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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搞来的戏衣,头发用红绸子扎成三撮朝天辫儿,脖子上挂着一面牛皮小鼓,手里攥着鼓槌,正斜躺在桃树枝上,边敲边唱呢。那桃树正打着蓓蕾,被他颠簸得花枝乱颤的,煞是好看。他唱道:从福建,来了一对好夫哎妻呀,身上么背着那收音机,怀里头抱着小把戏,箱子里装满了花花衣……
朱胜儒疯了。
既然朱胜儒疯了,董亦剑只好一个人,跟着小将到省会南京去。这里是陇海铁路的起点。小将们怀揣着火一样的激情,一路上自然忍不住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都还是些半大不小的孩子呢,看着他们心目中昔日的英雄,训话的口气虽是审讯式的,其中却更多了好奇的成分。问:你为什么要当兵?答:当兵为的是保家卫国打敌人。问:你一梭子子弹,能打倒多少敌人?答:一梭子打出去,倒下一大片,我没时间去数几个。问:为什么你的工资那么高?答:工资高,是党和人民按我的职务给的。
列车到了徐州,车厢里就没了空地儿。大串联的小将们,扒不开紧锁的车门,就呼唤车上的战友,从车窗子往里爬。小几上、行李架上、车座底下,坐着、躺着的都是人,过道里更是人挨人、人挤人,别说上厕所了,就是转个身都难。
不久前还在高声朗诵“红日从东方升起,灿烂的阳光映红了大地。伟大的领袖、敬爱的毛主席,您永远和我们在一起……”的朱卫军,此刻硬是让一泡尿,把脸憋得如同红日一般。他想起苏老师讲的生理卫生课了,想到自己的膀胱里,尿液正像满了的湖水,要溢过堤岸,要恣肆汪洋。已经有女孩子憋不住劲儿,泪水和尿水一起顺流而下,淹没了最初的羞涩和耻辱。他朱卫军又有什么法子可想?
他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只搪瓷缸子,一只特大号的搪瓷缸子。缸子是白底的,上面印着鲜红的党徽和“为人民服务”五个毛体大字。顺着缸子看上去,主人是董亦剑。董亦剑看着他,只抬抬下巴,又将目光调到他的不便之处。他就明白了,心里扑腾扑腾地,跳得巨快。来不及细想,他接过缸子,掩进军大衣里。活到这么大,朱卫军总算知道了,人生的快乐其实很简单,简单得就像,他想要恣肆汪洋的时候,他就可以做到。往后的一路上,这只缸子在小将们之间传来传去,到底拯救了多少只膀胱和脸面,连董亦剑也无从知晓了。
到了南京,小将们的锐气早已不那么足了。朱卫军还记得这次行动的初衷,找到了省农林厅。可是农林厅只管小将们的吃住,不管批斗的事儿,更不管召集什么誓师大会了。朱卫军无奈,勉强打起精神,又去找高校红卫兵联合会,谁知人家对外地的小“走资派”根本不感兴趣,当地那么多又高又大的“走资派”,人家还斗不过来呢。朱卫军无所事事,干脆掏了董亦剑的钱包,揣在自己身上,领着小将们和董亦剑闲逛了两天,看了中山陵,又看明孝陵;看了秦淮河,又看长江。这才押着董亦剑,又一路颠簸地回到林场。反正花的是“走资派”的钱,就算他董亦剑破财免灾了。
秋千看到董亦剑毫发无损,囫囵着回来了,一颗悬了好几天的心,这才重新落回到肚子里。董亦剑专拣路上的趣事儿说给她听,似乎他不是去挨斗,倒是去旅游了一遭。秋千紧紧地偎过去。有这样一个男人在,天就不会塌。天塌了,这男人也不会让他的女人去顶。这个叫董亦剑的男人,就是她秋千的天呵。
4
飓风在来临之前,往往有一段出乎寻常的平静。从南京回来以后,有老长一段时间,小将们几乎把董亦剑给遗忘了。他们现在忙的是,坐上不花钱的列车东奔西走,饱览祖国大好河山,培养饱满的爱国主义热情去了。世道艰险当中,秋千如一只受到惊吓的母鸡,格外惦念海燕。她夜里头老是做梦,不是梦见李伯朗和关雎把她的海燕卖了,就是她把海燕从家中偷出来,抱了就往车站跑。醒来一摸,泪水把枕头都打湿了。屈指一算,她丢下海燕,已经六个年头了。
《秋千女人》第四章(5)
海鸥倒是不必操心,她跟着杨奶奶,吃住都在杨家。就连杨家的母鸡生了蛋,杨奶奶也要立马收进蛋罐子里,给海鸥留着。自己的孙子孙女儿,连个蛋皮也吃不上。在杨奶奶眼里,海鸥好比那落了难的公主,而她,就是一心护主的老忠仆了。当然,董亦剑三天两头地过来探望,随手放下的生活费,也足够海鸥喝一百次蛋汤的。
这一段也是董亦剑一生中绝无仅有的悠闲时光。即使在这悠闲的时光里,他也没有忘记对自己世界观的改造。他每天在家里,抽着老烟斗,读列宁全集,学毛主席著作,听收音机,做笔记。闲来无事,就剪剪解放军画报。秋千一和他商量,要接了海燕来,他立马就同意了。将心比心的事儿,他能理解,也全力支持。
秋千先给王莲子写信,也是烦她前去探探口风的意思。从王莲子那儿,秋千得知,李伯朗在有了那个儿子之后,又添了个小闺女儿,如今也有三四岁了。海燕从小就照看弟弟妹妹,挨关雎的打骂更是家常便饭。落到后娘手里的孩子,遭老罪了。王莲子是说者无心,秋千却是听者有意。秋千也是后娘,是董鲁闽的后娘。俗话说,爱屋及乌。那海燕可是他李伯朗的骨血,没掺半点儿假的。关雎爱李伯朗爱成那样儿,没脸没皮的,倒容不下他的孩子了?秋千想不通。
秋千想不通,就干脆直接写信给李伯朗,骂他。李伯朗此时的处境也不好,说不上有多大的不好,就是心里窝囊。文化革命对他的冲击并不大,因他也没有什么大辫子可抓。倒是关雎,成天被小将们揪到当街的十字路口,挂上一串破鞋批斗,剃了“阴阳头”,任何一个过路人,都可以向她吐口水。那模样儿惨的,连自己都不敢照镜子。
关雎在十字路口亮相,害得李伯朗连家门也出不得。但凡是个男人,没有比自己的女人是破鞋更辱没斯文的了。那就等于向全体革命群众宣布,他李伯朗是个乌龟,是个戴了不知几顶绿帽子的乌龟,还是个缩头乌龟。这些年,李伯朗只知道,秋千到底还是嫁了个军官,其他的一概不知。如今接到秋千的信,挨了秋千的骂,却想起了秋千的种种好处。听说秋千要来接海燕,来不及细想,就一口答应了。
毕竟离开关营子这么久了。秋千一下火车,就被王莲子接回了家,并没有立马去接海燕。王莲子的大儿子和海燕一个学校,读的是“戴帽子”的初二,海燕上小学五年级。问起海燕,王莲子的儿子说,前两年,只要一放学,就常看见海燕,左手扯着弟弟,身上背着妹妹,在街边玩儿。在大冷天里,海燕也穿得很单薄,冻得直打哆嗦。秋千和王莲子通腿儿坐在大炕上,心里恨得咬牙切齿的,把个李伯朗和关雎骂了上千遍儿。姊妹俩直拉了一宿的话,泪水干了又流,流了又干。
秋千攒了一腔子的火,原本是要找李伯朗算账的。可是一见了李伯朗的面,她就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她曾呆过的那个家,还是那盘大炕,只是早已物是人非了。王莲子陪着她。关雎没在家,想必是听到了信儿,提前躲出门去了。倒也避免了诸多尴尬。
李伯朗还不足四十岁,按说正是一个男人意气风发,最具成熟魅力的好时光,何况又是那样神气活现的一个男人。可是,眼前站着的这个李伯朗,那股神气劲儿,不知被谁缫丝一样的给抽了去,过早地显出了衰老之态。听王莲子讲,李伯朗和关雎成家后,过得并不舒展。李伯朗天天盼儿子,谁知有了儿子,却并不喜欢。那孩子从小到大,没少挨他的打,弄得儿子对他又怕又恨,避他如同老鼠避猫。只有关雎心里知晓是怎么一回事儿。关雎有口难言,便把一肚子冤屈发泄到海燕的身上。想当年与李伯朗的那一档子事儿,因为终究成了正果,一床锦被遮盖过去了,所以关雎的挂鞋挨斗,肯定是这小娘们儿就没闲着,时不时地就弄顶绿帽子,给李伯朗扣上。试想想,那滋味儿能好吗?
这会儿见了秋千,李伯朗的所有懊悔全写在脸上了。以前,秋千只觉得这男人可耻可恨,从没觉得他可悲。这一刻,秋千突然发现,这个叫李伯朗的男人,其实好可悲。说来也怪,秋千刚一觉得这男人可悲,这男人昔日所有的神气活现,就在一瞬间全不见了。那个帅气俊朗的李伯朗一下子死掉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李伯朗托人捎话,把海燕从学校叫了回来。秋千要来接她的消息,是李伯朗几天前告诉她的。从那天起,海燕天天扳着小手指头数日子,盼着妈妈快点儿来。现在,妈妈来了,就坐在她家的大炕上。可她却迟疑了,两只脚互相蹭来蹭去,上下打量着那个女人,眼神飘忽着,变幻着,有疑惑,有陌生,有怨恨,也有惊慌和欣喜。海燕看上去要比同龄的孩子小,小脸儿灰灰的,衣角都磨起了毛边,裤腿离脚腕差了一大截子。秋千慌忙下了炕,上前一把就把闺女搂定了,喊一声:海燕,我是妈妈呀。海燕把头拱进秋千的怀里,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地落泪。先是一滴一滴地落,很快就流成了小溪。王莲子在边上直着急,抚着海燕的肩背说,海燕,她可是你妈,是你亲妈!快叫妈呀。海燕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妈呀妈呀,这么多年,您上哪儿去了啊?您是不是不要我了?秋千也哭了,把闺女搂得更紧:妈要,妈就是来接闺女的!妈来接闺女和妈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
《秋千女人》第四章(6)
当天,海燕就和秋千一道儿,随王莲子回了家,甚至都没跟关雎打个招呼。临到给海燕起户口的时候,谁知李伯朗又变了口风。说是关雎的意思,这些年了,从没跟秋千要过海燕的抚养费,这一回说啥也得有个说法。秋千可算是开了眼了,世上还有这般没脸没皮的女人。开眼归开眼,无奈仍是无奈。秋千只好给董亦剑拍电报,要他立马寄钱来。董亦剑很快寄来了三百元钱,秋千眼睛都没眨一下,一把全堵给了李伯朗。不知是钱的作用,还是李伯朗良心发现,反正他立马一溜烟儿跑回了家,将早已起出的户口证明送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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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终于领着海燕上了路。千里迢迢的,母女俩说了一路的话。海燕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直把关雎叫“小关阿姨”,无论李伯朗如何想拧过她的劲儿,也无论关雎想出什么法子治办她,总也不改这个口。有海燕在眼前晃来晃去,仿佛一个活证据,印证着过去的种种,由不得关雎要窝心上火。关雎曾经拿一碗浓米汤,叫海燕就着肥猪肉片子吃。仅此一次,海燕就再也不吃猪肉了,“香”着了。秋千搂着海燕,心里纵然有百般疼痛,不知为何,总伴有一种陌生感。她了解怀里的这个孩子吗?比如海鸥,明明她心里是爱她的,却又不喜欢她。和海鸥比起来,无疑海燕更像一只丑小鸭,不论长相,还是气质。当然喽,海鸥是大小姐,海燕却是后娘手里的小丫头嘛。还有,董亦剑会喜欢她吗?他们父女,还有与鲁闽和海鸥之间,又当如何相处?秋千这一路柔肠寸断的,海燕能知晓吗?
董亦剑亲自到火车站接她们母女。望着眼前这个黑脸膛白牙齿的高个子男人,海燕把“爸爸”两个字,在心里头呜噜了好几次,就是叫不出声。只好抱住自己的小箱子,低下头来,以脚蹭地。董亦剑不想难为孩子,接过海燕手中的小箱子,就头前带路了。秋千却又急又气。想着一路上的口舌全都白费了,说到底,还不是怕海燕吃亏受屈?她怎么就不懂得当妈的心思呢?带着气恼一路无话,加上旅途的劳累,秋千回到家里,草草收拾了一下,就睡下了。董亦剑早已将海鸥的小床换成了上下铺。海鸥人小,身子灵活,又不是常在家里住,就让海燕睡了下铺。
鲁闽对海燕的到来倒是风平浪静的。这与董亦剑打的预防针也不无关联。在鲁闽看来,既然能来一个妈妈,那么再来一个姐姐,还不是顺理成章的事儿?只是这个姐姐长得太小巧,怎么看也不像是姐姐。海鸥呢,家中突然多出个能陪她玩儿的姐姐,是巴不得的事。看着这个灰头土脸的小姐姐,海鸥方觉出自己有多么幸福。她恨不得把自己的好东西全部奉献出来,让小姐姐笑一下。海燕也立马喜欢上了这个妹妹。这个妹妹,不但好看,而且,是不会欺负人的。
但是,要海燕喊董亦剑“爸爸”,海燕还真的喊不出来。不是情感上接受不了他,不是的。事实上,那男人最初冲着她憨厚地一笑,已经给了她十二分的温暖。如今,这个家又敞开大门,全方位地接纳了她。董亦剑每天的工作,就是扫地,清理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