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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没见?胡适先生是位力倡“白话文”的大师,但他有一部书题曰《胡适
论学近著》,怎么不叫“胡适所作的讨论学术的近一个时期的记话”?他写
信告诫我:切勿写一句“文”呀。
这就很麻烦了,问题不是两句话能说清的。
我少年时,常听人议论,意思是以“的呢吗啦”与“之乎者也”对比,
其不言之意透露出不以“白话”为然。当然,“文”“白”之异,不仅仅在
于四个“虚字”的替换,但我确实买过一部书,即旗人名家震钧的《天咫偶
闻》原刻本,封面有清宗室载润(宣统帝的长辈)的几句题记,他说,此书
若拿先前记述京师掌故名胜的某书来比,那“差的远矣”!
这四个字的句法,你说算“文”算“白”?看了令人又解颐启颜,又觉
一种说不出的“别扭”,中国人的“文字”或“话字”,到了这个时代的这
种表现,真是啼笑皆非之“境界”。
但我并无笑话载润先生之意,他不“顽固”,已肯运用“白话”了,只
不过还积习未除,末尾拖着一个“矣”的辫子,贻讥于“白话文学家”,则
留下了那种历史时期的畸形痕迹。
1995 年12 月4 日,《人民日报·海外版》发表拙“话”(不是“文”),
题为《中国文化(不是“话化”)讨源》,忽然收到来自美国休士顿的惠札,
寄信人杨先生说喜读拙“文”,然后说已将那“文”修改剪寄回来——他批
评我说:文与话有别,写文不能与话一样,而现时名家却多将二者混为一体。
我读了他的信札,着实感动。因为他说出了我心里的话。
我回信谢他,承认自己久有这一种看法,但自己下笔却“未能免俗”。
“你为什么不免俗?!”
第一,没这胆量与才力。第二,“免”了“俗”没处去发表。第三,逐
日目中所见,铺天盖地的报刊书册,一概是“话章”了,了无“文”气文质
文境文美可寻了,我一个寻常人,在此熏陶濡染之中,我有什么神力不受“话
化”而能“卓乎有所自立”呢?惭愧。
笔会与文会
笔会,“笔”得好,这儿有妙理。
老时候讲究“以文会友”,那倒真得拿出“文”来,方能得“友”,那
友必然是被文打动了,这才愿来会友的,非文,不文,无文,假文,那就大
前提没有了,又谈什么友不友?《诗经》上说嘤鸣是为了“求其友声”,则
那嘤之鸣也亦为可诵可歌,可咀可含的“文”,不问可知。
文,是中国人的“癖”。癖也就是“病”。
患一点儿文病,大概还不致有关性命之忧,因为似乎目下尚未有“文病
医院”的建立。但患了此病的人,确实痛苦。
其痛何在?在他到处寻文,而不可得也。其苦何在?他自己倒也很想“抱
文守统”,无奈一落笔时也不再是文——真所谓“下笔无文”了。
奇怪!中国人的文,都到哪儿去了呢?
经过一番“考证”恍然大悟:原来是自从胡适之先生倡导的“白话文”
时兴起来,人们写的一概是“话”了,所以有话无文,话生文死。因为是以
“话”充“文”,才生造出那个“白话文”的尴尬名目——已然“白话”了,
却偏偏叫它作“文”,让人在错觉中忘掉了它本身的矛盾“本性”。
所以,“笔会”这个版题,就大有学问:反正我们说的是用“笔”写的
东西,这儿不发生“文”“话”的冲突或“斗争”。
但万事都会“过时”的,“笔”又焉能幸免?君不闻时下作家们已不再
是“含毫”运思,“搦管”抒怀了,他们已是在电脑机器前,“十指飞舞”、
眼观“屏幕”而作出“大‘文’”了,哪里还有什么“笔”的意境呢?
不怕本版主编同志怪我直言:看来“笔会”一词,即将成为“考证”的
一个课题——因为眼看那“笔”就快进“历史博物馆”,下一代“后生”“来
哲”即将莫知“笔”为何物,也许若干年后,“考证派学者”就要展开“是
否有笔”的激烈论争。
笔的命运垂尽,则“文”将如何?
文的命运既能“盛极必衰”,“话”还能保持“永恒光荣”吗?
“文章”一词现在还在使用,张三写了一篇,是“文”章,李四又写了
一篇,也叫“文”章——其实二位的大作“实质”却只是一种“话章”,满
纸都是平庸乏味、啰里啰苏的“话”堆集而成的,哪儿是“文”的气息滋味、
光采境界?
中国的文,是能背诵的,琅琅上口动听切怀的,如今的“话章”,有谁
能背得出一篇呢?我一直蓄疑。
中国人重笔爱笔,笔可管可佩。湘管鼠须,美好的“四宝”之冠。如今
我每日要收到信函,一色是“开发票”的劣色“圆珠”笔在纸上歪歪扭扭乱
划的“字”,我看起来极吃力——看清之后心里也不大是滋味,“这反映着
中国人的文化水平和精神状态吧?”我一看信件就这么自疑自问的——也就
是天下本无事的自“忧”吧?
我没有什么可以高攀的贵友名流,海外的也很有限,如日本东邦,只有
一二位通讯友,我见他们来信必定要用中国毛笔墨书,绝无一次例外。
这事使我也动思。难道与我交往的日本人也都是“守旧派”?我们中国
的文化人怎么了,如此地“满不在乎”?
笔墨是一种文化形态,机器也是一种文化形态。它们之间正在冲突——
恰和中国的“文”与翻译小说中的“话”的冲突相似。
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纪实文学谈片
寿恒小友:
年底的来鸿,早已收悉。你嘱我谈谈对于报告文学、传记文学、纪实文
学的想法。虽然你要的“杂志”,可以信笔而成“文”,但毕竟得是内行,
方能谈出一些值得“拜读”的道理;而我却是一名十足的门外之汉,我若真
谈起来,定会惹你启颜粲齿,甚或“腹立”——日本语管生气叫“腹立”,
我觉得非常之妙,可与“肠断”、“心碎”、“魂销”比美。
对这个题目,我从未好好想过,或者说把一些思绪加以“整理”,表述
得能以让人看得懂。姑且拉杂而言之,希望你从拉杂中淘澄出一点滴“高见”。
近来大家对“告、传、实”三文学特别关注,其来由根源何自?是否也
与欧美或海外“文潮”有关?深愧不知。假使有关,那就另当别论,更非我
所能妄加雌黄月旦。有一个时期,好像文艺理论评议界认为:凡一涉那个“实”
字,就不是“文学作品”了,“实”成了文学的大忌。依此主张,“实”之
与“文”,其关系乃是“势不两立”,“你死我活”了,这很有点像西方语
文中的“小说”叫做fiction,义即“虚构”。那样,“虚”才是“文”(至
少是小说)的本质。难道不是这样的吗?我自己就深受此种说法的影响。好
了——那么为何近今忽又流行重视起“告、传、实”三文学了呢?难道是看
那些“虚构”的“作品”看得太腻了,转而要换换口味的问题吗?假使不过
如此,则拙见以为“胃口”既然时常要调五味,那又何必我们动脑筋去探索
什么人文的大道理呢?
从中华民族的文化史看,中国的小说原本就是史的一个支流,也就是“正
史”、“官史”以外的秘密载记,可以称之为“野史”、“稗史”、“杂史”、
“外史”。史,要求的是实,与虚敌对。在这个意识观念下,看小说的人,
总当它是史,是实——以为那是“真”的。如若全虚,又何必对着一本书为
其中的人、事、物、境而笑、而哭、而惊、而叹?
尤其“甚”者,中华文化史上,偏生又出了一个特大的天才、奇人:太
史公司马迁。他老先生创立了史书的“纪传体”。从此,“史传”二字成为
一个重要的专有名词。太史公的那些可歌可泣的“列传”文章,是什么“体
质”?是史——可又是文!所谓“唐诗晋字汉文章”,首先得让太史公为首
位,这一点,大家从无异议。
然则,西方的事我不懂,在咱们中华,从来文与史就是“两位一体”,
不可分割的,这是事实,是中华文化的极大特色。在这里,并不发生“是非
正误”的问题,因为这是中国人本来的“家当”,你首先得承认它,然后再
试加“评论”。
既然如此,我就产生了一个想法:
目下流行重视“告、传、实”三文学,乃是一种中华文化上文史合一的
“返祖”和“归根”的重要现象。这不是偶然的——也是轻视不得的。
文学的真善美,“真”是领头的,真即是实。没有实,凭你多么超妙的
想像力与创造力,也是苍白无力的文字或“作品”。这样说,并不是要用“历
史真实”去包办一切,要排斥或废弃“艺术真实”。但“艺术真实”也不是
无根之木,无源之水。追源溯本,这种艺的“真实”仍然产生于史的真实。
中国的传记文学(包括“报告”与“纪实”而言),还有一个特点,也
不能忘掉。就是史不但是文,有时更是诗。诗,不是指五、七言等等形式,
是指它的本质与境界。如果缺少了这一层质素,那也会削弱中国传记的特色。
太史公的有些列传,篇幅不大,也没有多少“具体事件”、“细节内容”,
却包涵着一种富于感染力的抒情成分——这就是诗。其所以能令人可歌可
泣,可骇可愕,是笔的魅力,而不光是“事实”。笔,就是艺术了呀。但这
艺术,是真实的,而不乞灵于“虚构”。
虚构为文学之万灵无上好诀妙用——这种观念不是我们中华原有的。
陶渊明也许是中国第一个写“自叙传”的人。他的名作《五柳先生传》,
并不罗列“事件”,不是履历表格。他只说此人家贫好读书,又不能追求“甚
解”,有了“会意”,就高兴得忘了吃饭。好喝口酒,也是不能常得。。
你看,这也叫“传”吗?
是的,这也是传。在我们的文学史上,这也是传记文学,而且可能是一
种高层次的作品。
纪实,不一定是传记,但传记必须纪实。报告不一定成为传记(片断),
但所报者也必然须是纪实。大家现在非常喜爱读——多知道点“实”,实才
最有魅力。太史公的英灵不远,他还在影响着中华文化的发展与提高。你以
为我说得是否太荒谬了吧?愿聆教言。并祝日进不息!
周汝昌
1992 年1 月7 日
文思
老话,有一句道是“文思泉涌”。这是说大文家的才情之富有与敏捷,
与那“搜索枯肠”,半日写不出几行字者成为对映与反差。但我此刻却不是
讲那个——那个实际是没法讲的;我这儿是想对“文”的事情表述一些思绪,
或者叫做“随想”、“杂感”之类。如此而已。
行家会问了:这番意思用“文思”为题,妥恰吗?怎么不题作“文之思”
或“文的思索”?
谨答曰:似可商略,但也对对付付,过得去,不苛责,也还“罢了”—
—比如我若题出一个“文想”、“文感”,那才叫真正不通了呢!
我这似乎强词夺理,却正好显示一个“问题”:原来,咱们中华汉字,
谁和谁就能“组联”而谁和谁就绝不能乱来胡造,这其间十分奥妙而有味,
其规律到底如何?哪本书上都讲了?深愧未知。
那么,时下的一种风气,似乎有人喜欢“独创组联法则”了,特别有些
词语是“进口”的,很新颖的,好玩的,大抵以前的中国文词是没人那么办
的。
是好事,还是坏事?就一定都坏,那语文不是也要“发展”、“跟上时
代”、“看齐世界”嘛!说一定这种新名目就都好?只怕也要多加思辨。
咱们有个“趋势”,不知其弊何在,现时报刊上已很少见,大约是说“走
向”了吧?究竟“趋势”怎么不及“走向”优势?我很想到新语文课堂上去
听听专家讲授,进修一番,以防“文字落后”。
愚下不才,总觉文章的好坏、有无价值并不在于这种新风气上。鲁迅先
生于三十年代去世的,他的全集里一共“创”了几个“走向”式的词语?他
的文章的价值凭的是什么?在那时期他那文词算新算旧?
大文家没有不尊敬(即热爱)自己民族语文的。他们自然也有“创新”,
但他们绝不乞灵于“进口货”,也绝不胡来妄作。比如咱们诗圣杜少陵,他
怀念家里的亲人,就写出白昼看云、清宵步月的名句。试问:“步”是何义?
语言学家定然会答:这叫名词转为动词用,就是“散步”的意思呀,等等。
这答的不能说不对;可是如果再问一下:那为什么不迳用“动词”,如行,
如走之类?“行食”“走马”“走笔”。。还有“飞砂走石”的“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