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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语言的生活-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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臃肿。她走东家串西家,逢人便说我要结婚了。人们问她跟谁结?她说跟王家宽。有人
说王家宽不是跟蔡玉珍结了吗?朱灵说那是同居,不叫结婚。他们没有爱情基础,那不
叫结婚。
    许多人暗地里说朱灵不知道羞耻,幸好王家宽是聋子,任由她作贱,换了别人她的
戏就没法往下演了。
    村庄的桃花在一夜之间开放。桃花红得像血,看到那种颜色,就似乎闻到血的气味。
王老炳坐在家门口,说我闻到桃花的味道了,今年的桃花怎么开得这么早?还没有过年
就开了。
    那个长年在山区照相的赵开应,走到王老炳面前,问他照不照相?王老炳说听你的
口音,是赵师傅吧,你又来啦?你总是年前这几天来我们村,那么准时。你问我照不照
相,现在我照相还有什么用。去年冬天我还看得见你,今年冬天我就看不见你了。照也
白照。你去找那些年轻人照吧,老黑、狗子、朱灵他们每年都要照几张。赵师傅,你坐。
我只顾说话,忘记喊你坐啦。赵师傅,你走啦?你怎么不坐一坐。
    王老炳还在不停地说话时,赵开应已走出去老远。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孩子和换了新
衣准备照相的人们。
    桃花似乎专为朱灵而开放。她带着赵开应在桃林里转来转去,那些红色的花瓣像雪,
撒落在她的头发上和棉衣上。她的脸因为兴奋变得红扑扑的,像是被桃花染红一般。赵
开应说朱灵你站好,这相机能把你喘出来的热气都照进去。朱灵说赵师傅,你尽管照,
我要照三十几张,把你的胶卷照完。
    朱灵特别的笑声和红扑扑的脸蛋,就留在这一年的桃树上,以致于后来人们看见桃
树就想起来灵。
    朱灵是照完相之后,走进王家宽的家的。从她家遭大雨袭击的那个晚上到现在,她
是第一次踏进王家的大门。朱灵显得有些疲惫,她一进门之后就躺到王家宽的床上。她
睡王家宽的床,像睡她自己的床那么随便。她只躺下去片刻,蔡玉珍就听到了她的鼾声。
    蔡玉珍不堪朱灵鼾声的折磨,她把朱灵摇醒了。她朝朱灵挥手。朱灵看见她的手从
床边挥向门外,朱灵想她的意思是让我从这里滚出去。朱灵说这是我的床,你从哪里来
就往哪里去。蔡玉珍没有被朱灵的话吓倒,她很用力地坐在床沿。床板在她坐下来时摇
晃不上,并且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她想用这种声音,把朱灵赶跑。
    朱灵想要打败蔡玉珍必须不停地说话,因为她听得见说不出。朱灵说我怀了王家宽
的小孩,两年以前我就跟王家宽睡过了。你从哪里来我们不知道,你不能在这里长期地
住下去。
    蔡玉珍从床边站起来,哭着跑开。朱灵看见蔡玉珍把王家宽推入房门。朱灵说你是
个好人,家宽,你明知道我怀了谁的孩子,但是你没有出卖我。我今天是给你磕头来啦。
    王家宽看见朱灵的头磕在床方上,以为她想住下来。朱灵想不到她美好的幻想,会
在这一刻灰飞烟灭。王家宽说你怀了张复宝的孩子,怎么来找我?你走吧,你不走我就
向大家张扬啦。朱灵说求你,别说,千万别让我妈知道,我这就去死,让你们大家都轻
松。
    朱灵把她的双脚从被窝里伸到床下,她的脚在地板上找了好久才找到她的鞋子。王
家宽的话像一剂灵丹妙药,在朱灵的身上发生作用。朱灵试探着站起来,试了几次都未
能把臃肿的身体挺直,王家宽顺手扶了她一把。他说我是聋子,我什么也没听到,我谁
也不害怕。
    朱灵在王家宽面前轻描淡写说的那句话,被蔡玉珍认真地听到了。朱灵说我这就去
死,让你们大家都轻松。
    蔡玉珍看见朱灵提着一根绳索走进村后的桃林,暮色正从四面收拢,余霞的尾巴还
留在山尖。蔡玉珍发觉朱灵手里的绳索泛着红光,绳索好像是下山的太阳染红也好像是
桃花染红。蔡玉珍想她白天还在这里照相,晚上却想在这里寻死。
    朱灵突然回头,发现了跟踪她的蔡玉珍。朱灵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头,朝蔡玉珍砸过
去。朱灵说你像一只狗,紧跟着我干什么?你想吃大便吗?蔡玉珍在辱骂声中退缩,她
犹豫片刻之后,快步跑向朱家。
    朱大爷正在扫地,灰尘从地上冒起来,把朱大爷罩在尘土的笼子里。蔡玉珍双手往
脖领处统一圈,再把双手指向屋梁。朱大爷不理解她的意思,觉得她影响了他的工作,
流露明显的不耐烦。蔡玉珍的胸口像被爪子狠狠地抓了几把,她拉过墙壁上的绳索,套
住自己的脖子,脚跟离地,身体在一瞬间拉长。朱大爷说你想吊颈吗?要吊颈回你家去
吊。朱大爷的扫把拍打在蔡玉珍的屁股上,蔡玉珍被扫出朱家大门。
    过了一杆烟的时间,杨凤池开始挨家挨户呼唤朱灵。蔡玉珍在杨凤池焦急的喊声里
焦急,她的手朝村后的桃林指,还不断地画着圆圈。朱大爷把这些杂乱的动作和刚才的
动作联系起来,感到情况不妙。
    星星点点的火把游向后山,人们呼喊朱灵的名字。
    第五天清晨,张复宝一如既往来到学校旁的水井边打水。他的水桶碰到了一件浮动
的物体,井口隐约传来腐烂的气味。他回家拿来手电,往井底照射,他看到了朱灵的尸
体。张复宝当即呕吐不止。村里的人不辞劳苦,他们宁愿多走几脚路,去挑小河里的水
来吃。而这口学校旁的水井,只有张复宝一家人享用。朱灵死了五天,他家就喝了五天
的脏水。
    那天早上学校没有开课。在以后的几天里,张复宝仍然被尸体缠绕着,学生们看见
他一边上课一边呕吐。而姚育萍差不多把黄胆都吐出来了,她已经虚弱得没法走上讲台。
    到了春天,赵开应才把他年前照的那些相片,送到村子里来。他拿着朱灵的照片,
去找杨凤池收钱,杨凤池说朱灵死了,你去找她要钱吧。赵开应碰了钉子,正准备把朱
灵的照片丢进火炕。王家宽抢过照片,说给我,我出钱,我把这些照片全买下来。
    一种特别的声音,在屋顶上滚来滚去,它像风的呼叫,又像是一群老鼠在瓦片上奔
跑。声音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准时地降落,蔡玉珍被这种声音包围了好些日子。她
很想架一把梯子,爬到屋顶上去看个究竟,但是在睁着眼和闭着眼都一样黑的夜晚,她
害怕那些折磨她的声音。
    白天她爬到屋后的一棵桃树上,认真地观察她家的屋顶。她只看到灰色的歪歪斜斜
的瓦片,瓦片上除了阳光什么也没有。看过之后,她想那声音今夜不会有了。但是那声
音还是如期而来,总是在她即将入睡的时刻,把她唤醒。她于是不甘心,睁着眼睛等到
天明,再次爬上桃树。一次又一次,她几乎数遍了屋顶上的瓦片,还是没有发现问题。
她想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王老炳同时被这种声音纠缠着,他对干扰他睡眠的声音,作出适当的反应。他坐在
床沿整夜整夜地抽烟,不断地往尿桶里厨尿。他觉得那声音像一把锯子,现在正往他脑
子锯进去。他想如果我再不能入睡,我就要发疯啦。他一边想着一边平心静气地躺到床
上。只躺了小会儿,他又爬起来,他的手摸到床头的油灯,他把油灯砸到地上。油灯碎
裂的声音,把那个奇怪的声音赶跑了,但是它游了一圈后马上又回到王老炳的耳边。王
老炳开始制造声音来驱赶声音。他把烟斗当作鼓槌,不停地磕他的床板。他像一只勤劳
的啄木鸟,使同样无法入睡的蔡玉珍雪上加霜。
    啄木鸟的声音停了,王老炳改变策略,他开始不停地说话,无话找话说。蔡玉珍听
到他在糊话里睡去,鼾声接替话声。听到鼾声,蔡玉珍像饥饿的人,突然闻到了饭香。
    屋顶的声音没有消失,蔡玉珍拿着手电往上照,她看见那些支撑瓦片的柱头、木板,
没有看到声音。她听到声音从屋顶转移到地下,仿佛躲在那些箱柜里。她把箱柜的门—
一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她翻箱倒柜的声音,惊醒了刚刚入睡的王老炳。王老炳说你
找死吗?我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你搞醒了。说完,屋子里变得出奇的静。蔡玉珍缩手缩脚,
再也不敢弄出声响来。
    蔡玉珍听到王老炳叫她,王老炳说你过来扶我出去,我们去找找那个声音,看它藏
在哪里。蔡玉珍用手推王家宽,王家宽翻了个身又继续睡。蔡玉珍冒着胆走到王老炳床
前,拉住王老炳走出大门,黑夜里风很大。
    他们在门前仔细听,那个奇怪的声音像是来自屋后,他们朝屋后走去,走进后山那
片桃林。蔡玉珍看见杨凤池跪在一株桃树下,用一根木棍敲打一只倒扣的瓷盆,瓷盆发
出空阔的声音。手电光照到杨凤池的身上,她毫无知觉,她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辞。蔡
玉珍和王老炳听到她在诅咒王家宽。她说是王家宽害死了朱灵,王家宽不得好死,王家
宽全家死绝……
    蔡玉珍朝瓷盆狠狠地踢,瓷盆飞出去好远。杨凤他睁眼看见光亮,吓得爬着滚着出
了桃林。王老炳说她疯啦。现在死无对证,她把屎呀尿呀全往家宽身上泼。我们穷不死
饿不死,但我们会被脏水淹死。我们还是搬家吧,离她们远远的。
    王家宽扶着王老炳过了小河,爬上对岸,蔡玉珍扛着锄头、铲子跟在他们的身后。
村庄的对面,也就是小河的那一边是坟场,除了清明节,很少有人走到河的那边去。王
老炳过河之后,几乎是凭着多年的记忆,走到了他祖父王文章的墓前。他走这段路走得
平稳准确无误,根本不像个瞎子。王家宽不知道王老炳带他来这里干什么。
    王家宽说爹,你要做什么?王老炳说把你曾祖的坟挖了,我们在这里起新房。蔡玉
珍向王家宽比了一个挖土的动作。王家宽想爹是想给曾祖修坟。
    王家宽在王文章的坟墓旁挖沟除草,蔡玉珍的锄头却指向坟墓。王家宽抬头看见他
曾祖的坟,在蔡玉珍的锄头下土崩瓦解,转眼就塌了半边,他感到惊奇。他神色庄重地
夺过蔡玉珍手里的锄头,然后用铲子把泥巴一铲一铲地填到缺口里。
    王老炳没有听到挖土的声音,他说蔡玉珍,你怎么不挖了。这是个好地盘,我们的
新家就建在这里。我祖父死的时候,我已经懂事了。我看见我祖父是装着两件瓷器入土
的,那是值钱的古董,你把它挖出来。你挖呀。是不是家宽不让你挖,你叫他看我。王
老炳说着,比了一个挖土的动作。他的动作坚决果断,甚至是命
    王家宽说爹,你是叫我挖坟吗?王老炳点点头。王家宽说为什么?王老炳说挖。蔡
玉珍捡起横在地面的锄头,递给王家宽。王家宽不接,他蹲在河沿看河对面的村庄,以
及他家的瓦檐。他看见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升起,早晨的天空被清澈的烟染成蓝色。
有人赶着牛帮出村。谁家的鸡飞上刘顺昌家的屋顶,屋顶上的鸡昂首阔步,在屋梁上来
回地走。
    王家宽回头,看见坟墓又缺了一只角,新上覆盖旧土,蔡玉珍像一只蚂蚁正艰难地
啃食一块大饼。王老炳摸到了地上的锄头,他慢慢地把锄头举起来,慢慢地放下去,锄
头砸在石块上,偏离目标,差一点锄到王老炳的脚。王家宽想他们是下决心要挖这座坟
了。王家宽从他爹手上接过锄头,紧闭双眼把锄头锄向坟墓。他在干一件他不愿意干的
事情,他渴望闭上双眼。他想爹的眼睛如果不瞎,他就不会向他烧香磕头的地方动锄头。
    挖坟的工作持续了半天,他们总算整出了一块平地,他们没有看见棺材和尸骨。王
家宽说这坟里什么也没有。王老炳听到王家宽这么说,感到十分惊诧。他摸到刚整好的
平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放到鼻尖前嗅了又嗅。他想我是亲眼看着祖父下葬的,棺材里
装着两件精美的瓷器,现在怎么连一根尸骨都没有呢?
    时间到了夏末,王家宽和蔡玉珍在对岸垒起两间不大不小的泥房。他们把原来的房
屋一点一点地拆掉,屋顶上的瓦也全都挑到了河那边。他们原先的家,完全暴露在光天
比日之下。
    搬家的那天,王家宽甩掉许多旧东西。他砸烂那些沾满油烟的坛子,劈开几个沉重
的木箱。他对过去留下来的东西,带着一种天然的仇恨。他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轻装
上路,只带上他必须携带的物品。
    整理他爹的床铺时,他在床下发现了两只精美的花瓶。他扬手准备把它扔掉,被蔡
玉珍及时拦住。蔡玉珍用毛巾把花瓶擦亮,递给王老炳。王老炳用手一摸,脸色霎时变
了。他说就是它,我找的就是它。我明明看见它埋到了祖父的棺材里,现在又从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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