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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刻已近中午。
坐在一旁看着久政那毫不在乎表情的,正是被连夜召来的鹤若大夫。
「呐喊声越来越接近我们,看来这边就有大事要发生了。」
「你说的大事是指——」
「就是指敌人即将攻进这个曲轮里来呀!……」
「大夫!」
「是!」
「如果人生只有五十年,那么我已经比别人多活了十几年啊!」
久政眯起眼睛笑着,两眼注视着水边那红白相映的荻花。
「回顾我这一生,似乎找不出可以懊悔的事,毕竟我始终是为贯彻信念而活啊!」
「是的,这是谁都无法比拟的一生。」
「所以你就不要在一旁吵我,我正欣赏着我最心爱的菊花哩!更何况,我并非因为失败而死,当最后关头来临时,我会依照自己的心愿去做!」
「那么……你决心与对方一战喽?」
「哈哈哈……难道在大夫眼中,我现在没有在打仗吗?」
「在打仗……」
「是啊!我是说难道你是这么认为的吗?我所谓的打仗……是指我一直不停地在作战啊!」
「是吗……」
「你还不明白吗?所谓打仗,并不是非要拿刀持枪才算;当我能够欣赏菊花时,我就尽情的欣赏,这也是一种作战;当我能贯彻自己的意志时,这也是一种作战;当我笑着时,这也是一种作战啊!」
他将菊花凑近鼻边,似乎正在闻着花香,然后慢慢地步上了台阶。
「报告!有急事要报告殿下!」
神色仓皇的跑进来的,正是专门为久政沏茶的福寿庵。
「京极粒罗已经为敌人占领,如今他们的先锋正往下冲刺,就快攻破赤尾曲轮了。殿下!你也该有所准备了吧!」
这个专司沏茶的老人福寿庵,此刻正拿着站鞋和刀枪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站在花坛底下。
「福寿庵,你未免太过紧张了。」
「是……是!」
「你带着这全副武装做什么?是谁允许你的?」
「啊!殿下怎么如此说呢?我们这个曲轮很快就要被攻破,再过一会儿敌人就要攻到这里了呀!」
「闭嘴!」顽固的久政听到这里,挑起了长眉怒声叱喝着:「难道我久政还要你来指使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曾经说过,一旦敌军取得这个曲轮,我就切腹自杀,而且绝不假手他人,所以绝对不许有人来吵我,难道你都忘了?」
「那么……那么……难道你就毫不抵抗的等着敌人进来吗?」
久政慢慢地在椅子上作了下来,两眼注视着手中的菊花。
「即使现在匆促的武装起来,又能怎样呢?我好不容易才把这菊花拿到手啊!你看看我庭中的菊花,总是我死了,它们依然会发出浓浓的花香,对不对?如果现在我为了对抗一、二个织田家的杂兵,而使得这些菊花遭受摧残,那么不如不做任何抵抗,让这美丽的花朵永远留在我的心中。你想,哪一种比较适合我呢?」
福寿庵哑口无言的看着四周,突然双手俯伏在地,说道:
「大殿先生,有件事情希望你能答应。」
「你说吧!」
「对于大殿先生的心愿……我并不是不明白,但是你不仅要将这千秋基业传给长政殿下,也要为你的孙子们着想啊!所以,我希望你能多加考虑!」
「什么?这么说来,你是要我投降喽?」
「这也是为了延续这家族的命脉啊!依照大殿先生和织田的脾气,只会使你和少主、夫人和你的孙子们都遭到被活活烧死的命运啊!而这不仅不会使织田感到悲伤,反而会使他高兴的呀!福寿庵实在为此惋惜不已!」
「……」
「大殿先生,请你接受我的请求。无论如何,我们必须为浅井家的后代着想啊!赶快派使者和织田军谈和吧!我求你!」
久政良久不语。然后,他将菊花抛在地上,代替了他的回答:
「福寿庵,请卸下武装吧!毕竟你已是身献佛法的人啊!」
「这么说来,你答应我的请求啦?」
「不!但从此以后,我也乐得能轻松自在的眺望这片清澈的天空啊!」
「大殿先生!」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福寿庵、鹤若大夫,你们清楚地听着,我久政绝对不受任何人的话所影响,更何况现在也不是这种时候,无论如何我都要依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总是必须一死,也决不后悔。况且,如今除了一死之外,我已经无路可走了。」
「那么,浅井家的子孙们又该怎么办呢?」
「是啊!」
久政颔首说道:「为了号令天下,信长已经杀了不少人,你想,我久政一族还能平安无事的继续生存吗?当然不可能!所以长政和我的孙子们,也必须为了有我这样的父亲、这样的祖父而死!除此之外,实在别无他法啊!好了,你们不必再给我意见了。福寿庵!请你为我沏壶茶来吧!还有,鹤若大夫,请你帮我把那朵花插起来。或许这是我们三个人最后一次在一起喝茶了。想到这里,我觉得心情轻松多了。」
福寿庵闻言不由得失声痛哭。
(他只自私的想要维护自己的自尊,殊不知这么一来,浅井家的命脉就要断送在他的手里啊!……)
想到这里,他想起了山顶上的长政夫妇和孩子们,内心不由得涌起一阵心酸。
(他们有何罪过呢?)
就在这时,突然一阵呐喊声由曲轮的木户口传来。看来,敌人已经由赤尾曲轮朝山王曲轮攻来了。然而久政却仍神色自若地在火炉里添加木炭。
鹤若大夫颤抖着身子将菊花插了起来,放在床前的桌子上。
这时福寿庵泪流满面的叫道:
「大殿先生!请你再考虑一次、再考虑一次……无论如何,你总该为你那些可爱的孙女们想想啊!……」
自我的胜利?
久政的心早已为死神所惑。
表面看来,他是一名有着强烈意志的古武士;然而,神佛会容许他那顽固的心灵吗?人们会认同他吗?
为了贯彻自己的意志,他却将原本应该在考虑之列的孙子和家臣们的性命视如草芥。
与其说这是一种武士道,不如说是标准的利己主义者来的恰当。所谓的武士道,是指为了他人而不顾自己的牺牲精神;然而久政的做法,却全然不是。
这时久政的心情似乎很好,一边悠闲地喝着茶,一边命鹤若大夫打着小鼓,唱歌、跳舞助兴。然后,在翌日二十八日的午前十点,他切腹自杀了。
就在他切腹自杀的那天早上,木下势的精锐部队蜂须贺队终于攻进了山王丸曲轮。这时,久政的家臣千田采女正全身插满了箭,走入了久政的房间。
「——敌人已经从北门进入曲轮了。」
「——哦,他们已经来啦!」
久政依然神情自若的端起了离别酒:
「——鹤若、福寿庵,你们也陪我喝一杯吧!哦,对了,还有采女正!现在我马上就要自尽,所及绝对不能让敌人踏进这个房间一步,知道吗?」
他平静的端起酒杯。就在这时,福寿庵突然举刀朝自己的腹部刺了过去。
「——让我这个出家人先走一步吧!」
或许是因为福寿庵再也无法忍受久政那种自私自利的想法吧!虽然福寿庵死在自己眼前,但是久政却仍悠然自得的端起了酒杯。由于太过执著于自己的意念,以致他根本就不曾考虑到防守这个曲轮的杂兵们因为他的不愿降伏而惨遭杀害的事实。
「——哎!福寿庵不愧是最了解我的人!好吧!鹤若,你来为他补上最后一刀吧!」
身体不断颤抖着的鹤若大夫紧咬着他那血色尽失的双唇,慢慢的站了起来。
虽然鹤若只是一名艺者,却一心希望自己能像勇将般光荣的死去;然而此时的他却对久政感到畏惧。
由于鹤若大夫的最后一刀,福寿庵的头终于掉落在地。这时,久政也拿起腋下的大刀,豪放的笑了起来。
「哈哈哈……福寿庵,我们已经赢了!鹤若,你也看到了,凡是在我久政身边的人,无论是茶和尚或游艺者,都不能对信长退让一步,我们要光荣的死去!」
说到这里,他高举着刀刺向腹部。
「——为我补上最后一刀吧!」
鹤若似乎突然清醒过来:
「——无用!」
他将刀顶在地上,用力的站了起来。
一刀下去,久政的血飞溅在门槛上,原来他的动脉已经被切断了。
「——哈哈哈!我胜了……我胜了……」
话声刚落,久政已经一命呜呼了。
就在这时,敌军的部队已经攻进房内。亲眼目睹方才那幕悲壮场面的鹤若大夫,突然崩溃似的高叫着:
「等一下、等一下!大殿久政已经切腹自杀了,你们就让他安息吧!等一下、等一下,他已经切腹自杀了,请你们等一下……」
明日的使者
木下势在取得粒罗冈的京极曲轮之后,即以山底的山王丸曲轮为根据地兵分两路,开始朝山顶的中城和本城进攻。
由于联络线已经被敌军切断,因此在山顶上的当家主长政根本无法得知山底下的战况。
长政曾数度步下中城,希望能和山底取得联络;然而在中间进出的木下势的人数却有增无减,使得他无法越雷池一步。
(由此情况看来,或许山王丸曲轮已经沦陷了呢!……)
正当他想到这里,藤挂三河守突然跑了进来:「殿下!信长又派使者来了。」
「什么?军使……我不见,而且我也没必要见!对方一定是来劝降的,但是我怎么能背弃在山底下的父亲呢?一旦父亲知道我向敌人投降,必定会自尽的啊!」
丢下这一段话后,长政即大踏步的朝山顶走去。
事实上,他知道敌人终究会侵入中城,而进至本城也只是迟早的问题罢了。
一旦沦落到必须接受敌人怜悯的地步,这教他情何以堪呢?
虽然敌人尚未在中城曲轮放火,但是只要他们一放火,那么不到半刻本城也会立即陷入火海。长政仔细思考之后,终于了解对方之所以迟迟不放火,完全是由于怜悯阿市和她的孩子们。不论信长如何凶残,他和阿市的血缘关系却永远也斩不断,因为这毕竟是人间至亲啊!
「这么一来,我看最好把孩子们交给秀吉,这样我才能了无牵挂的冲下山去……」
下定决心之后,他突然想起他们夫妻的悲惨命运,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感慨。
他们彼此深爱着对方,又有那么可爱的三位小公主,更是一对人人称羡的恩爱夫妻,但是……
为了尽孝,他必须支持父亲、贯彻父亲的意志——尽管他这么深信不疑,但是他的这个梦想却犹如水泡一般,永远也不可能实现。
(原谅我吧!我不能背叛自己的父亲……)
在理智和感情的交战当中,长政来到了本城。在这个只有几个房间的山顶上,阿市正带着孩子站在御殿上。
由西、南边的窗户一眼望去,正是风景秀丽的虎御前山;如果没有战争,这里真是最好的了望台呀!,这里可以说是人间仙境、世外桃源,除了四季变换的花朵之外,还有幻化无常的流云、空明的夜色、丝竹管弦般的风声及鸟雀的呢喃啭语。此外,空气也与山底完全不同,清新的可以涤尽尘虑。因此,反而更使人感受到一股深沉的悲哀。
「啊,殿下来了。孩子们,你们的父亲大人来了。」
当长政穿着铠甲的身影出现在廊下时,阿市转头对正忙着折纸娃娃的两个孩子说道。
长女茶茶公主今年五岁,次女高姬四岁,被乳母抱在手上的三女达姬则只有两岁。
「啊!真的是父亲来了耶!」
「啊!在哪里?在哪里?哇!真的耶!」
当这稚嫩的声音传入长政的耳中时,他突然感到一股莫名的悲伤,只好侧着头快步走进房内。
这时正是二十八日的傍晚时分。山底下的浓雾遮住了人们的视线,似乎随时可能下雨的样子,因此隔房的侍女们正准备点起灯火。
「今天总算是平安无事的过去了。」长政看着阿市说道:「但是,虽然今天无事,却不能保证明天也平安无事啊!……」
阿市只是默默地将手放在两个孩子的肩膀上。
(来犯的敌人竟然是我的哥哥……)
想到这里,阿市的内心感到十分痛苦。
「阿市!我来这里,是想请你答应一件事情。」
「听你这说话口气,好像我们不是自己人似的。虽然哥哥是你的敌人,但我却是你的妻子啊!」
「虽然你是我的妻子,但是当我要提出不合理的要求时,当然还是应该请求你喽!」
长政深深地吐了口气,然后抬起头来直视着妻子:
「事实上,信长先生已在昨天第四度派使者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