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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芳记-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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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学洪霓的人那么多,又以她学得最活。”

  她们两人面对面考虑了许久,终于说:“去马。”

  黄珍却不知道她的一篇访问稿会引起那么大的争论。

  她独自坐在咖啡室里享用了一个清淡的午餐,看行人匆匆忙忙赶去上班,蓦然,她发觉自己也该返回办公室,才伸了一个懒腰,站起来结帐。

  回到公司,方小姐立刻传她。

  她气定神闲地坐在编辑面前,一双眼睛变得炯炯有神,像是惯于应付这类场面——编辑在她眼中,微不足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耳。

  老练的方小姐竟觉得喉咙干涸。

  “我们决定用你的访问稿。”

  黄珍并没觉得大不了,她只是闲闲地说:“呵。”

  方小姐加一句,“你写得十分好。”

  黄珍欠欠身,“谢谢。”

  像煞听惯类似赞美。

  方小姐本来还想加一句“好好地做”之类,但觉得多余,噤声。

  她有一种预感,以后,只要黄珍给她一点面子,她便可以顺利地做她的编辑。

  黄珍退出去,翻阅报章,寻找下一篇稿的题材。

  电话响了。

  黄珍接呼。

  那一头是仓医生的声音。

  她由衷地喜悦,“仓君,我刚想找你。”

  “是吗?你愿意见我吗?”

  “当然,你是我惟一的朋友。”

  “你会当我是一个医生吗?”

  黄珍笑,医生始终是医生,他还是想诊治她。

  “我此刻身心都健康,我只是想不起我是谁。”

  仓喆倒抽一口冷气,“你说得好不轻描淡写,忘记自己是谁,一切岂不是要从头开始?”

  “那岂非更好?人人渴望拥有新生活。”

  “珍,我真拿你没辙。”

  “我不觉得不妥,你知道你是谁吗?”她笑,“还是,你也像我一样,无暇去思考这个问题?”

  仓喆一呆。

  女郎的词锋恁地厉害,而且说出来的话又往往令人三思再思。

  “我请你喝茶。”

  女郎说:“我请才对,叫佟小姐一起出来吧。”

  仓喆微笑说:“她对我是信任的。”

  女郎笑。

  佟小姐那么聪明,自然不会怀疑男友而让他发觉他是受怀疑的一个人。

  但是女郎无意介入他们当中,此刻,她最最需要朋友,一下子结识两个那么正派的年青人,是她运气,她懂得珍惜。

  “还是请佟小姐一起的好。”

  仓喆即时明白她有心要避嫌。

  原来志佳也有一百个问题要问她。

  “你从前的职业是什么?”

  “你念什么系?”

  “感情生活呢?”

  “真的完全想不起来了?”

  女郎微笑,表示一片空白,全无记忆。

  “一定有点蛛丝马迹吧?”志佳说。

  “是,”女郎答,“譬如说,我嗜吃。”

  仓喆忍不住笑。

  “我会不厌其烦地做一味菜,然后津津有味吃光它。”

  志佳抬起头,“那么,对于写作呢?”

  “呵,那个,那个比较容易,我只把观察所得以及自己的观感结合起来即可。”

  这样闲闲数句,已似写作心得。

  “你从前有无接触过这个行业?”

  黄珍摇摇头,“我不记得。”

  志佳冲口而出:“什么都不记得,那多糟糕!”

  黄珍哑然失笑,“也许在过去日子里,根本没有值得记住的人与事。”

  仓喆先是不语,过半晌他才提醒她:“那赠你宝石指环的人呢?”

  黄珍温和地答:“仓医生,指环,也许来自我先人,也许由我自己添置。”

  仓喆不作声。

  “从新开始也好,”志佳说:“等于再世为人。”

  黄珍抬起头,“可是过去的噩梦,说不定会找到门缝,钻进来。”

  志佳由衷地说:“希望届时你已刚强,它们不能伤害你。”

  黄珍苦笑。

  她把头发往后撂,捧着自己的面孔,“有时晚上,我也隐约梦见我的过去。”叹口气。

  志佳问:“你看到什么?”十分关注。

  “我看到鬼影憧憧,”黄珍低声说,“小室内挤满人,絮絮私语,有人问:‘你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众人?’”

  志佳与仓喆面面相觑。

  “醒来之后,我又是另外一个人,我很乐观,但没有远瞻,逐日算帐。”

  志佳说:“我的人生观也类似。”

  仓喆吃一惊,他一直以为女友是个最有计划的人,动辄讨论三五十年后该如何如何,可见他了解错误。

  分手时佟志佳对黄珍说:“你梦中那些人,叫他们去死吧。”

  黄珍十分感激,“下次见到他们,我试试看。”

  那一夜,她试图在窗口看向天空寻找北斗星,但是霓虹光管与烟霞在半空恶斗,一片混沌,她什么都看不到。

  睡熟了,又做梦。

  她叫不出那群人的名字,亦看不清他们的面孔,但下意识知道他们是熟人,有人趋前向她说:“我们不和你做朋友,我们——”

  在梦中,她忽然笑了,学着佟志佳的语气:“我不再在乎你们是谁,去死吧。”

  就凭这一句话,解了咒,她自梦中惊醒。

  那群人到底是谁呢?从过去来到现在,不住骚扰她。

  那一定是她性格上有极大的弱点允许他们乘虚而入。

  她想再睡,已经天亮,只得振作着上班去。

  不到三个月黄珍已成为银河杂志受欢迎人物。

  她不多言,言而有信,交稿快,内容准,甚受编辑欢迎,性格平和与同事亦相处和睦,比所有人都正常。

  志佳问仓喆:“你有没有发觉纰漏在哪里?”

  仓喆答:“她从不寻找过去,太过满意现在。”

  “还有呢?”

  “太努力做一个普通人了。”

  “是,”志佳很佩服仓喆的观察力,“那样努力谦和,与人从无纷争,可见是刻意求工。”

  仓喆笑,“做人也真难。”

  志佳抬起头说:“我猜她是记得的。”

  “何以见得?”

  “如果真的失忆,必定试法寻找过去。”

  “这些日子,你找到什么?”

  “空白,警方档案中并无那样的人失踪。”

  仓喆沉默一会儿才说:“志佳,当心她对你反感。”

  志佳辩白:“她是我的雇员,我自然得掌握她的资料。”

  “不是查访她的隐私?”

  志佳不语,她最不喜仓喆这点大公无私,专门做照路明灯,处处找出女友的缺点。

  人谁没有好奇心,除却黄珍自己,谁都对她好奇。

  连仓喆也终于问:“有没有注意寻人广告?”

  志佳胜利地微笑:“没有人找她。”

  “那么大一个人,无人认领?”

  志佳有感而发:“仓喆,如果我失踪一年半载,会不会有人找我?”

  “令尊大人失却掌上明珠,那还不变热锅上的蚂蚁。”仓喆打趣。

  志佳不语。

  她父亲新近再婚,年轻的妻子刚养下一个男婴,忙得不可开交,家里全是女方亲友,志佳去过一次,继母正眼都没空看她,她坐了十五分钟便知难而退。

  返家后志佳同母亲说:“近六十岁的人了,兴致还那样好。”

  母亲反而看得开,只说:“你应替他高兴。”

  真是,人各有志。

  过了两天,母亲也坐豪华游轮出发去环游世界了。

  志佳冷笑,“他们才不会找我。”

  仓喆见女友欲钻牛角尖,便说:“我们都是大人了,干嘛还要人找?”

  志佳忽然自怜,“你呢,仓喆,你会找我吗?”

  仓喆不语。

  佟志佳在一年前曾经故意冷落仓喆,他俩为小事争执,她显了颜色,一连三个星期不听他电话。

  仓喆也并没有天天到她家门口去等,叫她宽恕他。

  如果再来一次,他的反应也恐怕一样。

  佟志佳大可佯装失忆,到别的城市去重新开始。

  一句记不得了,不知省却多少麻烦。

  志佳见男友久不作答,叹口气问:“为何从无甜言蜜语?”

  “你会相信吗?”

  “我会。”

  “我才不信。”仓喆看她一眼。

  志佳无奈。

  真没想到会在一个化名黄珍的女子身上,志佳看到了自己。

  抑或,女子的命运统统差不多?

  黄珍似乎在银河杂志社找到了自己。

  方小姐说:“她有一支魔术笔,去到哪里,化什么笔名,都找得饭吃。”

  佟志佳听了,心一动。

  “同样一个题材,叫另外十个人写了回来,平平无奇,乏味之至,可是经过她点化,即时化腐朽为神奇,可阅性甚强,真是奇怪,可见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同她签张合同,免得人挖角。”

  “知道了。”

  志佳说:“别看她人没有棱角,文字却极具锋芒。”

  “嗯,许多句子划去重写,本来一针见血,已经改得十分温和。”

  这黄珍究竟是谁?

  志佳托住头,完全不得要领。

  不过,志佳喜欢读黄珍写的报告。

  黄珍往往看到常人看不到的细节,然后掌握到特点,在那上头做工夫。

  三个月下来,黄珍已与同僚十分熟络。

  说也奇怪,找她诉苦的同事特多,要不,就是叫她主持公道。

  志佳暗暗留神,啧啧称奇,佩服黄珍有大姐风范。

  好一个黄珍,闲谈间,从来不提自己,从不露半点口风,佟志佳无法捕捉蛛丝马迹。

  志佳己对黄珍有十分好感,有机会一定把黄珍带在身边。

  办完公事通常喝杯茶才回公司。

  那一次隔壁台子凑巧坐着一对母女,小孩才一岁左右,长得完全不似母亲,很丑很有趣,但年轻的妈妈却是美女,孩子百般吵闹,漂亮的妈妈以无限耐心哄撮,黄珍与佟志佳看得津津有味。

  “不是亲生早就把丑娃娃扔到街上。”

  “长得像父亲是一定的。”

  “你看,全靠妈妈痛惜。”

  “人的命运几乎一生下来就注定了。”

  “唷,各人修来各人福,牛耕田,马吃谷。”

  两人会心地微笑,她俩实在谈得来。

  志佳有时亦觉得她与黄珍也许是有缘的。

  那幼女继续吵闹,自高椅上像玩杂技似摇摇晃晃站起来,当她母亲哗一声惊呼时,她会皱着鼻子笑。

  志佳问:“你小时候是那样长大的吗?”

  黄珍答:“我不记得,你有印象吗?”

  志佳笑着说:“我肯定是,甚至被宠得更坏,父母只生我一个,直到最近才添了弟弟,因妒忌的缘故,我不喜欢那孩子。”

  黄珍不由得笑了。

  她俩的友谊进展得飞快。

  志佳不轻易邀请朋友到她寓所,却让黄珍前去观光。

  她住在海边一间半独立洋房。

  地方宽大,没有摆设,只得两张白色沙发,大餐台子一半用白布遮住,只有两张椅子。

  黄珍纳罕问:“还在装修?”

  仓喆代答:“她不打算再添置家具了。”

  志佳笑笑:“说不定几时又搬家,简单些好。”

  黄珍说:“千金小姐尚且这么说,我们更应一床一几算数。”

  志佳道:“这是灵活,多令人恶心,哪个千金小姐每朝一早跑杂志社去忙个臭死?折煞人不偿命。”

  黄珍微笑。

  志佳叹息,“除了银河与这间屋子,一切都是弟弟的了。”

  仓喆顾左右而言他,“多年来我已习惯了这半边装修,觉得别有风味。”

  每个人都有心事。

  仓喆有事先告辞,他一走,志佳就说:“爸的财产分成五份,妈问他要,新太太也向他要,他自己总得留一点防身,弟弟那么小,也得为他打算,你说烦不烦?”

  黄珍不语,耐心聆听。

  志佳忽然笑了,“我太会诉苦了,”停一停又说,“奇怪,对你诉苦,仿佛是最自然不过的事,线球习惯成自然这话是可信的。”

  黄珍笑,“我们认识的日子,也不短了。”

  志佳终于忍不住:“你真的不想知道你是谁?”

  黄珍看向窗外,“也许现在的我比从前的我更愉快。”

  “难道你没有好奇心?”

  黄珍把脸转过来,“你呢,换了是你呢?”

  “我一定不甘心,我一定会寻找过去,看看自己是个怎么样的人。”

  黄珍踌躇,“也许,我是一个坏得了不得的女人。”

  谁知志佳一听这话就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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