,我一向认为:奇文与美文,其致一也。
我们中国人讲文,似很早(魏之曹丕)就标举一个“气”字,此气须“遒”
——大致粗解为健举与紧凑,即不平不缓,不塌不蔫。打比方,某地方的人
讲话时,通常多是“低眉顺眼”地绵绵絮絮地讲下去,无起落,无节奏,无
警策,无停断,无转折,无休止——听得人简直要睡。那就是一个“平缓”
之病,为文之大忌。而今日“文章”,此病为“常发症”。由此可见,美文
者,并非出于雕描粉饰的俗义之“美”。这是第一点。
那么,为何又来标榜一个“百字”呢?语亦有之:“文不制繁”——下
笔洋洋万言,“不能自休”,这自古是为文之大忌,为文之可笑处。纵观文
之史,越到后世越罗嗦冗赘,浮文涨墨,废话连篇。这种文是催眠良剂,读
多了甚至会降低“智商”的。故意拉长篇幅,断乎成不了奇文美文,因为那
必然是“不平”的反面教材。如今本书为了强调警醒这种文弊,特标“百字”
一义,真可谓奇中要害,一箭破的,非真知文者是提不出这个关目的。
那么,“一百零一字”的文就不会入选了吧?这叫抬杠,或者缠夹。本
书所选,有一百好几十字的——但一超过二百字就不收了,以“百字”为基
数,取其警策,是用不着胶柱而鼓瑟,食“今”而不化的。百字,好极了,
精精神神的,干净俏丽的,磊落斩爽的,——奇、美,皆于百字而得见之。
这还不真是好极了吗?
有人说,现代世界,生活节奏愈来愈快了,时间更紧张了,没有足够的
余暇去读长文,所以短的更适合今世读者之要求。如此云云,自然也成章顺
理,很觉不差。但从认识中华之文而言,那是枝义,与文的本体本质并无必
然关系。
这一切,我们是在讲中华之文,这是大前提,不能忘记。汉语的“文章”
这个名目,原是由“绘画加音乐”而组成的词。“文”本是“纹身”的意思,
那就是一种图画。“章”是指乐曲的节拍段落。这种以艺术来指喻文学的文
化观念,极为重要,也正是中华之文的最大特点特色!
如用今天的话来说,这种文首先具有“形象性”的美,而同时又具有“音
乐性”的美,二者融汇,乃成美文。
这前一点,今日之人已经习闻,“形象鲜明”、“形象思维”等等语式,
或可借用来,不必更多解说了;对于后一点,“文,还要有什么‘音乐性’?
我没听说过!”就不那么容易“接受”了。
通常一个很大的错觉误解,总以为一讲韵律音节,那只是诗词的事情,
“散文”里哪儿又出来这个?——这就是完全不懂得中华之文的说话和态度
了。
其实稍明汉字本身特点的,作一番思索,就不难悟知:汉字的极大特点
是单音,重音字都由“四声”(古声比“四”还多)区分。这个巨大特点使
得汉字文学本身“就是”音乐文学!有“音乐耳”的人,一听人念,就觉其
懂不懂、美不美了。旧时的学童,为什么都要能背诵文章?古文为什么都能
“琅琅上口”?如不明此理,就会“奇怪煞”,或者竟批那是陈旧腐败的“陋
习”了。
我在此讲说这些,是想提醒读者,在阅看本书时,多“分神”注意一下
我们中华之文的特色,领会它的来由,它的优美,而不要把事情弄颠倒了。
有人会说:我又不写古文、“文言”文,我注意这些有何意义,作啥用
场?
如果谁这样想法,我料他所写的那“非古文言”的“白话文”,也一定
好不到哪儿去,未必能奇能美——引不起陶公的欣赏愿望。
“白话文”,好像是胡适先生的最得意的“创造”,他竭力反对一切“文
言”。但我要问一句:既白“话”了,怎么还又是“文”呢?!岂不两个字
就自己打起架来?胡先生正因为只引进西方文化观念而用以对待祖国之事,
所以并不晓得汉字“文章”的本质和特征都是什么样的,盲目反对传统的“文”
的一切命脉和精魂,其流弊并不是每一个论胡之人所认识到的。好的“白话
文”,实际上也断乎不是“写话”——随口胡扯瞎聊,照样变成“字”,就
能叫做“文”了?一点也不是这么回事。然而“白”“话”,但还得是“文”
才行。否则,那正是不理会中华文化的一种表现。
因此,我敢说一句:凡认真来读这本百字美文的人,认真思索中华之文
的命脉与精魂的人,一定能大有收获,而十分有助于他去写他的“白话文”。
这,应该就是本书的贡献与价值吧。
癸酉三月将尽,写记于燕京(时正召开八届全国政协大会中)
《中国古典小说卷中诗词鉴赏》代序
——诗词韵语在小说中的意义
诗词韵语,包括“四六文”式的骈句、联语等文体而言(因韵不单指韵
脚,也指句中声律),常见于中国古代或近人所作古典风格的小说中,这是
在西方小说中并不存在的一种特色。这些韵语之出现于以叙述为主体的小说
作品中,其作用或意义何在?是否累赘多余,有“混杂”“失调”之病?在
欣赏和研究中国小说时,是不容不细加思索领会的课题。
对此课题如欲有所理解晓悟,只从“体裁”、“形式”的观念中去寻求
答案是不行的。这必须从中国小说史的脉络和中国韵语本身的性质来索解,
方能获得它的真正的意义(作用、价值)之所在。
中国小说的本质是史的一个支流,故有“野史”、“稗史”、“外史”、
“外传(史传)”等别称,即“正史”以外的史书之义。然从形式发展上讲,
它除了本身是“叙述体”之外,还接受了佛门宣讲的巨大影响,即僧人自早
是以讲说佛经故事为形式而宣扬教义的办法,而那是以叙说与韵语(偈颂)
相间、交织而进行的,古称“转变”(今通称“变文”),“转”本义即是
“唱经”的意思(也称“转读”)。因此民间说书艺术就借鉴参采了变文的
优点,也以叙说与韵语相间而组成之。后世统以“小说”为名的通俗文学,
所以有“平话”与“词话”之两大派系,亦由于此:前者是纯叙述体为主,
后者则叙、韵交织,亦即“说唱文学”的名目之所指了。
平话,后来写作“评”,流变为“说评书”的评。疑心古时“平”本含
有不夹以转唱的意思。而“词话”的词,实际也是广义的韵语的一种代词。
“说唱”形式所以盛行,是由于这能避免只说只唱的单一感,而起到变
换、调剂、丰富的作用,给听众以更多的美学享受。这就是它最大的优点,
亦即其独特的艺术价值。近世与现世小说,则因受了西方小说的观念与形态
的影响,逐渐变为纯叙述体,完全抛弃了早先的传统民族特点。
“转”“唱”部分,本来是为了“听”众而设计的,而不像后世是单为
了“看”小说那样,因而它的内容(或“性质”)也与后世不能全同,比如
有的唱的部分乃是一种“重述”,即以韵语再一次撮叙方才讲过的那段情节。
但印刷术发达之后,“听”说唱必然逐步分出一大支是“看”说唱,于是那
韵语部分内容与性质也就向适合“看”的方面发展起来。“重述”、“撮叙”
日益减少了,诗词韵语的“本等”日益彰显了,即:抒情是它的本色,于是
对叙述部分过后,随即加上了抒情的部分——慨叹,赞美,讽刺,警戒,评
议。。便是很多小说中韵语部分的内容了。
这种抒情的“唱”的遗痕或变相,也可分为两类:一类如《三国演义》,
其大多数诗句咏叹,“后人有诗叹曰。。”等等,是采自前人的现成篇什。
另一类则是出自小说作者本人的同一手笔。
除了咏叹性的诗篇韵语,还有人物出场时对他(她)的形貌风度等等总
括题咏的,或战斗场面的写照的,都能使景象气氛精神倍出,给单纯叙述增
添了神彩。再如《西游记》,相间的韵语骈文特多,尤其是在一段精彩的故
事(“七十二难”之一难)结束后,师徒一行重新上路,于是夹以一篇,常
常是远远望见一座山林,一个去处,景色如何,吉凶待晓。。立刻将读者引
入新的想像,将“取经”的路程进展,时空的推迁,美巧地显示于字里行间,
取得了极大的艺术效果。这就绝非“白话”、“讲说”所能比拟,更难代替。
另一类就是作者代书中人物安排的“作品”了。这类尤以“佳人才子”
派的唱和题咏等为特多。正如曹雪芹所说,当时流行的俗套小说,甚至本无
故事情节可言可观,而只是为了先作了几首“艳诗”而后才编造小说的。这
类除个别极少数高手而外,价值大抵是不大的。
这一类中,应该特别提出《石头记》,曹雪芹为人物代拟的那些诗、词、
曲、谜语、酒令。。不但文学价值高,每篇切合每人身份、性情、口吻,而
且没有一篇不是字面意义的深层又兼具为后文伏线的巧妙作用的。因此,这
种诗词韵语就更是全书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其性质不但与“说书人”的咏
叹是绝不相同,而且与“佳人才子”书里的“淫诗艳赋”更是不可相提并论
了。
还有一种非文人作品,如说书艺人的开篇时常念一首《西江月》或“四
句提纲”(绝句诗)等形式,本来是“序引”、“总括”的意思,但后来也
有很多小说每回回首或回中都有诗词,只是一种“引用”的点缀,往往世态
人情,悲欢哀乐,无所不可,而与本回情节却无必要的联系了。这种,或出
于艺人,或出于下层文士之手,文学水平不一定十分高明,但常常别具风格
意味,反映当时政治明暗,社会情状,人际关系,道德风尚。。等等,虽然
可省可删,不妨害正文的完整,但亦仍有其独特的地位,未可尽贬。
总起来看,中国小说与诗词韵语的渊源关系非常久远深切,是一种极大
的民族文艺的重要特色,性质不一,内涵丰富,作用多般,具有美学价值,
是西方小说所没有的宝贵成分。近现代的小说作者因为本身对民族文学体裁
形式不熟悉了,对诗词韵语的写作甚至是不懂了,以致完全仿效西方纯叙述
体而丢弃了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