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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去了,秋天来了,热依姆又要从库车动身,去往叶尔羌丈夫那里住些日子了。她这一趟的叶尔羌之行,是要和丈夫好好商量一下儿子的婚事。鄂斯满已经年满18岁,到了谈论婚娶的年龄了,而在阿奇木伯克任上的鄂对,却对此事一向无动于衷。这让身为母亲的热依姆多少有点怨气。
实在说,鄂对眼下实在没法分神替儿子操这份心。战事刚刚结束,人丁稀少的叶尔羌,又遇到一个大旱年景,庄稼没有收成,牧场不见草势,牲口繁殖不起来,当年的冬天又饿死了好多人!叶尔羌城南,大小和卓叛军曾经围困清军的地方,几乎天天可以看到送葬的队伍。这一切让阿奇木伯克鄂对心里很不是滋味。
接下来,又将是个没有起色的冬天。城市和乡村一片萧条,过去盛产麦、米、谷、瓜、果的富贵之乡,居然牲口没有草料,巴郎子没有奶,户户馕坑都是凉的,没有谁家可以拿得出一袋白面。城南的河坎子上、山坡坡上,新坟一天比一天多起来……这段日子,鄂对夜夜不能成眠。他不停地想:要是手头有些银子,组织几个商队到外地采购些粮食,或许能帮着老百姓把眼前的日子熬过去。
但是,银子在哪里呢?鄂对想到被困在和阗的时候,自己与老友阿什默特的一段交谈。他心事重重地赶到和阗六城,想找患难之交阿什默特拿点主意。
和阗虽然也是连年灾荒,也经历了被困三月死人无数的磨难,可毕竟没有经受过大规模的战事。这地方“土田平旷,沃野千里,户口繁多,瓜果咸备……”只要有一年的风调雨顺,历史上那种“男力为耕作,女勤于刀尺”的美好图景,就可以勉强维持下去。更何况,这里还有一座据说是永不枯竭的高品质玉矿。
和阗玉如今已经是举国皆知,可在那时候还是个秘而不传的地下新闻。正常情况下,和阗百姓饿不死人,这个小秘密早在被和卓队伍围困的那三个月里,阿什默特已向达吾提的祖先鄂对伯克略微做过一些透露。
时过境迁,清军统一新疆过程中一切不堪回首的往事,都渐渐成为过去。达吾提的祖先鄂对伯克回想在和阗六城那令人难忘的三个月,仿佛事事就在昨天,而事实上已经快两年过去了。鄂对和老友阿什默特一见面,彼此都有说不尽的感慨。阿什默特坦诚地告诉鄂对:“当年我判断得一点没错,战事一结束,和阗玉矿立刻被朝廷控制住了。别说寻常百姓,就是咱和阗六城的阿奇木伯克,连个玉矿的边也沾不上啊!”
鄂对说:“我知道,私采官玉是要砍头的!可是,能不能和朝廷有个妥当的商量,给地方留下一点活路?”他忧郁地望着阿什默特,希望老友能给个万全之策。
阿什默特愤怒地嚷嚷道:“砍头?说是那么说的,可真正为了矿石杀了几个人的头?要说砍头,那个被朝廷派来的矿主大人,应该把自己的脑袋头一个拿下来。谁不知道他的屋子里外都在流油。说是官玉官采,实际上是他在私采,不过人家是打着朝廷的招牌,名正言顺地得着好处。和阗六城,城城有他包养的女人……”
鄂对紧张地打断阿什默特:“兄弟,这事可不敢声张,传出去不是闹着玩的!”
可是,这事不声张憋在肚子里也是挺难受的。回到叶尔羌,鄂对还是忍不住把这个消息透露给了新任办事大臣高朴。高朴这个人脑子活络得抹了油,来到新疆任职的第一天起,就在到处寻求发财的机会,无奈人生地不熟,折腾了一年多也没个头绪。没想到近在咫尺的和阗,就有这么一条财路。高朴的脑子一点就通,说:“不就是砍头吗?本官我怕天怕地,啥都含糊,还就是不怕砍头……”
鄂对猛地后悔起来。他本想“砍头”二字肯定会让这些朝廷命官望而生畏,由此不敢造次,只得把自己的这番话当作闲谈说道来听。可他万万没想到,居然遇到一个为了发财连砍头都不含糊的家伙。
高朴也并没有长出两个脑袋,只因为此人是过去贤慧皇妃的侄儿高斌的孙子,七绕八拐也算沾上点皇亲国戚的泡沫星子。要是在京城,这点关系简直就不能拿出来说,说了会让人笑话。然而,拿到远在天边的南疆,沾着这么一点点意思,就是个了不起的缘由。高朴跟人说话,开口闭口“咱们皇家”如何如何,从来也没人敢跟他较这个真儿。于是,他便堂而皇之真的成了皇亲国戚,遇事胆大妄为,再难的关节他也敢跟人家响嘭嘭地大拍胸脯。
“阿奇木伯克大人,这件事全包在本官身上。本官世受皇恩,在叶尔羌做这个办事大臣,好歹也为一方百姓谋点事情……”高朴一脸真诚,表示要为百姓做事。这倒让鄂对颇为感动,可是“砍头”二字还是不能不顾忌。鄂对忙说:“我可没让你去做啥违抗朝廷的事!这话只是说说罢了,就算咱们之间闲言碎语而已。”
高朴说:“放心好啦,我高朴为人处事,一向磊落方正。这事若有个结果,掉脑袋是我高朴脖子上的,能挣到几两银子,是叶尔羌百姓的造化,也有你伯克大人的一份!”
话说到这一步,有点像是个紧箍咒,越说越紧。鄂对后悔自己口风不严,既已经把话说出去了,就如同泼出去的水,没法收回。他只好草草打发了高朴,从此以后,再也不愿提起这件事。时间一晃又是大半年,达吾提的祖先鄂对伯克任上诸事正缠着手,儿子鄂斯满的婚事又摆上了台面。妻子热依姆先是捎来口信,说是已经物色了一个相貌不错的儿媳妇。接着,她就亲自赶到了叶尔羌,来和丈夫商量此事。当晚,鄂对刚刚诵经完毕,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来人不是别人,却是高朴。他抱着一个沉甸甸的包袱,一进门将它放到条桌上,说:“听说嫂夫人来了,伯克大人要回库车,知道大人筹办公子的婚事,这是本官特意为大人备下的一点小意思……”
鄂对掀开包袱一角,大吃一惊,竟是一锭一锭的雪白的银子!他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这……大人您这是……”
高朴不急不忙地嘿嘿一笑:“伯克大人,您可千万不要想歪了。这点意思非偷非抢,也不是本官私采官玉非法所得,只是顺手做了一笔小买卖,辛苦赚来的,孝敬您嘛。那是本官的一点良心,清清白白……就是面见圣上,本官也能坦然无愧!”
鄂对听了这么一番话,不免糊涂起来。他还要说什么,高朴一摆手:“得,您披着衣裳,别着了凉……我得告辞。”说完转身出门离去。
鄂对伯克手足无措。他拿起一锭在手中掂了掂,又急忙小心翼翼放回原处,仿佛那银子烫手。妻子热依姆在里屋问道:“谁呀,人都走了,还在那里干啥呢?”
“那、那个……我肚子有些不舒服……”达吾提的祖先鄂对伯克结结巴巴地对妻子撒了平生第一个谎。
第七章 天地间的流芳变起乌什
首任伊犁将军明瑞手捧着皇帝的委任敕书,长久地盯着那几行密密麻麻的满汉文字:“凡乌鲁木齐、巴里坤所有满洲、索伦、察哈尔、绿旗官兵,皆听将军总统调遣。至回部与伊犁相通,自叶尔羌、喀什噶尔以至哈密等处驻扎官兵,亦归将军兼管……”渐渐地他胸中涌起了一股力量,同时又阵阵发紧。他突然觉得那些文字开始在眼前跳动,不知道怎样才能按住它们。跳动的文字慢慢变成了火苗,简直令明瑞无法伸手……
这是乾隆二十七年十月的某一天午后。明瑞一梦醒来,浑身大汗淋漓,衬衣都湿透了。他在卧榻上坐了很长时间,噗噗的心跳总算平静下来,这才揉了揉太阳穴,对着一张皱巴巴的草图,谋划将要建设的伊犁九城。他设想把伊犁将军衙署所在的城池命名为“惠远城”。“惠远”这个名字是他早年在征战中遇到的一个和尚,明瑞认为这是个吉祥的名字。
伊犁将军就是当时新疆的军政一把手。南疆、北疆乃至归附清朝的中亚和哈萨克各部,一切事务统统由他说了算。新疆之大,在中国的版图上要占去六分之一。明瑞上任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马队到全疆各地去巡视一番。他要与各地的阿奇木伯克和办事大臣一一见个面,交代一下自己治理回疆的方略。同时,当然也要找一找君临天下的感觉。
明瑞这一趟转下来,就用了大半年的时间,光是在南疆就呆了三四个月,大部分时间逗留在喀什噶尔。
喀什噶尔是清朝在南疆的统治中心,设立参赞大臣一员,总理南疆的喀什噶尔、英吉沙尔、叶尔羌、和阗、阿克苏、乌什、库车、喀喇沙尔八城事务。南疆各城都是维吾尔族居住的地区。古代维吾尔族社会,就有世袭的伯克官职,所以,到了清代阿奇木伯克这个古老的行政职位仍旧保留下来。“阿奇木”原是波斯语的音译,是“统治”、“命令”、“审判”的意思;“伯克”是突厥语的音译,是“王”、“首领”、“头目”、“官吏”、“老爷”的意思。所有伯克中,阿奇木伯克当然是最大的官职,但他还是要听命于驻扎大臣。南疆八城,每城都有朝廷派来的办事大臣、协办大臣。
当时喀什噶尔还只是一座很不像样的土城,与它在南疆的政治地位极不相称。明瑞考察了喀什噶尔,决定在旧城西北的博罗尼都之园——塞尔门庄重建新城。新城的名字,明瑞都想好了,就叫做“徕宁城”……“徕宁”二字,就是明瑞当年邂逅惠远和尚的那座山门。
诸事确定之后,明瑞开始在喀什噶尔约见南疆各城的阿奇木伯克和办事大臣、协办大臣。于是,他见到了过去在伊犁的老相识鄂对伯克。
“当年,你穿着那双反向鞋,背着你的儿子……那时候你年轻得多。岁月不饶人啊。谈谈你的叶尔羌吧……”明瑞亲切地开着玩笑说,“你这个阿奇木伯克跟别的伯克不一样,你可是三品啊!”
鄂对不急不忙地说:“三品也是阿奇木伯克,也在您的统治之下。叶尔羌地盘并不大,只是它的位置很重要,它东接阿克苏,南接和阗,西至色勒库尔,西北接英吉沙尔,西南以昆仑山为界,在南疆是个中心。一乱起来,南疆就全乱了。所以,我也是小心了又小心啊!朝廷驻有满营兵206名,由巴里坤、古城、吐鲁番换防;绿营兵680名,由陕甘省换防……我看,兵是够多的了。”
明瑞眯缝着眼睛,随意地问:“那个高朴……是你叶尔羌的办事大臣吧?你们相处得好吗?我听说……他发了大财了,你……知情吗?”
鄂对伯克的心里咯噔一声,但很快平定下来:“官员发点财,在如今的新疆,好像也不足为奇。我只知道他在叶尔羌的任上,还算是清正廉明的,别的我也不大明白。他有他的公务,我有我的职责,平常来往也不算太多……唉,我年纪大啦,都是快做祖父的人啦!”
明瑞的脸仍然沉着,“你不知情最好,我就不当心什么了。不过据说,你跟和阗那边的伯克们也很熟悉啊?”
鄂对听出明瑞话中有话,便说:“将军是不是听到啥了,有话你只管说。”
“倒没有听到说你有什么。”明瑞坦诚地说,“这两年,伯克和大臣们中间,放高利贷的大有人在,敲诈勒索的大有人在,奸淫良家女子的大有人在,利欲熏心赚昧心钱的也大有人在……这一路过来,我也听说过不少。据说在阿奇木伯克当中,有所谓‘哈密帮’;在派驻的大臣当中,有所谓‘京都帮’。大家绑在一块儿,鱼肉百姓,胡作非为,一起来蒙骗本将军,给我大清抹黑!我是怕啊……这样下去,万一激起个民变啥的……”
伊犁将军明瑞的感觉是对头的。两年之后,一场载入史册的民众起义,终于在最稳定的城市乌什爆发。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
这年二月,乌什的办事大臣素诚与阿奇木伯克阿卜都拉,派240名维族人解送沙枣树的差使。素诚的儿子因为要回京城,与这些解差是同路,就一块儿在2月25日起程。
素诚这人平时依仗手中那点权力,让维族百姓吃尽苦头。不仅如此,这父子俩还专爱玩弄维族妇女。他属下的那些差官,自然是上行下效。前些时,他们还仗着权势,欺负了小伯克赖黑木图拉的妻子,弄得满城风雨。
痛苦的赖黑木图拉找到了阿卜都拉伯克。
这阿卜都拉是哈密郡王玉素甫的弟弟,残暴荒淫成性。他手下一同从哈密跟过来的人,个个为非作歹是出了名的。结果可想而知。阿卜都拉的嘲笑,在赖黑木图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