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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语言的生活-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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谋子你问了,就吸烟,男人是靠烟来解闷。谋子看见烟雾轻轻飘出洞口,身子也似乎随
烟而去。谋子想爹一定还蒙在鼓里,爹不知道我已像一只家鼠,开始侵吞他的烟叶。
    谋子突然渴望对话,他对秦娥说想见腊妹。秦娥说这样太危险,你躲了这么久,现
在被人抓走,不划算。谋子显得急躁不安起来。谋子说你让我偷偷地看她一眼吧。
    每天的日暮之后,秦娥便把谋子背上山梁,让谋子从她的肩膀上,了望村庄黄色的
灯火,静静地听村庄杂乱的声音如何走向沉寂。谋子似乎只剩下了一副骨架。谋子爬在
秦娥的背上一动不动地感受从人群生活的村落,传递上来的暖意。无数个黄昏之后,谋
子看见村里的灯一点一点地黑了,妈的头发却雪亮起来。谋子说妈,你的头发白了。秦
娥说我老了。
    阴雨连绵的春天,像一条蛇在八贡的眼前婉蜒游动。八贡闻到谷种霉烂的气息。张
双和张单都在自己的田里忙,秦娥慌张地进出于家门,却没有把那箩泡胀的谷种撒到田
里去。八贡说该撒谷种了。秦娥说没有牛耙田,谷种撒到什么地方去?
    屋角的谷种一天比一天散发出浓重的气味,实在是没有谷子的味道了,八贡才看见
秦娥把箩筐抬出家门。秦娥说我现在就去播种,你安心地躺着吧。八贡说秧田耙了。秦
娥说耙了。八贡的脑海里有汪汪的水浮上来,他看见春天的田野像一张飘移的大床,他
就躺在上面。
    八贡看见秦娥的双脚沾满泥浆,小腿大腿以及上身全被泥水泡过似的,连那头黑白
相间的头发,都沾满了泥土。八贡说你跟谁撒种,你怎么这么一副模样。秦娥说腊妹,
我跟腊妹一起撒谷种。八贡没有听出什么反常,这种对话在去年的春天曾经进行过。但
片刻之后,八贡发觉了不妙。八贡想腊妹不是死过了吗。八贡于是擂响了板壁。张单把
头伸过窗来,问爹,有什么事。八贡说吃完饭你给我准备一副担架,我要死了,你们把
我抬出去埋了。
    张双和张单放下手中的农活,开始细地为八贡编担架。他们摸不透爹的心思,尽量
地把担架编得精心一点,以此消磨时光,好让爹打消出游的念头。但爹的声音一声强过
一声,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担架只编了八成,八贡便扑到窗口上喊,把我抬出去,行
了,不用再编了。
    午后的田野上,到处都是劳作的人们。人们看见张单在前张双在后,抬着人贡从村
庄慢慢地游出来。阳光放大他们的身影,牛尾巴甩起的稀泥,溅落到担架上。担架像一
声咒语,穿越牛群田埂,最后落到八贡家的田边。八贡看见自家的田园上,荒草茂盛地
摇动着,蟋蟀和飞虫全都集中在没有耕耘的土地里鸣唱。八贡的双手不停地捶打担架;
八贡说明年,我们吃什么呀。八贡说完便开始鸣鸣地哭,声音像田园一样荒芜杂乱。人
们在八贡的哭声伴奏下,紧张地耙日播种。
    看看八贡哭得差不多了,张双从自家的田里拔出双脚,来到担架边,问爹,想回家
了吗?八贡没有答应。张双挥手一招,张单也来到了担架前。张单说别哭了,有我们两
兄弟,饿不死你。八贡说你妈为什么骗我,田里的活她一点都未干,她在做什么?
    担架从来路往回走,快要进入村庄时,八贡从担架上跌了下来。张单说担架还没编
好,爹你心也太急了点。等编好了再抬你出来,你就不会挨跌。
    冬天抱回来的那头牛仔,愈长愈壮实。但壮实的牛仔在春天的一个早上,突然死去。
天刚麻亮,秦娥便端了一盆豆浆让牛喝,牛仔喝得正起劲,突然就栽倒在地上,那些白
色的豆浆沿着它的嘴角流出来,流了满满的一地。牛仔断了气,眼皮却一直睁着。秦娥
想是因为前世欠了牛的债,所以它来折磨我。它把债收完了,就死了。
    秦娥把牛仔埋到路边的土坡上,像是埋自己的小孩,很认真地垒了黄土砌了石头。
秦娥想牛就这么断子绝孙了。秦娥突然听到身后,有响亮的牛蹄声,朝自己走来。秦娥
看见腊妹的爹带着他的三个儿子,牵着三头强健的水牛,走向她的田园。秦娥想腊妹爹
还记着那口棺材的情。
    秦娥把午饭送到田头,还专门给腊妹爹带了一壶水酒。秦娥本来是满脸微笑地叫他
们吃饭,但眼圈却不争气地红润起来。看见腊妹家的人和那些牛,如见故人往事,秦娥
想这种帮工,也许是最后一次了。
    趁腊妹爹他们吃午饭,秦娥提着镰刀到田埂边割草。腊妹爹见秦娥把鲜嫩的草,抱
到吊牛的树下,牛们便争抢着吃。腊妹爹想秦娥还是那么善良那么爱畜生,过去帮她做
活,人没有亏畜生也没有亏。腊妹爹看见秦娥在田埂跑了三趟,便像一只鸟扑到水田里,
整个身子成大字摆着。腊妹爹以为是她不小心跌了一跤,但好久还不见她起来,便掉下
饭碗跳进田里。腊妹爹看见秦娥双目紧闭,嘴唇发白。秦娥轻声地说,我眼睛一黑,就
栽倒了。
    秦娥和八贡都卧床不起。秦娥看见春天像一尾欢快的鱼。从她眼前游走。她再也没
有抓住春天的机会了。腊妹爹和他的三个儿子,在田里忙完一天,便悄悄地退出了谷里
的春天。他们没有跟秦娥打招呼,生怕给她添麻烦。秦娥的目光越过清冷的家屋,看着
他们在暮色中走远,心想等我能够下床了,一定做一餐好饭好菜请你们来吃。
    谋子再次见到秦娥时,秦娥手里多了一根拐棍。秦娥的步子已经迈得很艰难很生硬,
像一个临产的妇人。秦娥依然没有丧失警惕,在山坡上走着奇怪的路线。谋子看见秦娥
没有走到沟底,便摔倒了,然后像一截木头轰隆隆地朝沟里滚去。
    世界静寂了好久,谋子才听到一点轻微的响动,朝坑洞靠近。谋子先听到秦娥说,
仔哎,我要死了。谋子在声音的周围,搜索秦娥的身影。谋子看见秦娥顶着斑白的头发,
朝自己爬来。看看离坑洞还有一丈远,秦娥抬起头,说仔哎,你怎么像泡在血水里。谋
子的身子抽搐了一下,看见秦娥的左眼泪泪地涌着鲜血,一根细木棍扎在眼皮上,随着
秦娥的爬行而摇晃。谋子说妈,你别来了,你再爬我就死给你看,你别管我了。
    秦娥爬到坑洞口,说谋子你看看妈的眼睛,瞎了。你死了我指望谁。谋子说反正我
迟早都得死,活着只是暂时的。秦娥说要死,也要让妈先死。秦娥从衣兜里掏出一团饭
来,递到谋子的手上。秦娥说快吃吧,我已经几天没来了。谋子说你走吧,你走了我再
吃,你快去找金伯。
    谋子从胸口摸出那块女式手表,按在秦娥的手里。谋子说我再也不需要时间了,你
拿去卖了,买药治你的眼睛。谋子看见秦娥滑向沟底,带着满头的鲜血爬过草坡。谋子
看见那些草全都沾满了鲜血,好像血水上飘游的一只黑虫。谋子说妈,我不死,我死了
对不起你的眼睛。
    八贡用他高亢的哼喊声,与家庭的灾难对抗。八贡的声音常常淹没秦娥,使人们忽
略秦娥的存在。许多串门的村人,迈进八贡家,在八贡的床前问候几声,便逃离这个家
庭。只有金光进入秦娥的房间,为秦娥治眼伤。
    面对金光的喂药熬汤,秦娥再也拿不出什么感激。除了八贡的呻吟声,家里再没有
值钱的东西了。金光在给秦娥治病的日子里,口边始终挂着一句话:自讨苦吃。但金光
没有误过治病的日子,每天下午都准时来到秦娥的床前。秦娥说金光,现在我就指望你
了。八贡他喊得厉害。恐怕挨不过几天了。你一辈子没有个伴,等八贡死了我给你做个
伴。金光说八贡一时还死不了,他的病不是太重。秦娥从衣兜里掏出那块手表,递给金
光。秦娥说这表有用的话,你就拿走吧。现在我就指望你了,还有谋子也指望你了。金
光把手表掂了掂,说你就指望我给你医病,别的都没什么指望。
    屈指算来,离那个灾难的日子已经八个多月了。六甲发现孔力走路越来越吃力。但
孔力却不爱惜自己的身体,频繁出入后山,像是会什么野男人那样殷勤。
    夏天的太阳一天比一天辣,孔力折了许多树枝,编成个花环戴在头顶,很花俏地朝
后山走去。六甲说你去后山做什么?孔力说去玩,去会野男人野老公去偷人。
    六甲远远地跟在孔力的身后。孔力一边哼着流行歌曲,一边捧着肚子漫无目的地走。
孔力走过草坡走过山沟,最后停在一棵酸杨梅树前。六甲看见孔力像一只笨熊把手伸了
许久,依然没有摘到杨梅,便着急起来。六甲站在山这一边喊:别跌坏了宝贝,别跌坏
我孙子。六甲像一头急疯的母牛,一边喊着一边朝孔力奔跑而去。孔力一下没了兴致,
坐在树下专等六甲到来。六甲看见乌黑的杨梅在阳光逼照下,像一盏盏灯笼,挂满了树
枝。六甲说我爬上去,我去帮你摘。孔力看见六甲的嘴角流出一串酸水,六甲狠狠地吐
了一口酸水,然后开始朝树上爬。孔力觉得婆婆像一只苍老的母猴。
    秦娥在六甲和孔力进入后山的这个中午,腹部开始疼痛。阳光从窗口打进来,照射
到床铺上,秦娥在阳光织成的光亮里滚来滚去,秦娥感到有刀在腹部戳,疼痛从身体的
内部传出来。秦娥难以承担这种一阵强过一阵的剧痛,终于呻吟起来。
    八贡头一次听到秦娥呻吟,觉得奇怪。八贡想许多痛都熬过来了,她没有呻吟,今
天怎么喊叫不停。八贡听到秦娥的呻吟,像锯骨头的声音,叫他发麻。八贡想爬下床,
过去看一看秦娥。八贡很轻松地下了床铺,不用扶着板壁也能行走了。八贡弄不明白自
己怎么在这个中午,精神起来。
    秦娥见有一个人跨进房门,她以为是金光。但当她在疼痛中再次睁开眼时,她看见
八贡站在自己床前。秦娥被站立的八贡吓了一跳,呻吟声像水里的气泡,突然没了。八
贡看见秦娥睁圆了那只右眼,所有的惊慌不安都从那里流露出来。
    孔力捡了一衣兜的杨梅,欢天喜地地往回走。阳光愈来愈刺目,孔力头上那个树枝
编成的花环,已经没有了精神,歪搭在她的头发上。六甲边走边捡一些干木棍,准备拿
回家去烧火,谋子看见六甲手里抱了几根木棍,身影仿如自己的母亲。谋子似乎听到母
亲在呼唤自己,母亲在山坡喊谋子,多好的太阳,你出来吧。谋子把六甲的声音和母亲
的声音混为一谈。谋子最终被母亲温暖的呼唤,牵出了坑洞。
    六甲说孔力慢点走,别摔坏我宝贝,别摔坏我孙子。六甲对着孔力的背影猛喊两声,
突然看见谋子像一个未足月的婴儿,从坑洞里走出来。谋子的头皮锃亮。像是不适应阳
光的照射,谋子仰头对着太阳厌恶地眯上双眼,然后摇摇晃晃地朝六甲走来。六甲全身
走过一阵麻,六甲高叫一声凶手,哎杀人犯,鬼。六甲举起木棒朝谋子的头部劈过去。
谋子像一根朽木,仆倒在沟里,鲜血涌出他的鼻穴嘴巴,锃亮的头皮裂开了红色的笑口。
    孔力随着惊叫声回过头。孔力看见六甲扭动着变形的脸,对着谋子的头狠狠地劈。
孔力说杀人啦。六甲没有听见孔力说什么,机械麻木地舞动着手中的木棍。孔力返身朝
沟底扑去,六甲看见孔力从草坡上飞奔而下,突然丢了木棍,软坐在血泊上,尖声尖气
地哭。孔力看见坑洞周围涸满鲜血,血光笼罩了整个山沟。孔力在血红色的波涛中,看
见了那个遥远的秋天的下午。
    那里萧玉良像一团枯树上的病叶,飞扬在慈祥的秋天里。萧玉良肩挑做木工的各种
用具,准备离开谷里云游四方。孔力看见萧玉良出了村口,忙从屋角拉出一张胶布追了
上去。孔力把胶布放到萧玉良的担子上,说你把胶布带上,胶布可以遮风挡雨,可以垫
在地上睡觉。萧玉良感激地望了孔力一眼,说到了年关,我做木工会攒许多钱带回来,
你好好服侍妈。孔力看见萧玉良府披胶布,像一只听话的鸟飞出她的视线。
    萧玉良外出做工,是迫于母亲六甲的压力。那时孔力已开始服用金光的草药,六甲
希望他们夫妻分开住一段日子。那时孔力已嫁过来三年,一直没有怀上小孩,为了传宗
接代,六甲希望孔力有一点自由行动的机会。孔力送走萧玉良,回转身看见谋子站在她
的身后。谋子展露一张诡秘的笑脸,说他走了。孔力说你怎么像个小偷。
    那个夜晚,谋子越窗进入孔力的房间。谋子说小偷来了,孔力便像一件东西,任凭
谋子偷盗。那时谋子钻进被窝,便拧亮了手电,谋子看见孔力的脸颊泛起一阵红潮。孔
力说把手电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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