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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语言的生活-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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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的这一刻制服他,然而举起的手一次次被压了下去。开福的血直往头上冒,呼地立起
身,冲了出去,操起扁担一气砸碎白军的脑骨。白军翻在一旁,暴露在开福眼前的是一
片纯净透明的天地,但多了两眼清水。姑娘的泪从眼里冒出,很缓很涩。开福木然蹲在
地面,喃喃地喊:
    “我杀人了,杀人了。”
    开福说这话时,扫见一丈多远的地方,也躺着一具白军尸体。尸体在开福眼前,变
成了一截朽木。
    开福僵着身子,头皮发麻。开福愣神一会,才从梦中挣扎出来。姑娘已经把衣裤穿
好,双目紧阖,气息悠悠拉细成几缕线。开福记起甘芝跟他摆过的家谱,甘芝的父亲是
拉好山出名的中医,老中医命归西天后,甘家的这门手艺全传到女儿的手上,只是妇道
人家轻易不肯露面。仅凭这一点,开福别无选择。开福把两具白军的尸体滚到崖边,踢
下悬崖后,挂起两支长枪,把姑娘举上了自己的背膀。
    开福背着姑娘走进马家大宅,依如那个黄昏叩门时一般,没有把握。女东家甘芝在
西厢屋角梳头,早雾浓稠湿润扑在黑发上,清清爽爽。马武眯着眼睛,立在大门中央哈
欠连天。甘芝瞄见开福浑身是血,并且发现开福的脑后多长了一颗头,惊叫一声。马武
见开福脖子上挂住的两杆长枪,急步迎上,抓住枪一个劲地叫:
    “枪,枪。伤的不能进大门,放到西厢房去。”
    开福把背上的姑娘,平展展地铺开在西厢房一间堆满包谷秆的屋内,然后蹲在姑娘
身旁,一条狗忠实地守护住主人。
    甘芝盘一顶黑发,一路恶声走进西厢房。
    “你要惹祸的,你带来了什么?枪、人,一个半死不活的人,你要惹祸的,你这个
灾星。”
    甘芝的目光碰到了开福一脸的忧郁,目光错开落在姑娘苍白的脸上。甘芝脸上抹过
一层温和的云,挨着开福坐下。甘芝说:
    “你呀,碰上一个好妹子啦。”
    开福板脸,极为严肃认真,没有理睬女东家的挑逗。开福的眼珠向上一轮,猜不透
女东家的心事。我是一根独苗,你也是一根独苗,照理说多有个妹子是我们的好事。你
不是有一门治病的手艺吗?看你今日是菩萨心肠或是狼心狗肺。如果是狠心狗肺,算我
瞎了眼投错了门,天黑,我就背上我的妹子投其它地方去。男东家,见了两条枪便喜滋
滋地藏进屋内,生怕谁抢他的。我要那枪没用,又会惹祸,恐怕谁收这枪,将来谁都会
没有善哉过的。
    女东家甘芝见开福没咬一声,走出屋门摔过来一句话:
    “你把妹子用温水洗洗身子,然后我上药。”
    开福想凭这句话,就值得给你当牛做马一辈子,我的眼力没错,人心都是肉长成。
开福跟在女东家屁股后面,做错事一样低着头。
    开福闩稳西厢房的门,然后抖索着那双结茧的重手,剥开姑娘的上衣,用温水一点
一点地褪尽血污。姑娘懦动嘴唇,右手攥紧腰带。
    开福掰开姑娘的手说:
    “放开,放开,好妹子,我给你洗干净了,女东家好给你上药。放开,妹子,放
呀。”
    姑娘的身躯如折断的蚯蚓,动弹两下,手便无力地松开。姑娘的嘴微张,轻轻地唤
一声:
    “哥——”
    开福的眼眶里蓄着泪。
    开福给姑娘换上自己包袱里的衣裤,把一双崭新的布鞋,套上姑娘的脚。姑娘的脚
太小,看上去像套着两只行在浪里的大船,摇摇晃晃。人生,就这般充满着动荡。
    子弹横穿姑娘的左腿,女东家说:
    “伤骨了,口子容易好,但一时要直起腿杆,恐怕难。”
    午饭,桌上多出一碟肉。马武像是犒赏开福为他拣来宝贝,频频向开福夹菜。开福
吃得粗鲁,两根筷条沾满油腥,伸向碗里殷勤似采粉的蜜蜂。甘芝见开福把肉埋在碗底,
笑着说:
    “开福会痛人哩,那妹子的菜我已经留在碗里了。”
    “东家好。”
    开福向女东家投过去感激的一瞥,吃饭的马力随即减弱。
    开福蓄足力量,真的做起东家的牛马来。天还未大亮,开福已经在六面长坡上几个
来回,往东家的水缸里哗哗地倒满水。收工,开福的肩上总要压一捆结实的大山,为东
家堆了半壁柴火。女东家使唤开福,也开始使唤得殷勤。
    “开福,给我喂猪。开福给我剁猪菜。开福给我磨包谷。”
    开福都—一门声去做。开福想你是菩萨心肠,你对得起我我也对得起你。你把我妹
子医好,我什么都做。
    只有马家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合上,时间才独独属于开福所有。开福被关在马家的门
外。举着油灯为姑娘换药洗身。每换一次药,开福就嗅到一没浓烈的臭气。这种时候,
姑娘便无声地哭,轻轻地唤。
    “哥——”
    声音似刀尖,戳在开福心上。用盆接屎接尿时,开福则背过身子,望着沉沉的马家
大院。前几次,姑娘死活也屙不出。开福喘出粗气,像是自己憋急了屎尿。
    “憋憋,你就憋吧。你怕什么?我是你的哥。”
    身后传出叮当的滴尿声,开福才舒出一口气,内心自个笑了一声。而身后的啼嘘声
却突地升高,开福的心铅一般地沉了下去。
    半个月后,天幕上挂出弯月。开福背对门板,面向姑娘,已在黑沉沉的西厢房睡了
半月。难得天上一丝清辉,这一夜从板缝间泻漏下细碎的温馨。开福身边没有妈,没有
亲人和谷里的山川和那头水牛,面前只躺着一位白亮的妹子,在融融的月光下,如一尊
神。月光下,妹子的眉毛黑得像两条细虫,爬在妹子白布样的脸上,游动着却总也没有
游走。开福觉得这样亮水的妹子,总有一天会飞走,命苦的人,没有福分做别人的哥。
月光下,开福把几天来发生的一切想饱,想成雾里梦里的事情。
    近一个月的调养,姑娘脸面开始布上红云,话匣子打开,问开福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开福一应声,但都含糊其词。开福感到这姑娘的口气大,一开口就把人压矮了一截,一
点也不像妹子,倒像是专门教训弟妹的哥嫂。跟姑娘呆在一起,开福找不到话头。开福
几次都想问姑娘那天的事情,但话涌到喉眼,却冲不出口。往日开福呆呆地坐着呆呆地
看,那种平和景象那种享受已经打破。你有目光射过去,她有目光射过来,辣对辣。开
福进西厢房的次数减少。夜里,开福收拾完一切粗重活,便闩稳门果坐在门角黑处,也
不吱声。
    姑娘说:
    “我也不太要紧了,你回屋去睡个好觉。”
    “我陪你。”
    开福说完这话,心底里有一个声音也在说,我做东家的牛马,做你的一条狗,我要
保护住你。
    第二天,姑娘早早醒来,精神似乎是特别好。她问:
    “哥,昨夜睡得好吗?”
    “好”
    “哥,我都躺了一个月,你扶我到院子里走一走吧。”
    开福扶住姑娘,两人一正一歪一撇一捺地摆出西厢屋门。姑娘走出两步,鞋子被绊
落,身子趔趄,整个靠在开福身上。开福稳住姑娘,弯腰捡起那只大船,小心地套上姑
娘月牙儿似的小脚。
    马武屙完尿,从屋角冒出来,揉揉双眼,定定地看着院子里走动的一男一女。姑娘
虽然住进马家近一月,马武却从未到西厢房去看过。今早撞过正面,马武觉出自己一个
月来的大意。一个百看不厌的妹子,怎么自己一眼都未看,错过了机会,太小瞧人了。
姑娘和开福一步三摇,从马武面前摆过。马武紧跟两步说:
    “这位妹子,面好熟。”
    姑娘说:“我是本地人。”
    马武说:“妹子,那天……”
    开福急忙眨巴眼睛,示意马武住嘴。开福叫一声:
    “东家。”
    姑娘说:“话长哩。”
    姑娘没有要说什么的意思,她把目光举起来,瞄准水井湾的那个方向。拉好山高高
地耸在前面,顶上飘荡着几团早晨的白雾。
    从这个早晨马武的眼神里,开福看到了不祥的预兆,后来发生的事情,似乎在开福
意料之中。那天开福一人下地,甘芝到野地打猪菜,马武说腰有些痛,便留在家里休息。
待开福和甘芝出门,马武急奔西厢,推开西厢的门。姑娘跳开眼皮,看见马武带着一股
风向她压来。姑娘举起双手朝马武的脸上抓搔,马武把姑娘的手拢紧在怀里,然后腾空
右手往姑娘的下身创,马武把姑娘的裤子扯破,姑娘尖叫一声:
    “马武,睁眼看看,我是谁?”
    马武沉浸在他的妄想里,只轻轻地嚷了一句:
    “管你是谁?”
    说完,马武骑了上去。姑娘在马武的重压下拼命扭动,两只鞋子踢飞到门板上又弹
落回来。姑娘大病未愈,体力渐渐趋弱。姑娘捏紧地上的一根包谷秆,要戳马武的眼睛。
姑娘还没有把包谷秆举起来,便整个地不省人事。
    开福收工走进院门,看见马武呆着在门口的石凳上,脸上画着几道抓印。马武听到
搁刮子的叮当声,从梦中醒来,说:
    “我完啦。”
    这话把开福呛得莫名其妙。开福匆匆瞥一眼西厢房,门敞开着,有风自由出入。开
福想出事了,便急急往西厢房奔过去。开福看见姑娘的上衣撕开,黑裤两胯内侧毫不羞
耻地咽出一团红血。姑娘气昏在地上,头发散乱。
    开福叫一声:“妹子。”
    没有回声,只见脸面挂出一串晶莹的泪。片刻,开福听到一丝细声:
    “你到哪里去了,你到哪里去了,你怎么不护住我,你……”
    开福血窜上头顶,眼睛瞪作牛眼,撞出来想做点什么。开福迎面撞着甘芝怨恨的双
眼,垮下身子,双拳轮番锤着自己木壳一样的头。
    马武凑过来,笑两声哭两声,说:
    “我完啦。我有罪。我完啦。我只觉得妹子面熟,但我没往深处想。我强迫她,下
了蛮力才骑了上去,把那事情干到一半,我就看见她脸面活生生地红润,我突然记起,
妈呀,这张脸我原本是认得的。盘四妹。我给赤卫队送过粮,我认出她是盘四妹,红军
赤卫队副队长,这一带有名的打手。我完啦,我不知道哪一天死在她的手头。”
    甘芝冲到马武面前,拧住马武的耳朵,扯出一串猪嚎,骂道:
    “下流货,贱货,骚货。”
    开福知道自己救了一位赤卫队副队长,一颗心提到嗓眼。开福产生逃跑的念头,想
一走了之。但眼前的事实,又让他不忍,心里愈来愈强地泛起一股仇恨。
    马武的精神,一直在扯橡皮筋,一会儿扯到极限,一会儿又松松沓沓。马武一天要
向开福重播几次“我完了”那一段话。听这话时,开福嘴里包住一口浓痰,想吐又不敢
吐到马武的脸上,心里直是憋得慌闷,只有从自身的最深处暗暗地骂:
    “总有一天,我会杀了你。”
    骂过之后,开福又才舒过气来。
    四妹两天不进食,脸面铁青,连往日的忧郁都消失了。开福端着一碗包谷饭,凑到
四妹的嘴边,被四妹一掌扇落在地,碗跌成四瓣,包谷饭盛开在中间,似一朵白边红蕊
的鲜花。四妹说:
    “跟我走,先去找部队,现在不是杀他的时候。”
    离开马家大宅的这天早晨,开福的心情极其复杂。开福背着四妹,走了几步便停住,
回首望着马家。开福复杂的心情里有一股明显的遗憾。这个接纳了我也供给我吃也救了
四妹也糟蹋一枝鲜花的马家,恐怕要到清算你的时候,我才能回来了。开福当时根本想
不到,当他手里握住一杆枪的时候,他和马家的关系会是那般地说不清道不明。
    开福背着四妹,一步一步地前扑。四妹挣扎着要下来自己走一程,开福的手却愈箍
得紧。两只折断翅膀的鸟,扑到山脚拐弯处,甘芝追了上来。甘芝头发蓬松,上衣只扣
稳两颗扣子,走得匆忙。甘芝把菜叶包住的一团饭和一截煮熟的腊肉,塞到开福的手里。
菜叶已经烫熟,开福掂在手里还感到热手。
    甘芝说:“盘队长,那枪……”
    四妹摆了摆手,没有从大梦中醒来。甘芝把目光投向开福说:
    “开福,你要照顾好队长。”
    开福念着几个月的旧情,“哼”地应了一声。
    路一走就是一天,周围的山都寂静如瞌睡的老人。四妹的眼神一动不动地凝聚在开
福粗壮的头发上,想象行走在这片森林里。半天;四妹自个说:
    “有叛徒,那一天我们遭埋伏,我全身是血,身子全脏了。”
    四妹说完,开福感觉到有两滴泪滴落在他的额头上。雨滴和汗水沾在一起,往下巴
尖淌。
    夜里,开福和四妹看见一堆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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